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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遍地修罗场(锦葵紫)


回到寝殿,如意已备好了洗浴池水。
赵锦繁褪去里衣,抬脚迈入池中。她靠在池壁旁,问起守在一旁的如意。
“年初我曾召见过言怀真,你还记得那晚发生了什么吗?”
如意回想了一番道:“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那晚我并未守在您身边,只不过……”
次日一早,她在龙榻上看见了好些需要换洗的床单被褥,那些床单被褥上满是令人难以启齿的痕迹,当时陛下叫她什么也别问,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只不过什么?”赵锦繁看向她。
如意摇了摇头:“无甚。”
赵锦繁叹了口气:“罢了。”
或许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如意拿起柔软的丝绸缎子替赵锦繁擦发,犹豫了许久后道:“您明日要去见少将军吗?”
“是啊。”明日是她和楚昂约好再见的日子。
“或许您可以问问少将军,那晚他也来过您的寝殿。”如意斟酌着道。
次日早朝过后,赵锦繁如约到了西郊校场。
今日的校场格外热闹,除了来赴约的楚昂,她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兄弟昭王和衍王也在。
这也不奇怪,她那两位兄弟一向记仇,当年逼着她在人前展示骑射技艺,奈何有楚昂护着,没能得逞。
如今没了楚昂相护,凭她那如烂泥一般的射艺,怎么也得在人前出个大丑,这种热闹他们怎么能错过呢?
除了昭王衍王,还来了另外一群人。
“陛下万安。”
校场北面乌泱泱站满了以沈谏为首的权臣派。
礼部尚书张永躬身上前一步道:“臣等听闻陛下今日与楚将军有约,特来此地为陛下呐喊助威,今日陛下定能在此一展雄风。”
赵锦繁嘴角抽了抽:“诸位爱卿真是有心了。”
“什么呐喊助阵,分明和我们一样都是赶来看笑话的。”
衍王没忍住把心里话说出了口,被站在他身旁的昭王狠狠瞪了眼,吓了一个激灵,恹恹地躲到昭王身后。
权臣派对面还站着一群保皇派。保皇派诸臣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无奈小皇帝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不然他们必定群起而攻之,哪怕用唾沫星子也要淹死这帮虚情假意的狗贼。
言怀真一向不爱凑这种热闹,今日也来了校场。
楚昂自人群中瞥见言怀真,目光陡然投射出一股攻击之意,他回头看向赵锦繁,眼里带着不满:“他怎么也来了?”
赵锦繁:“……”瞪她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啊!
楚昂哼了声,随手抄起一旁的石弓,甩给赵锦繁:“来吧,让我看看这些年,陛下射箭有没有长进。”
赵锦繁手忙脚乱地接过楚昂抛来的弓,抬臂试了试弓弦。
大周的箭靶有十环,射得离中心越近,环数越高,射中靶心即射中十环。
在十丈开外观战的权臣派中,有人问起:“你说陛下有几成把握能正中靶心?”
说话人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保皇派立刻有人回道:“陛下既然接下挑战,定然有几分把握。”
话虽如此,但此时此刻保皇派诸人个个面色凝重。
自方才起就一直躲在昭王身后的衍王,微微探出身,在昭王耳边小声道:“就老九那水平,别说正中靶心,就是能射在五环以上,那可能性也是微乎其……”
微乎其微的微字还没被衍王说出口,忽从前方传来“嗖”一声,紧接着又是“噌”地一声,赵锦繁射出的羽箭稳稳落在了靶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羽箭恰恰好就落在第五环上。
衍王脸色难看,强笑了一声,替自己挽尊道:“运气,这一定是运气。”
权臣派诸臣也是这么想的。偶尔射中那么一次靶也不奇怪,更何况还是五环,算不得什么好成绩。
正如是想着,赵锦繁很快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底下群臣的目光随着那支羽箭而动,当箭落在靶子上之时,诸人脸色皆变。
“八环!”
身为保皇派中坚力量的薛太傅眉毛微扬,脸上带了几分雀跃的笑容。
另一侧权臣派诸人面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射中一次也就罢了,怎么还越射越好了?
