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笑,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但旋即又被羞涩和尴尬吞没,拿后座的小盖毯蒙住脸,一言不发地缩在车门边装死。
周嘉述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半晌才抬手轻触了下脸,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目光看向她,凝视她被菱格盖毯遮住的脸,想象她这会儿脸该有多红,表情该有多懊恼。
倏忽,他轻笑了声,没有强迫她面对他,只是沉默地抬手握住她捏着盖毯侧边的手,十指紧扣,沉默宣誓:我在。
只要你选我,我就永远不会放开手。
第31章 Chapter 31 你才是天使
两个人牵手了不到半分钟, 宝意就挣脱开了,然后觉得尴尬,忍不住拍了两下他的手, 嘟囔一句:“被抓到我就说你强迫我,我抵死不从, 并劝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是不会跟你共患难的。”
意思是你最好收敛一点。
虽然这次是她先亲他的,但她觉得他实在是太放肆了。
爸妈随时都可能回来, 他竟然这么明目张胆握她手。
宝意下意识摩挲了下掌心鱼际的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温热的触感。
他的手宽大很多, 骨节分明, 掌心干燥温暖。但她是不会告诉他, 她还挺喜欢……跟
他握手的感觉的。
宝意的威胁向来没什么威慑力,因为那威胁中还带有一丝纵容——
不是我不许, 而是这样会被抓到。
所以听在周嘉述耳朵里, 甚至带着一点爱意。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笑着点头。
比划说:好,我全权负责。
又笑,而且听起来竟然还有一丝得意。
宝意气得又踢了他一下,他躲, 她继续踢, 他把腿别在她腿前, 宝意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挣脱后曲腿压在他膝盖,结果腿抽筋了条件反射直愣愣起身,就这么面向他,半跪在他身上了。
周嘉述吓一跳, 还没调侃她这么大胆,先感受到她绷紧的身体和痛苦扭曲的表情,于是下意识抬手扶住她的腰,眼神里都是关切,无声询问:怎么了?
宝意也知道他会担心,担心的时候也不能像别人那样开口询问,所以内心的焦急也会加倍,于是宝意也顾不得多疼,下意识先告诉他:“腿又抽筋了,啊啊,疼疼疼,你别动。”她顺着抽筋的那条腿蜷起身子,姿势扭曲地挪动了两下,终于才缓过劲,呼吸急促地喘息着,
暖气开得足,她甚至额头都起了一点汗意,哼唧一句:“疼死了。”
语气带上一点懊恼,最近一直都在吃钙片,爸妈煮饭的时候也经常给她多吃肉蛋奶补充营养补补钙,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了,突然来一下还挺让人恼火的。
那样子……周嘉述觉得自己有点龌龊,他微微偏过头,不去直视她,轻轻拍了下她的背以表安慰,顺便给她揉了揉抽筋那条腿。
大概是生长期,她最近又长高了点。
他很自然地给她揉着腿,宝意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拒绝,懒懒坐下来,靠在车座后背上。
莫名想起小时候,有次跟徐行知一块儿去爬树,那棵歪脖子树矮矮的,大约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斜着长,爬上去其实很轻松。
但那棵树长在很远处接近城市边缘的一栋烂尾楼的矮墙边,那是小朋友们的秘密基地,大概少年时候总渴望冒险,而钢铁和水泥废墟下的嶙峋和崎岖会让人有一种探索欲,徐行知忽悠她爬上树再爬上矮墙,顺着墙翻到对面,说在那堆石头背后的那栋钢筋裸露的建筑里头,有龙留下的金子。
年幼的宝意天真地相信很多事,但也觉得世界上是没有龙的。
徐行知煞有其事忽悠说,真的有,有人亲眼看见了,就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所以龙才会在这里藏匿,我们去偷偷看一看。
宝意将信将疑,好奇心战胜了怀疑。
两个人就这样开启了冒险之旅,然后从墙上跳下去的时候……摔断了腿。
其实不算太高,但因为地下有块石头,她落地崴了下脚,整条腿磕到地上的时候,地上还有根棍子,角度太寸,当场她就动不了了。
