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浔也忽而一顿,定神看她。
在他毫无道理的蛮横下,她也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不生气, 不恐惧, 甚至她的目光比以往都要轻缓柔和。
他毫不怀疑, 要是现在剖开她的胸膛, 她能让人看到一颗海纳百川的心,用来原谅他所有的愤怒、不甘。
他也能透过她这双通透清亮的眼,看清自己此刻狰狞的神色, 和欺辱秦晚凝时的纪书臣别无二样。
仿佛有盆冷水, 劈头盖脸地浇下, 凝固成坚冰,冻住他一身的力气,他支撑不起来, 只能靠在她身上大力喘气。
她的皮肤散发出的温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热, 可惜她的心不是, 她总有自己为人处事的独一套标准, 在做出伤人决定时, 变得又硬又冷。
纪浔也花了几分钟整理好情绪, 起身,但没离开她太远,也是为了预防她下车逃离,他的一条手臂牢牢握住车把手没松开,变相将她围拢在自己制造出的更为狭小的空间里。
叶芷安依旧能感受到他强烈的侵占欲,此刻尽数来自于他压抑的愤怒。
他还抓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尝试抽离,无果,也就不再耗费力气挣扎,放任彼此渗出的汗液交缠。
几分钟后,她打破沉默,“小时候,经常有人来家里讨债,有什么值钱的他们就拿,搜刮不出,他们就开始砸东西,然后拿出最难听的话唾骂侮辱我和外婆,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成年离开梦溪镇。也因为这段经历,一切嘈杂的声响或者激烈的争执,都会让我感到害怕和厌恶,所以纪浔也,你不要和我吵架。”
她并非在找借口回避矛盾本身,如她所言,只想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然后,结束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
对峙的局面又维持了几分钟,确认她不会突然离开后,纪浔也坐正身体,摸到烟盒,敲出一根,还没点上,分出半个眼神看她,片刻将烟碾碎在掌心,用她能接受的清淡语调问:“我不在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了,是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压根不需要对方给出明确回答,一个眼神足矣。
叶芷安依旧平和地望着他,等到眼中的他再次兜不住怒火,才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其实我们都知道的,就算你爸没有说什么,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纪浔也从她的话里琢磨出其他含义,忽而又想起她曾在花灯上写下的另一句话,过去近一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辈子轰轰烈烈地跟他爱一次,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他了。】
别说下辈子,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给他们这一世的关系定下了结局。
他今天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叶芷安,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走到底?”
她心猛地一颤,不答反问:“你想过吗?”
纪浔也给不出肯定答案。
一开始他确实没想过,只想如她的愿、也顺自己的心,认认真真地同她谈一场恋爱,可他不像她那样,在进入他们这段关系前,就先想好了所有退路。
纪浔也将脑袋抵靠到椅背上,紧绷的下颌角看着像嶙峋的礁石,不把扑向他的海浪打碎誓不罢休。
他的嗓音还是很哑,但变轻不少,“叶昭昭,你说你要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好到经过这一年的相处,让他内心已经做出了这辈子非她不可的决定。
现在她要和他分手,他自然不甘心也舍不得。
空气安静下来,这空档里,叶芷安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指腹,许久才回:“我对你好,从来不是想让你回馈我些什么,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想告诉你,你是值得被人关心、爱护的,也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纪浔也忽然笑了,“我没你想象的这么好,至少在感情方面,相反我这人坏得离谱,跟你不同,我要是付出了什么,就非得要让对方回馈我点什么。”
他故意把话说重,也将自己手腕上的伤亮了出来,长长的一条,做激光手术能除,但他就是不想。
“林家和李家那俩纨绔是没什么脑子,但说到底也是被人抬举恭维着长大,我让他们在人前颜面尽失,他们就算能忍气吞声一时,事后也会寻着机会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这伤是在他出国后的第二天落下的,李明宗不知从哪打探到他的具体行踪,花重金找到当地几个打手,偏偏那天他没带保镖,身单力薄,没几分钟就落下下风,被人钳制住,为首那人拿着一把匕首,逼近的同时操着一口高地语,说有人要买他两只手和两条腿。
好在纪书臣另外安排的保镖及时出现,才让他避免手筋脚筋齐齐被挑断的命运。
叶芷安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但她怕自己真的问出口,强行堆砌起的坚定转瞬就被对他的心疼摧毁得彻底,于是只能狠下心,用谈判式的口吻回一句:“你想要我回馈你什么?除了我们的未来。”
她可真聪明,一下子就把他最想要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纪浔也笑到心肺都疼得要命,平顺好呼吸后才说:“那你就给我个答案。”
他定定看着她,“怎么样才能让你收回分手的想法。”
论起投机取巧的本领,他也不比她差。
在对面错愕的目光里,他继续说:“如果你在意纪书臣给我安排的相亲,我可以跟你保证,在我知道的情况下,我一次都不会去,我身边也只会有你一个人,如果你想要结婚,我等你毕业,我们马上就去领证。”
得到的是冗长又让人难堪的沉默。
纪浔也从她的态度里揣测出了答案,其实也不需要耗费心思揣测,这姑娘就这性格,认为当下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会勉强自己接受的。
纪浔也扯开一个嘲讽意味意味的笑,“你是不喜欢我了,对吗?还是说,对我感到了厌烦?”
