“你是说,你吃下的是可以辟谷的桃?”连翘思索道,“难怪你能在山洞里活了三十年,那这桃便相当于仙丹了。”
她又想到,他们之前去田家庄时发现被埋在田家庄地下的那个东西不见了,现在看来,那个东西,恐怕就是这个男人的尸骨。从他尸骨上结出来的桃子能让人辟谷,看来这个男人,也绝非常人。
但他的尸骨被人挖走了,看来是有人先他们一步,洞悉了真相。
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连翘百思不得其解,陆无咎顿了一顿,也看向吴永:“所以,所谓的解药其实是你用这长出来的桃子炼成的?”
吴永无奈:“的确如此,我知道从这个男人身上结出来的这个桃子不一般,后来在得知宛娘也中毒时,便想死马当活马医,且试一试,于是我找了个中毒的人,给他试着吃了一点桃肉,他疯长的桃枝果然停下了。再然后,我便把这结出来的桃子和一些草药混在一起,作出了所谓的解药,目的是让人看不出这药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我又发现桃叶外涂,也可以抑制这桃枝生长,于是又做出了外敷的药。之后我便化名韩方士,来到了太守府,为宛娘和众多被我牵连的人施药。”
如此说来,这个吴永倒也不是极坏。
宛娘目光哀痛:“你为何不早说,仙人们都在,若是说了,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连翘回想了一下当日不小心看到吴永胸前的伤口,却道:“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若是我没猜错,他其实还隐瞒了一件事——他的血。”
吴永心口一震,缓缓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瞒过你们,不错,除了那颗桃核结出来的桃子,还有一味药引,便是我的血。因我吃了那颗原本的桃子的,所以药中若是加了我的血后,便能药效大增。每每炼药之时,我都会在药里加一点血,给宛娘单独调配的那药里,更是加了我的心头血。我老得如此之快,也正是为此之故,每日取血实在承受不住,所以我需要进入这山洞休养半月,日日如此,自然要老得迅速一些。”
他掀开衣服,只见胸口瘢痕错落,还有一道手掌长的伤口正在流血,可想而知每日都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宛娘听后大恸,身上的桃花簌簌掉落起来,吴永立即上前安抚她:“无妨的,我本也寿数将至,用我的一年,换你多活几日一日,也是值了。”
两人目光缱绻,情深不寿,赵太守站在一旁倒像是外人。
吴永重重咳了咳:“太守大人莫怪,我先前让你割血,也是想试探你对宛娘的情意,见你对她的确真心,我便彻底消了再露面的心思,但我没想到,宛娘聪慧,根据仙人们透露的一点口风,已经猜出了我是谁,我不得不现身。”
宛娘也看了眼赵太守,眼中浮现出愧疚之意:“大人大恩,终究是宛娘有缘无份……”
赵太守长叹一口气,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此时,吴永又拿出了一大包炼制好的药丸,道:“这是这几日我炼出的药,诸位拿去,也可暂时救一救急。我时日怕是不多了,等我死后,仙人们可以我的血肉入药,也算是偿还一点罪孽了。”
他边说边咳,面容枯槁,看起来这些日子为全城的百姓炼药着实取了不少血,且这回为了宛娘,伤口还没愈合便强行出来,看来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此时,宛娘脚底的根须也已经扎进了地里,吴永想给她喂药,她却微笑着摇头,吴永深深叹了口气,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于是,连翘便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人变成一棵树了。
只见那根须越扎越深,宛娘也缓缓立了起来,她的面庞在桃花间若隐若现,正像周见南在桃林里乍然看到的那桃花人面一样。
再然后,吴永抚着她的侧脸,眼睁睁看着她的面目一点一点消失,直至唇角的那一丝微笑也散去,最后宛娘彻底变成了一棵桃树,树叶微微摇晃着,好像在诉说无尽的哀伤。
此时,吴永也已经油尽灯枯,他将崆峒印碎片和药交出之后,靠在宛娘所化成的那棵树旁边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血肉便是药,窗外已经有中了毒的修士蠢蠢欲动,不过令他们失望,也让吴永自己没想到的是——他死后从尸身上冒出了一个小芽,迅速抽条长大,很快,便将他的尸身吸干,也长成了一株桃树。
两棵桃树并肩而立,枝叶环抱,有风吹过时,树叶簌簌作响,似乎在轻言细语,低声呢喃。
赵太守默然长叹,最终把这间屋子留给了他们,打算日后将此处改成一个小花圃。
出去之后,连翘回望着那翠绿的枝叶,心中一阵慨叹。
“树和树能说话吗?”