徐行知害怕挨打,急得直挠头,背着宝意去医院之前,宝意还在惦记:“要不我们先去看看龙在不在吧?”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疼得要死,但觉得自己都这么疼了,不能白来,徐行知当然知道没有龙,他也没想到宝意这么天真,一边敷衍一边背她去医院,可惜俩小朋友实在太扎眼,宝意又哭得实在太惨,路人问徐行知:“这是你妹妹吗,她怎么了,你俩要去干什么?你家长电话多少,我给你爸妈打个电话。”
徐行知怕闯祸,直摇头,更显得诡异了。
结果还没到医院就被热心群众报警了,徐行知在医院门口看到警察直直朝着俩人来,还以为警察要把他抓走,也吓哭了,还没问呢就全招了,没多久两家爸妈都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周嘉述。
那天宝意和周嘉述原本约好了一起写作业,她偷偷跑出去玩,留他一个人在她家,他以为她很快就回来,还想给她打掩护,没想到先等来警察的电话,他当然满心愧疚,于是跟着爸妈就也来了。
宝意一看到周嘉述,就抛弃了徐行知,闹着要他过来陪着她,因为徐行知笨手笨脚的,把她搞得哪里都很痛。
徐行知正在被爸妈熊,申卉和梁文山在劝:“好了好了,小孩子嘛,我家宝意也是个不省心的,也不能怪行知,别骂他了,他肯定也吓坏了。”
一片乱糟糟当中,宝意啃着护士小姐姐哄她的棒棒糖,靠在周嘉述的肩上,想起摔断腿很可能要请假,或者每天瘸腿被爸妈护送上学,唉声叹气:“完蛋了,在拆石膏前,我上学再也不能偷偷买辣条吃了。”
周嘉述很沉默,显然还有些无语,但过了会儿,还是用手语告诉她:我给你带。
宝意那时候手语学的不多,没看懂,以为他在安慰她,看他表情那么沉重,于是抓着他的手:“没事,我没事,打上石膏就不疼了,就是我这条好腿也好累啊,刚折腾了好久,又胀又麻的。”
于是周嘉述拉她坐好,让她把那条腿翘到他腿上,然后垂眸耐心给她揉着。
宝意记得自己那时候扁扁嘴,近乎热泪盈眶地说:“小述,还是你好,我以后再也不跟徐行知出去了。”
他抬眸瞥她一眼,仿佛在说:你最好是。
一晃眼,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有些下意识的行为还和以前一样。
涂静和周韫宁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周嘉述在给宝意揉腿。
涂静不由看了儿子一眼,周韫宁也略略挑了下眉。俩人都敏锐的觉察到气氛有一丝怪异。
“我……我腿又抽筋。”宝意笑了笑,推了周嘉述一把,十二分心虚,“我自己、自己来。”
涂静倒是不介意,看宝意那么紧张,还以为自己打扰俩小朋友相处,微笑了下,开玩笑说:“小述偶尔也挺会照顾人的嘛。”
“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候,多补补钙。”周韫宁作为医生的关注点和老婆是不一样的。坐上驾驶座,他先帮老婆系好安全带,才给自己系,只是涂静一直看着车窗外,说完那句话后,就一言不发了。
申卉和梁文山就是觉得他们最近上班时间完全错开都没时间相处,好不容易休息互相谁也不理谁,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才拉两个人出来一起吃饭,觉得一群人在一起,说不定俩人反而能好好说两句话。
可惜人前她一切如常,只要俩人单独相处,涂静一直都是神色恹恹的,没什么兴致。
因为最近看周嘉述学习用功,涂静专门找人打听了很多考学的事,好消息是哑疾不影响报考,这点很早之前就稍微了解过,如今仔细问了,更踏实了点,绝大多数的专业都对残疾人敞开环抱,更何况周嘉述听力没有问题,沟通除了直接对话,也不算太困难,除了生活和社交可能有一些不便,已经算很好的了。
可是踏出校园之后,才是真正的困难开始的时候。他必须要直面这个残酷的社会,
而那一天越近,涂静就越坐立难安。
周嘉述越优秀,她的担忧便越深,她害怕儿子的骄傲被现实打碎。
因而她根本无暇去顾及她和周韫宁之间的问题。
周韫宁深深看了她一眼,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很想安慰她一下,可又害怕她更难过。
自从儿子出事之后,她就不大想理他。
许久,他终究是没动,沉默地垂下眼睑,压下眼底的落寞和哀伤。
周韫宁启动了车子,宝意和周嘉述依旧肩膀挨着肩膀坐着,他依旧无声在给她揉着腿。
宝意却悄悄指尖挠他一下,和他对视上目光,眼神微微掠向前排,又移回来,轻挑了下眉,无声说:又吵架啦?