叶芷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个殊途同归的问题,她要是狠下心说是,就相当于违背了她的本心,也会将他的心戳个稀巴烂,她要是说不是,他就会刨根问底问那是为什么,话题最终绕回到起点,不得解。
不等她给出明确回复,纪浔也改口道:“刚才我骗了你,手腕这伤是我有次不小心被铁片割到的,跟被人报复一点关系没有。”
他停顿几秒,“今晚先和我回且停,把剩下没说完的话说完,至于以后的事——”他暂时没想那么多,“再说。”
叶芷安知道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微微点头说好。
纪浔也打开车门,下车后扭头看她眼,“你坐前面。”
车辆启动前,纪浔也重重砸了下方向盘,又将脸埋在上面好一会,才系上安全带。
到且停后,他像无事发生那般,让张嫂一个小时后送份酒酿圆子到主卧,然后牵起叶芷安的手往楼上走去。
“你先去洗澡,洗完澡再说。”丢下这句,他就去了衣帽间。
叶芷安盯住他背影看了两秒,准备好换洗衣物进了浴室,吹好头发是二十多分钟后的事,她看见纪浔也就着衬衫侧卧在双人沙发上,双眸紧闭,眼下阴影明晰,似乎是睡过去了。
叶芷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沙发边,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纪浔也,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国外那半年一下子就过去了,距离我们正式在一起也已经过去八个月,总给我一种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也能很快过去的错觉,可我讨厌这样的活法。”
“清月姐会自杀这事,其实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意外,她已经完成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活这一遭,无悔无憾。”
“和我一样,我——”
话还没说完,装睡的男人睁开眼,眼底有迷蒙,也有嘲弄,他坐直,擒住她细瘦的腕,前所未有的冰凉触感让他一愣,“怎么这么冰?”
叶芷安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直到他温热的鼻息涌到她手上,差异确实明显。
“纪浔也。”看着他认真又笨拙地给自己呵气的模样,她的眼泪憋不住了。
而这彻底让纪浔也乱了阵脚,他下沙发,跪坐到她面前,揽住她肩胛骨,朝前一摁,两具躯壳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飘渺的语气拉着他们的心脏齐齐往下坠,“昭昭,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呢?”
后来那一周里,他对着她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么一句。
她总控诉他对她不好,事实上,他才是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芷安没有胃口,半个小时后端上来的那碗酒酿圆子,只喝了两口,胃里变得更加黏黏糊糊,不太舒服。
就在她准备去刷牙时,站在窗边的男人开口:“你不是喜欢雪吗?那我们就来赌一场。”
“赌什么?”
“赌冬至那天会不会下雪,要是下了,我就应你——”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下,说得艰难,“我们到此为止。”
叶芷安岂会不知他在跟自己玩拖延战术,可能是一时心软,也可能是她也舍不得从今天起就一刀两断,于是拿出了全身家当,应下这场赌局。
纪浔也一整晚没睡,第二天清早六点不到出的门,开的是昨天那辆车。
精神极度困倦下,方向盘偏了角度都毫不知情,差点撞上路边防护栏,一个急刹车,才幸免于难。
叶芷安放在后座忘记拿走的托特包倾倒,里面的东西全掉了出来,纪浔也一件一件地收。
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记事本,有了些年头,纸张泛黄,牛皮磨损也严重,往外散发着一股味道。
这是叶芷安的宝贝,也是她的秘密,之前好几次他问她在写什么,她都会顾左右而言他,或是藏起记事本,而后用一个吻敷衍过去。
纪浔也从未不依不饶过一次,今天是例外,他没能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包里,手指一捻,鬼迷心窍地翻到第一页。
【昨天我在秦老师家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没比我大几岁,他说他是秦老师的外甥,我信了。
很奇怪,在这之前我都没听秦老师提起过她有外甥的事,我当时怎么就毫无道理地信了呢。
更奇怪的是,昨晚我还梦到了他。
很多人都说梦境是没有颜色的,但在那一个梦里,所有感官都是具象化的,我能望见的一切和我白天见到他时的画面一模一样。
他就站在白与红的背景里,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抖落的雪一半跑到他肩上,还有一半染白了他乌黑浓密的发。
那瞬间,我没来由地羡慕起了雪。】
叶芷安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纪浔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是蓦山溪那晚,也可能是在Z&Z酒吧那次,总而言之, 他所构建出的答案统统避开了标准模板本身。
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昏暗的灯光投射近来, 泛黄的纸张被印得更加陈旧, 带着历史的沉重感。
就像纸上记载的少女心事, 每从唇齿间碾过一个字,他的心就像被千斤重的铁轮滚过一遍。
也正是这份疼痛让纪浔也恢复些知觉,他抬手摁了几下太阳穴, 深吸一口气, 将记事本翻到最后一页。
密密麻麻的字迹, 多处模糊不清, 是被水洇湿的。
【喜欢上他以后的四年里, 我经常在想,他现在在做些什么,认识了谁, 会不会和我一样, 也有了爱慕的人——当然最重要的是, 他过得好不好。
