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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止何安 (姜厌辞)


寒暄过后,高文兴注意到他对面的碗筷,“你这是和你小姨一起来的?”
他和秦之微当过几年同事。
纪浔也摇头,言辞含糊:“是个女生。”
高文兴想当然地认为:“女朋友?”
纪浔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嘴角抿开一抹挑不出错的淡笑。
儿子在结账处催了声,高文兴掩下满肚子的狐疑,笑着告别:“我就先走了,你慢慢吃……对了,过几天高三就要开学,你要是有空就回学校看一眼,我和刘老师他们都很惦记你。”
等人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叶芷安才敢往自己座位挪去,转瞬迎来对面男人高深莫测的笑。
她配合似的挤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
事实证明,人对于自己惧怕的事物,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付完账单离开火锅店,还没走出几步,叶芷安打眼到不远处正在陪儿子打地鼠的高文兴,条件反射地转过身。
见纪浔也无动于衷,她恨不得脱下自己外套,披在他脑袋上。
纪浔也看在眼里,懒懒散散地抬了下眉,笑道:“昭昭小姐,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呀?“
在她掏出随身镜前,他拖腔带调地接了两个字:“有鬼。”
“……”
“你也认识高文兴?”他一针见血地问。
叶芷安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他教过我一年数学。”
她故作不知地问:“你刚才说也?”
“他以前是我班主任。”
“你是一中的学生?”
纪浔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别跟我说,高中三年,你一次都没路过学校荣誉栏?”
叶芷安强装镇定,“会路过,但我不会去看。”
纪浔也没说什么,将话题绕回去,“高文兴以前对你很严苛?”
叶芷安本想顺着他的话茬点头,对上他的眼睛后,谎话突然扯不出来了,一脸懊恼地说:“我以前做过坏事,恰好被他抓到了。”
所谓的坏事,其实不过是在课堂上走了神,等到思绪归拢,惊觉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纪浔也”三个字。
课后,高文兴将她叫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地来了通说教,然后才问起缘由。
那时候的叶芷安极其羞于唇齿间的表达,更不想让人窥探到她的心事,于是随口胡诌了一个乍一听极其合理的回答:“纪浔也是我的学习榜样,总有一天,我要取代他在光荣榜上的位置,至于我会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纯碎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目标。”
当时高文兴被她的热血和冲劲感动得稀里哗啦,回了几声“加油”后放她离开。
时至今日,叶芷安回想起这段经历,依旧感到害臊,耳垂红得快要滴血。
片刻,她听见纪浔也说:“高老师秋后算账的功力非同一般,你的确得要藏好了。”
他低眉浅笑,敞开外套,将刺骨的寒风和她温软的身体一同裹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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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的只是你纪浔也的喜欢。”◎
幸运女神降临, 叶芷安最后没有被高文兴逮个正着,从而避免了一场迟来的兴师问罪。
她在纪浔也怀抱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再呼吸时, 鼻腔清冽的柔顺剂味道更清晰了, 她尝试将它刻进记忆里, 结果反受其害, 大脑变得晕乎乎, 真真切切体会了把什么叫色令智昏。
她不再贪恋,拿手戳了下他的腰,闷闷的声音从两人的毛衣里透出来, “纪浔也, 高老师走了吧?”
纪浔也迟疑两秒, 错过扯谎的良好时机, 只能实话实说:“走了。”
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一圈,确定他没骗她后,眼里的警惕被笑意覆盖。
见她露出这番如释重负的反应, 纪浔也开始好奇她当年究竟干了什么坏事才能如此心虚, 思前想后, 最能让高文兴那老古板暴跳如雷的也只有:“你早恋被他抓包过?”