不得不说周叔叔和静姨都是好演员,刚两家人一起吃饭,俩人一个比一个自然,所以宝意直到这会儿静姨懒得装下去,才微妙地察觉到不太对劲。
周嘉述微微摇了下头,意思是没吵,一直都这样。
像是冷战,又不是,仿佛在吵架,但谁也没说一句重话……更像是内在的火焰
熄灭了,两团灰烬在共舞,看似密不可分,其实早就是一吹就散的状态,但即便是一阵风就能吹散,但他们又这样缠绕了许久,没有理由分开。
宝意眨了眨眼,意思是:我来活跃一下气氛?
周嘉述闭眼,左右轻晃了下脑袋,意思是:不要了,没用。
与其让他们装模作样,还不如互相清净一下。
宝意眯了眯眼,微微嘟嘴,意思是:不,我觉得这样不可以。
这件事其实俩人很早之前就讨论过,宝意出了个馊主意,让周韫宁装病或者借酒诉一下衷肠,俩人都太端着了,一个无法直面自己的愧疚,一个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痛也摆出来绑架她。谁也无法软下来。
但互相爱着的两个人,即便熄灭了火焰,应该很容易就能燃烧起来。宝意这么觉得。
周嘉述否决了,一是明白爸爸根本不会那么做,二是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他们互相不作出改变,那这道题是无解的。
可是宝意还是认为,事在人为,哪怕没有用,尝试过了,尽力了,总会有收获,哪怕没有,至少换一个心安。
周嘉述看了她一眼,她那脸上是饱满的生命力,或许这也是他们之间的差别,他太冷静,不喜欢去做无用功,可宝意总是活得更热烈一点,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会想要试试。
人生哪有那么多的恰如其分,不都是在诸多的对抗当中,去寻求那一丝共识。
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
那一瞬间的动摇,宝意便捕捉到了,突然扭过头:“静姨,我和小述想去挑点资料,听说有套很厉害的数学题只有天街那边有,这会儿还有时间,让周叔叔拐个弯吧。”
涂静扭过头看了一眼,重新挂上笑容,说:“好啊,天街那边有书店?”