昭王冷笑了一声,显然心情不佳,没好气地瞪了衍王一眼:“十弟,你今早是食粪了吗,怎么嘴这么臭?”
衍王:“……”
楚昂递给赵锦繁最后一箭,颇有些刮目相看:“还不赖。”
赵锦繁笑道:“自然是比从前长进许多,运气好的时候,倒也中过那么一两次靶心。”
事实上,只要她愿意认真射箭,大约有八//九成把握能射中靶心。
她母妃出身将门,幼时久居雁门关,极精骑射一道。据说当年父皇就是看中了母妃骑射时的风姿,才招了她入宫为妃。
母妃一直着意将自己一身本事都教给她。只可惜她从小资质“愚钝”,怎么教也一副领会不了的样子,不比各位皇兄继承了赵氏祖宗的铁血,个个能骑会射,得父皇赏识,有望继承皇位。
赵锦繁打算一会儿射中靶心后,将一切都归功于运气以及那帮特地前来替她呐喊助威的大臣,台词她都想好了。
“多亏诸位的鼎力支持,给了朕前所未有的信心,否则朕今日也不会这般顺利。”
不知道权臣派那帮人听到这番话会不会被气死。
他们会不会气死,赵锦繁不知道,反正她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兄弟,肯定是要气死的!
这么想着,赵锦繁煞有介事地拿起最后一支箭。
沈谏一直坐在高台上看着底下动向,他垂着眼,若有所思地对薛太傅道:“听闻太傅从前有位极有趣的学生。”
薛太傅对沈谏的感情十分复杂,他既欣赏沈谏的才华,又扼腕于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但总得来说他对沈谏还是惜才的心情更多一些。
因此尽管如今身在不同阵营,听见沈谏朝他说话,他还是极为和气地回了句:“你说的是哪一位?”
他的门生遍布朝野,要说有趣的可不少。
沈谏笑:“就是夸赞前朝孝景帝聪慧过人的那位。”
薛太傅默然,目光落在正拿着弓箭瞄准靶心的赵锦繁身上。
前朝孝景帝是前朝开国皇帝的独子,年幼时接替其父继任皇位。他在位时,整日沉迷于玩乐,对国事漠不关心,胆小怯懦,傻头傻脑,一直为后世之人诟病。
但他那位学生却不这么认为。
“皇位到孝景帝手里时,前朝已逐渐走向衰败,商贸萎靡,又频频有他国进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家变成这副样子,责任不在他一个年幼稚子,他无力扭转局面。再者,自他父亲故去后,他的叔父和老师共同辅政,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
“那种情况下,若是聪明点,说不定早就被不轨之人视为威胁,英年早逝。相反‘笨’一点反倒能让人放松警惕,坐观山虎斗。您瞧瞧,大家都说他蠢笨,可前朝却在他在位时逐渐繁荣,他还能在八十岁寿终正寝,这不是本事吗?”
在场的权臣派开始骚动,看这架势,小皇帝该不会真能射中靶心吧?
今日一早西市最大的进财赌坊开了一个赌局,赌今日小皇帝能不能成。权臣派中有不少人都下了重注,压小皇帝不行。还想着这不是老天爷送钱给他们花吗?
他们敢说,保皇派那群老不死看上去忠于赵氏,私下也有人压小皇帝不行。不是他们不相信小皇帝,而是太相信了,相信小皇帝他根本不行!