这时,陆无咎瞥了她一眼,幽幽道:“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连翘迷茫,然后只听周见南尖叫一声:“连翘,你头顶的花好像败了,快结桃子了。”
“什么?”
连翘立即炸了毛,迅速用一只仅剩的手掏出了小镜子,这一看,还真是。
该死的陆无咎,原来是在讽刺她快变成树了!
她立马又着急起来,这吴永也是一知半解,他留下的药只能抑制,不能根治这毒,真正要解开这毒,恐怕还得找到那个被杀男人的尸骨。
连翘忧心忡忡,这要去哪儿找啊?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尽快先涂一点抑制的药。
于是晏无双和周见南互相帮起忙来,连翘则用了控水之术,将药滴精准的涂抹在自己的叶片上。
热出了一头的汗,她想找个帕子擦一擦,这时,一只手突然递了一块帕子过来。
连翘立马接过抹了一把,刚想道谢,一回头,却发现这帕子是陆无咎给的,而且这颜色,好似还是她故意给他的那几块。
他居然没扔?
但是,这好像是她擦澡的帕子吧?
连翘瞬间噎住,陆无咎却继续道:“你的帕子,你嫌弃什么?”
连翘立马回击:“谁嫌弃了?”
陆无咎语气幽幽:“既然没有,怎么不继续用了?”
“我……”连翘嘴唇嗫嚅,拿着自己的帕子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早知道她就不坑陆无咎了。
骑虎难下时,陆无咎突然轻轻笑了一声:“施过清洁术的,放心。”
连翘这才松口气,转而又生气:“你敢耍我?”
陆无咎挑了挑眉:“到底是谁先耍谁?”
连翘才不管,她恼得一把扑倒陆无咎,就要把自己的帕子抢回来,不再给他任何耍她的机会。
但翻遍他全身,也只能找到两块,她咦了一声:“还有一块呢?”
陆无咎顿了一顿:“脏了,扔了。”
连翘嚷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扔!”
不过,他居然会用她的帕子,也是难得。
连翘又恶狠狠地逼问道:“你拿去干什么了?”
陆无咎语气不耐:“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连翘盯着他的眼,突然凑过去:“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心虚了是不是?说,你是不是拿去做什么见不得人事情了?”
陆无咎薄唇一抿,径直走开。
连翘盯着他的背影歪着脑袋沉思,半晌哼了一哼,这么心虚,肯定是拿去擦地了吧!
她又恼起来,边气边想起宛娘,忍不住唏嘘,托着腮静静地望着窗外。
宛娘即便变成树了,也有人不离不弃。
吴永虽然犯了错,但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不惜用自己的一年,延长她一天的寿命。
这就是爱吗?
连翘心中微微有些怅然,她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愿意这样守着她的人呢?
连翘从小就很少有心事,被她爹打了也从不记仇。
她爹一直说她没心没肺,连翘却觉得没什么不好,每天要遇到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开心的事情她都记不完,更别提那些烦心事了,要是什么都记得该有多累啊。
少女怀春不过短短一瞬,很快又被她抛之脑后。
不过说来也奇怪,吴永死前把碎片交了出来,连翘当时离得近便自然而然接过来了,后来姜劭都打起了主意,旁敲侧击想要分一杯羹,陆无咎却连提也没提,好似完全不在意崆峒碎片在她手中。
如此重要的事,他难不成是忘了么?