宝意点头:“有的有的,很小一个书店,他们家关门晚,经常营业到十一二点的。”
涂静给周韫宁点导航:“那你跟你爸妈说一声,让他们先回家吧!咱们去就行。”
宝意“嗯嗯”两声,看向周嘉述,眯了眯眼,比划了一个“3”,然后指了指驾驶座。
周嘉述便明白,她说到时候俩人叫周韫宁一块儿去。
他不知道她要搞什么,但还是微微颔首。
车子七拐八绕挤进天街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街上人已经少了很多,下车的时候宝意说:“周叔,你跟我们一块儿吧,你付钱,嘿嘿。”
她轻快地笑了下,周韫宁也忍不住笑,他一向喜欢宝意身上的活泼和灵动,有时候也会羡慕,如果是自己能多个女儿该多好。
他解安全带:“好,我跟你们一块儿。”
宝意又跟涂静说:“静姨你先休息会儿,我们很快就回来。”
“好,你们去吧。”
人走了,涂静的表情才垮下来,像是整个人被抽走了精气神,变成一具干枯的尸体。
她忍不住揉了下脸,想要努力撑起一丝微笑,可提不起一丝劲头。
她也知道这么不可以,可是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
突然,宝意跑出来,神色慌张地敲开车窗:“静姨静姨静姨,不好了,你快跟我去看看,周叔他莫名晕了一下就摔倒了,头都摔破了。”
涂静的父亲就是这样去世的,因而她脑袋突然嗡了一下,刚刚还觉得被抽干的身体,顿时像是被人电了一下,感觉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整个人被恐惧攥住,呼吸都凝滞了。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闪过他最近地种种,他总是沉默寡言,一个人查阅文献资料到天亮,然后默默坐着不说话,看向她的眼神里总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常常吃药,她也很少问过他在吃什么,觉得他一个医生,不需要她多余关心。
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
她倏然推开车门,苍白着脸大步往里去。
宝意在后面跟上,看静姨紧张成那样就觉得自己没猜错,但那紧张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所以她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完了,不会闹太过吧!
但戏还得演下去,她忙追上去。
涂静远远就看见周韫宁坐在角落一旁的椅子上,手碰了下被撞的额头,轻“嘶”了一声,他近视四百度,这会儿眼镜不见了,眯着眼,有些迷茫地看着前方。
店老板慌忙去翻药箱,周嘉述去帮他找眼镜。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满身都是孤独。
涂静一瞬间有些眼眶发热,她大步走过去,紧张地拉过他上下看:“怎么回事?摔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哪儿不舒服?怎么会摔的。”
周韫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而且有些莫名,但看她那么紧张,又卑鄙地贪恋她的关心,那双眼里都是哀伤,沉默地看着她。
宝意在旁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没事静姨,你先别紧张,就是磕了下头,头晕,估计歇会儿就好了。就是可能周叔身体太差了,哎呀,怎么这么虚弱,看起来好可怜哦。”
说完在背后拼命给周叔使眼色,心道你叔叔你长点心啊,自己发挥一下。
周嘉述这会儿站在拐角书架处跟宝意摇头,意思是:你别太夸张。
这家书店非常小,挑高也一般,但还是做了隔层,二层非常矮,周嘉述这种上去都要低头,所以这里很容易磕碰,老板也贴了很多警示标识,不过这会儿晚上,周叔叔他眼神不好使,刚宝意又刻意打岔,故意害他摔了一跤,顺便把他眼镜踢进书架旁边的缝隙去了。
苦肉计就是要真实才有用。
周嘉述蹙眉的时候,宝意还在跟他说:“舍不得你爹套不住你妈。”
但她也没想到周叔这么上道,下一秒只见他轻抱住涂静的腰,像是没有一丝力气了,坐在那里,把脑袋抵在站在他面前的老婆身上:“头好晕,让我靠一下。我没事,可能最近太累了,别担心。”
涂静怎么能不担心,双手捧住他的脸:“我们去检查一下吧!”
周韫宁抬眸轻笑,伸手碰了下她的脸:“我自己就是医生,我说没事就没事。”
他脸上的表情太复杂,这让涂静很难不多想,脑子里都是他最近频繁吃药的样子。
她紧张到脸色发白,手紧紧抓住他:“你跟我说你最近吃的都是什么药,你是不是生病了。”
周韫宁愣了下,没想到她会关注自己,内心五味杂陈,这么多年了,他都快要习惯两个人冷冰冰的样子了,可她突然的关心,又让他整个人都被酸涩浸透。
迟来的难过和委屈被放大了无数倍。
于是他连场合都顾不了,眼眶泛红,眼底蓄了点晶莹的泪水。
他苦笑:“我以为如果我死了,你应该挺开心的。”
涂静确实想过分开,觉得那样可能对彼此都好,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不在,甚至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就浑身发冷,以至于听到他说这句话,顿时怒火中烧,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拍在他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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