叶芷安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生生僵住,视线稍垂, 顿在他的嘴唇上, 多寡情薄义, 竟然能把这问题问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要是承认了这一说法, 他也不会联想到她背着全世界偷偷早恋的对象就是他, 更不会流露出任何类似嫉妒的反应——他不在意她的过去, 好像也没那么在乎现在的她。
“没有这回事,”叶芷安选择撒谎,“只是上课看课外书被他发现了……”
她其实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也怕有一天这种无关痛痒的谎撒多了,冲破某一临界值,悲惨地遭到反噬。
“我们回去吧。”她努力将负面情绪压下,冲他挤出一个笑脸。
纪浔也感觉到气氛有些变了,但他曲解了改变的缘由,想当然地认定她心里曾装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现如今这人成了她心口的朱砂痣,重要到旁人连提的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海量的胸怀,对于这事,其实不像她认为的那样,一点反感都没有。
这微妙到前所未有的滋味在他们路过街口时迟缓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就像黏上锅壁冻结后的红油,让人恶心。
她柔软的手和清甜的唇是这一刻的解毒剂,他迫不及待想要拥有。
梦溪镇的道路比北城窄了一半,车流推进得缓慢,霓虹灯牌闪烁,窥见另一种意义上的繁华。
旁若无人、又是突如其来的亲吻,总叫人羞赧,叶芷安掌心慢慢潮热起来,被风吹到几分凌乱的碎发一下又一下地刮擦着发烫的耳垂,她心里也变得痒痒的。
纪浔也松开了她的唇,手还继续牵着,两个人朝斑马线走去,之后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会。
刻有“梦溪一中”字眼的石碑晃进眼底时,叶芷安愣了一瞬,下意识将视线往里眺。
纪浔也将她东张西望的脑袋掰回来,“放假呢,你想进也进不去。”
她手一抬,脸上满是失落,“那棵大榕树没有了。”
纪浔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片刻想起那儿之前确实有棵百年老榕树,如今光秃秃的,只剩下不到十公分高的树桩。
“你喜欢那棵树?”
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这副表情。
叶芷安咬了咬唇,低声说:“谈不上喜欢,只是——”
只是对她有不一样的意义。
高三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次学习动员大会,据说会请来几位优秀毕业生,纪浔也就在其中。
她谎称身体不适,请了一天假,实际上也没离开学校,就躲在大榕树旁,时不时探出脑袋,去瞧校门口的动静。
那天天气很冷,四下灰蒙蒙的一片,一直等到手脚僵硬,她都没看到他。
隔天在办公室听到高文兴又气又笑的大嗓门:“你们猜那放我鸽子的臭小子怎么回我的——'昨晚熬了一宿,困到起不来'——你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所有人都在编排他不着调、做事不分轻重时,她就跟被鬼迷了心窍一般,觉得这样的他更有魅力了,至少他能做到凡事忠于本心,不迎合,不讨好,身上有种随心所欲的松弛感。
纪浔也捏她掌心,将她意识拉扯回来,慢悠悠地开口:“你读书那会儿,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
叶芷安好奇心被吊起,立刻问:“什么?”
“传说百年前有对情侣在那棵榕树底下私定终生,结果遭到了家人的严厉反对,两个人势单力薄,走投无路后,相约回到定情地上吊殉情。”
末了,他笑着问:“你觉得我刚才这些话的可信度有多少?”
叶芷安顿了下,认真回:“就和世界首富需要贷款还债一样。”
纪浔也一阵好笑,“既然你从一开始认定我在胡诌,为什么不打断我?”
她眼睛亮盈盈的,“我想听你讲故事。”
他的心无端陷落一角,“行,那我以后经常讲故事给你听。”
“好呀。”
回到家洗完澡,叶芷安收到苏念发来的祝贺消息:【初五迎财神!祝我们小叶在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万事亨通!】
叶芷安笑弯眼睛,回了个反弹的表情包。
两人东扯西扯一通,苏念起了八卦心:【前几天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也来了梦溪镇,你俩发展得怎样了?】
叶芷安摇了摇头,意识到对面压根看不见后,忙不迭补充:【我不知道。】
苏念:【啥意思?】
叶芷安:【他对我挺好的,也会抱我、亲我,但有人问起我俩的关系,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是他的女朋友,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不把关系挑明,享受模模糊糊的暧昧,这特么不就是另一个余颂么?