每当产生这个念头,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干着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无聊戏码。
他顶着纪公子的名头, 又有万贯家财傍身, 就算没到风光无限的地步, 也总不至于比我这种负债累累的人过得悲惨。
直到他父亲的戒尺在他脊背落下时, 我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
看着再高傲不过的一个人, 原来早就跪在了别人的规则之下。
我想让他好好站着, 不畏天地,也不惧风雪,就像外婆说的那样,拥有不管跌倒、跪下多少次都能重新来过的勇气。
可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没有优越的家世,也没有出众的能力,我什么都帮不了他,现在反而成了压垮他脊梁的重力之一。
早知道那天就不在他车上留下那串红绳,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上他那辆车的。】
纪浔也紧绷着脸,重重合上笔记本,原路返回且停,还没进院子,先听见她和张嫂的谈话声。
他脚步一顿,又干起偷鸡摸狗性质的事,躲在墙角听。
她们聊的话题全都和日常生活有关,比如将床单快速晾干的方法,也比如如何才能让红烧肉煮得更加入味。
轻快活泼的声音终止于他出现的那一刻,而这给了纪浔也一种他是她美好心情破坏者的错觉。
张嫂眼观鼻鼻观心,借口离开,纪浔也攥紧手又松开,故作平静地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背书。”
叶芷安的视线一直没离开他手里的包,见他毫无还给她的意思,手伸了过去,没来得及开口,被他顺理成章地牵住,一愣,“我不是这意思……”
纪浔也装傻充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把包给我。”
他纹丝不动,片刻没头没尾地来了句:“今天我差点撞栏杆上了。”
叶芷安呼吸一滞,抽出手,忙去检查他身体,“你伤着了吗?哪里啊?”
纪浔也指了指自己左胸,“我也心脏疼。”
叶芷安再次望向他手里的包,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颤,脸色开始发白,“你看过记事本里的内容了,对吗?”
纪浔也心慌,想去牵她的手,被她自然地避开,“你看它做什么?”
“我没看全。”
“那你看了多少?”
“开头和结尾,”他哑声说,“我想知道中间的故事,你来讲给我听。”
“现在听这还有——”
他根本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我想听。”
叶芷安一顿,笑容满是悲怆,“你总是这样。”
纪浔也直觉自己不该问下去,但这世界上总有很多话不受理智控制,“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就像之前你送我礼物那样,从来都只是你想不想,而不管我愿不愿意。”
纪浔也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下,下一秒,传来的钝痛感抑制住他的呼吸,“纪浔也,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所以你就笃定我想要的是一生一世的爱和陪伴?”
她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
少女时代的爱慕,就像美化的滤镜,你能看到的全是他的好,直到从旷日持久的美梦中醒来,惊觉睡在自己枕边的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他会脆弱,偶尔狼狈,温柔又狠戾,臭毛病一堆,真实到让人又气又恼,与此同时,也让人更加喜爱。
可这世间的爱大多不堪一击,由它浇灌成的沥青路,就那么窄,容纳不下两个人的身躯并肩同行,只能一个停下,一个继续往前走,运气好点,在未来的某天还能相遇,或者在交叉路分道扬镳,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关于记事本的话题在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无疾而终。
当晚轮到叶芷安心血来潮地问了句:“纪浔也,那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
“之前不是不愿意听?”
“突然想知道了。”
纪浔也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冷嗤:“我突然不想说了。”
叶芷安也没表露出过多的遗憾,仿佛听到这样的回复在她的意料之中。
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时,她轻声又说:“冬至快要到了,你说我们谁会赢?”
说完,被自己逗笑。
两败俱伤的戏码,不管最后的结局合乎谁的诉求,对另一个人而言,都会产生损肌削骨般的痛楚。
冬至那天,纪浔也在公司,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天空开始飘起雪花。
气压一下子沉下来,其他管事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不多时等来主位男人一声:“都滚出去。”
几人依旧不知怎么惹到这尊大佛了,避洪水猛兽一般,纷纷退场。
纪浔也起身,走到落地窗边,雪势渐大,颇有种不下一夜不罢休的劲头。
他连声冷笑,心说,到底是她最爱的玩意,只会站在她那边。
一小时后,他开车回到且停,见她在收拾行李,冷着脸拦下。
叶芷安被他满脸的愠色吓到,也琢磨出他的态度,“我们说好的,你不能反悔,商人最讲究的可是诚信两个字。”
纪浔也眼神阴凉,“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就是这样一句话,叶芷安被锁在且停,日夜有人看管,如此困境,倒也不像他许诺的妻子,更像一只被关在黄金笼里的金丝雀。
一个人的爱可以是柔情的,也可以是扭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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