连翘一边暗中庆幸,一边又生怕他想起来找她讨要。
于是她准备躲一躲陆无咎,只要他看不见她,兴许就不会想起来。
只是第二块碎片虽然找到了,他们的毒却还没有根治,必须找到那个被盗走的男人尸骨恐怕才有希望。
但这个男人究竟是何人,为何尸骨能孕育如此古怪的毒?连翘尚且一头雾水,她也没敢找陆无咎商量,只拉了晏无双和周见南,关起门偷偷商量。
周见南觉得这种行径对陆无咎有些不公平,忿忿地想要替他鸣不平,被连翘眼睛一瞪,又被迫屈居她的淫威之下。
不过周见南学识渊博倒也不是虚辞,他找到了一则野史记载的“人吃神”的怪谈,觉得和他们碰见的田家庄事件有些相像。
修士的灵根本就源于血脉中继承神族的那多出来的一条灵脉,血脉对于修士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因此,也难免有人会想,既然继承了神的灵脉便能拥有如此力量,那么若是吞噬神的血肉,是否能增强力量呢?
在洪荒时代,神族是绝对的主宰,人神之间的鸿沟犹如天堑,即便有人觊觎,也从未有人胆敢尝试。
到了神宫时代,神族日渐衰微,仅剩的一些神族都被奉养在昆仑神宫。一个修为还不错的神侍于是就打起了神的主意。他杀死了自己所供奉的一个衰老的神主,然后吞噬了他的血肉,企图获取力量。
他的确得到了一部分力量,但那是他完全不能承受的力量——他的骨头疯狂生长,刺破了血肉,穿透了皮肤,胳膊比腿还长,脊骨则穿破了脖子,最后变得完全看不出人形。
更可怕的是,由于他吞噬的是一个拥有火系灵脉的神,浑身上下犹如被烈火焚烧一般,皮肉被烧焦,骨头也被烧得发黑,最终硬生生被自己身体里的火焚烧殆尽,化作了一堆灰烬。
周见南说完后,慨叹道:“原来吞噬神族的血肉是会受到反噬的,怪不得神族式微至此也依旧被好好地供奉在神宫里。”
连翘托着腮,认真地琢磨:“野史里的修士是因为吞噬拥有火系灵脉的神所以被烈火烧死了,若是如此,田家庄的尸体上长出的桃树同样会反噬人,是不是说明这个被杀害的男人其实是一个拥有木系灵脉的神呢?但当年骊姬发狂之后,昆仑神宫的神族被屠杀殆尽,只有一位玄霜神君侥幸逃过一劫,难不成那个死去的男人会是玄霜神君?”
晏无双诧异:“不可能吧!这位神君的灵脉好似不是木系,而是不是说他从生下来就病得很严重,连床都下不了吗,怎么可能出门?再说,即便他再弱,到底是神族,也不可能被一群连术法都不会的凡人给杀了吧?”
连翘也觉得不大可能:“你这么说也有道理,神宫戒备森严,经过骊姬一事后,挑选的神侍都是各家的佼佼者,若是玄霜神君当真死了三个月,我爹那儿也绝不可能一点消息没有。何况,这个男人的尸骨虽然能长出怪桃,把人变成树,但着实没听说吃下桃子的人灵力或体力上有什么增长,我倒觉得,这个男人恐怕不是神,而是一个血脉近神的修士……”
这么一分析就更古怪了,自从有了镇山灵石之后,这些年里凡是修炼的弟子都要测一测灵根,连翘和陆无咎已经是灵根至纯的那一类了,从没听说还有哪位资质极好的修士遇害的,再说,资质极好,修为必然也不会差,还是同样的问题,如此厉害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村民杀了?