可如今看来,这赌局似乎有点悬……
说起来,那会儿大家都压了“不行”,但有一个怪人下了一万两重注在“行”上。
当时大家都骂他傻子,可现下一想,富贵险中求,这小皇帝要是真“行”了,那人可不得几辈子衣食无忧。
赵锦繁握着弓箭,视线停留在箭靶上。
春风骀荡,她的余光瞥见楚昂被风拂过的碎发,猛然间回想起小时候的楚昂。
十分的意气用事,十分的看重感情。
他是个从不在他人面前露怯的人,唯一一次险些落泪,是对着
他父亲离去时的背影。
赵锦繁抿唇,只要射中这一箭,就能让楚昂去他父亲的寿宴,如此一来便能笼络定国公,让以他为首的保皇派看见她的诚意。
赵氏衰落至此,皇室宗族需要她这一箭,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目光凝聚在箭靶正中的红心上,心在这一刻无比坚定,松手放箭。
身在校场的所有人呼吸一滞,紧接着众人悬着的心,在箭矢脱靶落地的瞬间有了结果。
赵锦繁看着掉在地上的羽箭,难为情地笑道:“我还以为今日运气不错能中呢,果然还是差了好些火候。”
楚昂盯着她一言不发。
不远处,权臣派诸人捏了把汗,他们就知道,小皇帝还是不行,这下钱袋算是保住了。
保皇派的臣子们说不失落是假的,不过也看得出来小皇帝尽力了,起码也射中过八环了,说出去他们也不算失了面子。
昭王和衍王见最后结果在自己意料之中,满意离去。
所有人中只有沈谏脸色极其难看。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色能难看成这副样子,实为罕见。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开什么狗屁的赌局,小皇帝这一箭,把他这两年搜罗的钱全给赔光了。
如意有些意外,走上前替赵锦繁披上披风,悄声在她耳边问:“您不是说要假装不小心射中靶心的吗?为什么……”
赵锦繁回了她一句:“如意,强迫别人去原谅过去带给自己痛苦的人,得不来任何一方的人心。”
箭都射完了,各路人马逐渐散去。
楚昂也不打算多留。他骑着马正要走,赵锦繁忽从身后叫住他:“子野。”
“陛下还有何事?”楚昂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赵锦繁朝他笑了笑:“今晚若有空一起饮酒赏月。”
顺便她还能问问他那晚的事。
楚昂低头拉紧缰绳,嗓音隐忍着某种复杂情绪:“你难道忘了自己对我做了什么吗?怎么还能当做无事发生一样邀我饮酒?”

赵锦繁对失去记忆的三年里发生过什么,一点线索也无。她实在记不得自己对楚昂做过什么?以至于楚昂此时此刻会用一种极度羞耻和气愤的眼神看着她。
她很想开口询问清楚,但依楚昂自尊心极强的别扭脾气,此刻若是她问了,他非但不会告诉她,还会责怪她从不把他们之间的情谊放心上。
回到宫中,沈谏命人送来了一堆折子。
这些折子都是前阵子的了,自赵锦繁登基开始,各地送来的折子都会先给信王过目,等信王批阅过后,才送到她这来,全当走个过场。
即便如此,在其位谋其职,赵锦繁还是坐在书案前,一一仔细翻看。
这一看便看到了掌灯时分,夜幕低垂,紫宸殿内燃起点点灯火。
灯火迷离间,困意席卷,赵锦繁放下折子,揉了揉眉心,正要低头继续看折子,恍惚间脑海中闪过几个陌生的片段——
凌乱的书桌,撒了一地的奏折,忽明忽暗的烛光,她被人抱着仰躺在书案上,被折曲的腿无处安放,乌黑的发丝顺着桌角滑落。
耳畔恍惚传来男人低而沉的呼吸声,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那个男人撞了个稀碎,从嘴里溢出的声音断断续续,语不成调。
砚台自书案上掉落碎裂了一地,墨汁混着别的水迹,融入青石地砖缝隙里……
“陛下!陛下!”
如意的喊声将赵锦繁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回过神来,额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书案上的折子,砚台变得令人不忍直视。
赵锦繁扶额闭眼。
她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些奇奇怪怪的画面,这些画面的每一幕都似真实出现过一般。
且类似的画面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脑海中。
上回是她趴在窗前……每次她都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
“陛下,您怎么了?”如意关切的声音传来。
赵锦繁抬眸:“无事,许是有些累了。”
如意忙道:“尚膳房备了些您喜欢的小点,可要用些?”
赵锦繁应道:“也好。”
不多时,宫人们端着鲜切林檎,油亮的嫩笋,蜜渍香菱马蹄,并撒了干桂花甜香四溢的莲子羹进来,光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增。
如意站在一旁侍菜,夹了片笋到赵锦繁身前的小蝶中。
“初春的笋最是鲜嫩可口,这笋子先用盐腌制过,再用香油一煎,将其中滋味都调了出来,最是开胃,陛下您先尝尝。”
赵锦繁没什么胃口,但不想让如意担心,夹起一片笋。
正要启唇,先嗅到了笋子上的油蒿气,忽觉一阵反胃。
她放下筷子,跑到窗前,推开窗,扶着窗框干呕。
如意忙跑过去扶她,递上擦嘴用的丝帕:“您还好吗?”