这些话苏念只敢放在心里想想,面上尽可能含糊地回:【这行为确实有点迷……要不你找个机会,把话摊开了问?】
聊天一结束,叶芷安心血来潮点进天气预报,转头给纪浔也拨去电话:“纪浔也,明天梦溪镇会下雪!”
听筒里的男嗓低沉性感得过分,笑声也是,“北城的雪能下到二月初,你这么喜欢雪,就早点回北城,让你看个够。”
他不明白只是下个雪,她怎么就这么大惊小怪的。
他见怪不怪的口吻像一盆冷水,猛地扑向叶芷安,高涨的情绪被浇熄大半,她小声嘟囔:“那不一样。”
“都是雪,怎么不一样了?”
“梦溪镇很少下雪,上一次下还是在四年前。”
纪浔也这几年都没来过梦溪镇,还真不清楚情况,要真这样,对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她来说,确实难得。
她又说:“要是明天下雪的话,纪浔也,我去秦老师家找你。”
那天晚上,叶芷安是带着甜蜜和期待进入的睡眠状态,不曾料到,梦醒时分,会经历一次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强烈落差感。
纪浔也得承认,有些人的声音和山涧溪流别无二样,汩汩流淌着,在你耳边打个转,连着漩涡一起钻进耳膜,一眨眼工夫,四肢百骸全是那靡靡的回音了。
清寂的夜晚,他打开窗户,点了根烟来抽,赵泽的电话掐灭他心头的旖旎。
“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赵泽乐了,“今年的梦溪镇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舍不得回来?”
说着他想起温迎,又顺着她想到在他酒吧打工的小叶,“你真看上了我家的调酒师?”
“你家的?”纪浔也提醒他说话有点分寸。
“你家的行了吧?”赵泽不再插科打诨,说起正事,“前几天温迎来找过我,跟我打探你家小叶和你那档子事,听她的自述,她好像还去燕大找过人,看样子是已经把人家底扒了个底朝天……所以我当时就在纳闷,既然北城不见人影,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梦溪镇找?你猜她怎么回我的?”
纪浔也懒得跟他废话,沉默着等待他自讨没趣后的坦白:“她只说了句,阿浔也在梦溪镇。”
潜台词:当着他的面,不好撕逼。
温迎的段位没有这么低,所谓的撕逼也不可能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扇巴掌、扯头发,让对方社会性死亡。
大概是在两年前,有娱记拍到纪浔也和娱乐圈一新晋小花出入同一家酒店,流言霎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温迎果断出手,给那小花所在的经纪公司施加压力,切断她后续资源。
那小花气性高,不认没有做过的事,温迎当着她的面笑着丢下意味不明的两个字:“是吗?”
隔天,小花就被封杀,还面临了巨额赔偿金。母亲重病在床,无奈之下,她只能到处求人,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求到了温迎那儿,温迎给她指了条明路——去接受她曾经抵死不从的潜规则。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最易打折人的傲骨,染黑人的灵魂,不到半年,她就活成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模样。
可谓是杀人诛心。
纪浔也冷着脸说:“下回她要是再找上门,你直接告诉她,纪家和温家的婚事已经取消,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来干涉我的行为。当然,温家如果想在北城损肌削骨,她大可试试。”
气象预报骗了她。
一直到当天晚上,叶芷安都没等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连细碎的雪碴子都没见到。
百无聊赖下,她拿出理财工具,简单算了笔账后,把剩下的一部分钱转进林薇霞银行卡里,当作她的生活费,余下五万连同自己这大半年辛苦攒下的打工收益全都拿去还了债。
老杨那会正在打麻将,听到消息提示音后,夹烟的手指在屏幕上一点,乐到不行。
他在催债上的手段是狠,但也有原则,不会多收一分钱,两分钟不到,叶芷安转来的这笔钱原封不动地被他转回账户上。
这番操作让叶芷安满头雾水,一方面又有些气恼,直接上他打牌的地方找他。
“大过年来催债的人是你,现在不收的又是你,你这是在耍我们玩呢?”