古怪,实在古怪。
细细想来,这个男人身上的谜团一点也不比吴永所遭遇的异域空间少。
几个人埋头一天暂时没琢磨出头绪来,便打算出去找找线索。
然而连翘身上的毒却等不了了,右手已经完全变成了桃枝,头上也快结桃子了,其他地方还在开花,引来一些讨厌的蝴蝶和蜜蜂,嗡嗡地去采她头上的花蜜。
害得连翘不停地驱赶,头上也被叮了几个包,最后只好悻悻地回了太守府,打算等晚上再出去。
回来的时候这副窘态恰好被姜劭撞见,他好心地走过来替她驱赶蜂蝶,然后望着她那只已经变成了枯藤的手叹气道:“连翘妹妹钟灵毓秀,般般入画,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叫人好不惋惜,我们会稽拥有密宝神农医经,听说能解百毒,若是妹妹不嫌弃,可随我回会稽去试一试,说不定能解了这毒呢。”
连翘诧异地抬头:“你们家不是把这书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吗,怎么会舍得给我用?”
姜劭微笑道:“妹妹这是说得哪里话,我们四家本就同气连枝,何须见外,不过……”
他顿了顿:“这神农医经的确也不能轻易给外人用,我父亲先前同你父亲提起过婚事,当时连掌门说你刚刚及笄,心性不定,暂时没答应,如今我瞧妹妹剑若流星,气势磅礴,身法亦十分玄妙,俨然已能独当一面。若是妹妹愿同我回会稽一试,解毒之后兴许还有别的缘分。”
连翘听明白了,敢情这是要她拿婚事做交换呢。
她凝着眉:“我且想想。”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姜公子确信这神农医经能解了这妖树之毒?若是不能,却让旁人搭进去一桩婚事,岂不是欺骗于人?”
连翘一回头,发现陆无咎不知何时来了。
他今日一身玄色窄袖锦袍,腰束玉带,走动时隐约能看出三足金乌暗纹,本是丰神俊朗,气度逼人的装扮,奈何他面沉如水,眼角眉梢尽是疏冷,让人不敢直视。
他看向连翘,眼微垂:“这么蠢的条件,你难道要答应?”
连翘满头雾水:“喂,我答应不答应关你什么事,你也中了毒,说什么风凉话呢!”
陆无咎语气不善:“不过区区小毒,你就这么害怕?”
连翘皱着眉头:“小毒?这可未必吧,何况姜劭一番好心,不就跟他回去试一试,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行,这城中的人也都有救了。”
“你就这么想去会稽?”陆无咎静静地望着她。
“是又怎么样?”连翘只觉莫名其妙,他怎么老是干涉她。
她转向姜邵,甜甜一笑:“我可以去会稽,不过,我从未去过那里,不甚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不如姜师兄有时间的时候同我 说一说?”
姜劭自然喜不自胜,道:“今晚便可,上回约妹妹同我夜游江陵,泛舟湖上,妹妹抽不出身,如今倒是有时间了。”
连翘点点头:“不过,你可不许像上次一样要带你的灵蛇一同来。”
姜劭一愣,他知道她怕蛇,并未说过此话,这又是何处得来的?
大约是记错了罢,姜劭又陪着笑道:“自然,妹妹不必担忧。那……今晚戌正,风陵渡口,不见不散?”
“好。”连翘爽快地答应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
陆无咎旁观他们一言一语,手一负,冷冷走开。
入夜,月朗星稀,微风轻轻吹拂河畔。
戌时一刻,风陵渡口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一艘悬挂着数盏极为漂亮的琉璃灯的花船已然停靠好,画舫上还坐了一位抱着琵琶的歌姬素手拨弦,轻轻吟唱,好不风雅。
连翘过去时,姜劭正摇头晃脑地听着曲,见她来了,起身接迎,倒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范。
不过,两个人彬彬有礼,落到对面的一艘龙舟上的人眼里,便是另一种想法了。
只见陆无咎独坐龙舟之上,捏着酒杯,目光凛冽,唬得船娘以为这酒不好,赶紧赔罪:“若是不中意,公子要不要换一壶?”
陆无咎淡淡嗯一声。
然而若是熟悉他的人便知道他没有味觉,什么酒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真正让他不悦的不是酒,而是酒中映出的对面的花船。
只见他心不在焉,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对面的花窗,偶尔看到被夜风吹起的帘幕和幕后对饮的二人,眉心微微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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