赵锦繁接过帕子,压了压嘴角:“最近总觉得脾胃不适,本以为休养几日便好,却不想这几日吐得愈发厉害了。”
如意皱起眉,匆匆跑去御药局把江清找了过来。
江清出身名医世家,自小聪颖好学,熟识草药习性。家中父亲兄长因她是女儿身,不看好她学医。
她也硬气,为了学好医术,毅然离家求学。她原先行走在市井替人治病行医,几年前为了更好的钻营医术,女扮男装考入御药局。
她平日里看上去一副不着调的样子,实则医术高超,精通医治各种疑难杂症。
赵锦繁做废柴皇子之时,机缘巧合之下,救过她一回性命,两人自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自登基以来,赵锦繁的脉案都经由她手,可以说她之所以能不被识破女身,平安做这个傀儡皇帝至今,她有极大一份功劳在。
夜色浓稠,江清提着一只大药箱,紧跟如意,风尘仆仆赶到紫宸殿。
她急走了一路,口渴得很,大药箱子往桌子上一放,便道:“水!”
赵锦繁捧了盏她平日里最喜爱的杏子茶给她,挥手屏退身边服侍的宫人。
如意看着屋内宫人陆续出去,随后关上房门,守在门外,只留赵锦繁和江清两人在屋内。
江清咕嘟咕嘟喝完一盏杏子茶。
“我听如意说,您脾胃不适?”
赵锦繁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无意中吃坏了东西,这些日子总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这样啊。”江清抬眼看了看赵锦繁脸上气色,“除了想吐,还有其他症状吗?”
赵锦繁回道:“动不动就困乏得很。”
江清继续问:“这种情况有多久了?”
赵锦繁答:“有好一阵子了吧,自失忆起就这样。”
江清眉心微蹙,伸出指尖探向赵锦繁的脉,越摸她的脉,眉头皱得越紧。
“陛下近日可有来过月信?”
赵锦繁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未曾,你知道的,朕的月信一向不大准。”
听到“未曾”两个字,江清心猛地一沉,心底仿佛有了答案,但兹事体大,她也不敢妄断。
赵锦繁见她神情不对,忙问:“这病很严重?”
江清努力让自己先冷静下来:“这……您没病。别的倒无大碍,只是有件十分要紧的事,我需要再回去翻翻医书,仔细确认一下,或许是我哪里弄错了。”
“无大碍便好。”赵锦繁松了口气,全然没留意江清说的后半句话。
江清叹了口气道:“您需好好静养,这几日切莫过度操劳,早些休息为好。多学学您从前的样子,能偷懒时且偷懒。”
“知道了。”赵锦繁笑道。
江清提起身旁的大药箱子,道“若没其他事,我得赶紧回去翻医书了。”
“等等。”赵锦繁叫住她,“还有件事。”
江清:“怎么?”
“我最近脑中总会冒出些奇奇怪怪的片段……”
江清好奇:“什么片段?”
赵锦繁一噎,怎么也没办法描述那个画面,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江清推测:“或许是您回想起了失去的那段记忆也不一定。”
深夜,赵锦繁辗转反侧。
脑海中时不时浮现起一些关于从前记忆的片段。
这回的片段是她扯着那个男人的衣领,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自己的牙印。
完事还十分不要脸地问他:“喜欢吗?”

对方没答,回应她的是一场疾风骤雨。
无法阻挡,而又奔腾不息,猛烈侵袭着她身上每一寸皮肉,外的里的,深的浅的,哪都不放过。
他的五指没入她乌黑长发,扣着她后脑勺,埋头深吻。
她目光迷离,余光望见不远处屏风上映着她和那个男人交叠的身影,小腹一阵接一阵发酸发胀,这种冲击煎熬难耐,似浪潮一般在她心海来回激荡,搅得人整夜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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