梦溪镇的棋牌室被警察管束得相当严苛,这家最离谱,离派出所没多少距离,经常有换上便服的民警前去巡视,而这足以构成叶芷安敢当面厉色质问老杨的底气。
老杨递给身后的小弟一个眼色,起身,“有什么事儿咱换个地方说。”
后巷偏僻冷清,废弃酒缸旁堆了些塑料垃圾,墙壁上贴着形形色色的黄色小广告,蜘蛛网东一块西一块,墙角亮着一盏灯,蒙上不少灰,光线昏暗,腥臭和青苔发散出的浓重干草味随着气流扑进鼻腔。
老杨歪着脑袋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吞云吐雾后带出一句:“我要是真收了你这笔钱,那我在梦溪镇的口碑得败坏。”
什么年头,一个放高利贷的,还开始讲求口碑了。
叶芷安想笑,却发现自己挤不出一点笑意,“你把话说明白些。”
老杨终于意识到她是真不知情,神色霎时变得玩味,“就在几个小时前,有人替你还清了债,所以咱俩这就算是一笔勾销了,从前那点不愉快,小姑娘你呢就大人有——”
叶芷安根本没耐心听他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冷着脸打断:“谁替我还的?”
老杨掸了下烟灰,语气满是置身事外的冷漠,“这我就不知道了。”
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懒得多问,不过听那声线年纪应该不大,慢条斯理的语调里掩着兴风作浪的本事,不好招惹。
挂断电话前,这人还特别强调了句:“既然拿了钱,就别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老杨不是刚出社会的愣头青,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警告,秉着说多错多的原则,当下只好声好气地应道:“一定一定。”
确定从老杨身上得不到有效信息后,叶芷安心不在焉地折返回家,结果遇到了第二个若非情况特殊断然不想见到的人。
江遇被她拦下,还来不及展露自己的欣喜,先听见她紧绷的声音:“是你替我还了债?”
其实她心里还有个更可信的答案,只不过她不愿、也不敢去相信。
江遇听得云里雾里,“你说什么债?”
他的反应不见一点表演痕迹,变相地传递出一个事实。
叶芷安心脏陡然变沉,直直往下坠,眼底零星的那点亮光也跟着湮灭,脸色白如冰霜。
她没回答,越过他后眼泪就绷不住了,借由木梯震颤的动静盖住自己压抑的啜泣声。
半小时后,林微霞敲响她房门,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担忧,“昭昭,跟外婆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几分钟后,房门开了,叶芷安不管不顾地扑进林薇霞怀里,颠来倒去也只有那么一句:“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不直接承认她是他女朋友,却背着她替她偿还了所有债务,算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靠近他另有所图,还是将她当成了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她就不能只是清清白白地喜欢他这个人吗?
“外婆,我本来还以为他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其实只要一点,就够了。”
拥有过剩的期待果然是件糟糕的事,反馈而来的永远只会是更加残忍的冷落,失望就像一枚淬了毒药的铁钉,狠狠扎进她的头骨。
可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眷恋着他外套的温度,他颈侧清幽的气息,和他唇上被辣油、薄荷糖浸染过的复杂味道。
结果她一个不留神,这些东西通通成了远古遗迹。
第二天早上醒来,叶芷安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拿煮熟的鸡蛋滚了会,跑到院子里帮外婆修剪树枝。
林薇霞见她情绪稳定了些,暗暗舒了口气,“今天不出去吗?”
叶芷安说:“下午镇上有个汉服宣传活动,我是模特得去。”
林薇霞放下园林剪,摘了手套,摸摸她脑袋,“我们昭昭,这么多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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