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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遍地修罗场(锦葵紫)


“今早您也瞧见了,来视疾的几乎都是权臣派,那黑压压一大片,全是隶属各大重要部所的高官。这三年来权臣派实力愈发庞大,赵氏也愈发举步维艰。”
福贵自桌案上取了张宣纸,摆在赵锦繁跟前,为了让她理解得更透彻,在纸上画了个挂着钱袋的小人,小
人边上写了它的名字——沈谏。
他在沈谏脸上画了个巨大的红叉,表示此人非善类。
之所以在小人身上画个钱袋,据说是因为沈谏是个贪墨钱财无数的狗官,但他做事滴水不漏,至今无人抓住过他的把柄。
赵锦繁颇为好奇:“哦?具体说说。”
福贵颇为鄙夷道:“那姓沈的最爱的就是琴、棋、书、画。您就不奇怪,他弹琴弹得跟牛屎一般烂,怎么好意思说自己爱琴的?”
“他有一把破琴,名为‘怀玉’,本不值几个铜板,不过他自称此琴有灵,千金不换。后来您猜怎么着?”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问:“怎么着?”
福贵继续道:“有个意图结交他的人,自称爱琴至深,愿意出万金买走怀玉。沈谏见此人心诚,便同意了。”
“传闻买走怀玉那人夜半做梦梦见琴灵。说是那梦中的琴灵告诉他,尽管他买走了琴的躯壳,但琴的内心只认沈谏为主。那人为琴灵的忠贞所感动,第二天又将琴转赠回了沈谏。您说这事荒唐不荒唐?”
荒唐不荒唐,赵锦繁不知道,不过这一来一回,沈谏倒是白赚了万金。
福贵义愤填膺:“他还在京城开了间当铺,低价买入价值不菲的字画、古玩,高价卖出不值铜钱的东西,如此一来这些不义之财都过了明路。”
“不仅如此,还常有人仰慕他才学,请他为自家稚儿起名,或是请他写春联的,当然请他出山都需要润笔费……”
赵锦繁若有所思:“此人贪钱的手段甚是风雅。”
福贵撇撇嘴:“您这是在夸他?”
“那倒不是。”赵锦繁道,“罢了,先不提他,你再接着讲讲朝中局势。”
福贵朝她应是,随后继续道:“这除了权臣派之外的另外一股势力,便是以定国公为首的保皇派,顾名思义就是支持赵氏的臣子们。”
“这一派里多是些曾经受过赵氏雨露恩泽的老臣。当年因为有这帮老臣的存在,您才能顺利登上皇位,信王的野心也得以抑制。”
福贵说罢叹了口气,这声叹气透着股浓浓的无奈。
“虽说现如今保皇派日渐凋零,但赵氏能仰仗的也只有他们了。先帝过世前交代过您一定要好好笼络和壮大保皇派。”
“过些日子便是定国公六十大寿,到时您若是能送一份大礼给定国公,定能宽慰他老人家的心。也能让保皇派看到赵氏对他们的诚意。只不过……”
定国公府钟鸣鼎食,兴盛百年,是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定国公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要送份令他满意的大礼绝非易事。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门,定国公的命门就是他的儿子楚昂。
赵锦繁脑中浮现起一张傲慢骄矜的脸。
小时候楚昂常常跟她玩在一块。当然这不是楚昂自愿的,纯属是被逼无奈。
楚昂从小就特立独行,不服管教,脾气还不怎么好惹,像只随时会炸毛的恶犬。
他家世显赫,没人敢轻易得罪。大家惹不起,但躲得起。
于是乎年少的楚昂身边就只有赵锦繁一个“朋友”。
至于二人成为“朋友”的契机——
楚昂在国子监公然顶撞学正被罚抄《礼记》,赵锦繁正巧因偷懒缺课一起被罚,这也算是共患难了。
击鞠课上两两组队,楚昂因为对伙伴的要求极高挑挑拣拣,结果挑来挑去,别的小公子们都两两成群结好了伴,只剩下了个没人挑的笨孩赵锦繁,他也只好勉强将就了。
就这么将就着处着处着也就处出了感情,有什么好事楚昂都会想着她。
比如他打听到四皇兄私藏了几坛西域贡酒,趁着进宫拜会他姑母的机会,大晚上悄悄翻墙进她殿里,邀她一道去偷酒喝。
赵锦繁挥挥手拒绝,她才不干呢!这事要是被她母妃知晓了,定饶不了她。
月色下,束着高马尾的少年趴在墙头,他正是抽个儿的年纪,比小他一岁的赵锦繁整整高出一个头,脸庞稚气未脱,却隐隐显出一股将门之后的英气,鼻梁高挺,剑眉星目。
只听他哼了声:“没出息。”
然后“嗖”一声从墙上飞走了。
不过酒他没偷喝成,半道被定国公抓了个现行,气得定国公拿荆条在他身上狠狠抽了几十下,抽得他浑身血肉模糊,躺在床上高烧了好些日子。
定国公把他关在后院思过。
赵锦繁趁着和兄长们出门踏青,去了定国公府看他。
“这是从前父皇用过的金创药,他用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我特意带来给你的。”
楚昂撇过头不看她:“谁让你过来的?”
赵锦繁慢吞吞开口:“我自己要来的。”
“看够了吧,看够了赶紧走。”楚昂打发她走。
他这个人自尊心极强,最讨厌别人看到他软弱的一面。
“好吧。”赵锦繁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酒瓶,“你上回说想喝四皇兄的西域贡酒,我替你讨来了,这酒四皇兄宝贝得很,只肯匀那么一点点给我,你省着点喝。”
楚昂看了眼赵锦繁带来的酒,想到自己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脸上闪过羞愤之色,咬着牙道:“谁要这东西!赶紧拿走。”
“好吧。”赵锦繁把小酒瓶收了回去,走到门口,正要推门离去,楚昂忽开口叫住了她。
“等等。”他的头转在一侧,“酒留下。”
赵锦繁转过身,又把酒放了回去,然后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
楚昂这回伤得不轻,赵锦繁再次见到他,是在两个月后的骑射课上。
他的伤刚好没多久,不宜做剧烈动作,于是便坐在一旁观课。
赵锦繁的骑射一直排在皇子中的最末位。她的母妃并不受宠,她也从不受父皇重视,没什么可倚仗的。因此每到骑射课的时候,都会成为皇兄们嘲笑的对象。
一开始只不过取笑几句,后来越来越变本加厉。
楚昂回来国子监观课那天,六皇兄正逼她在众人面前展示射箭技法。
这里无人不知,赵锦繁骑射烂得出奇,连弓也拉不好,展示技法等同当众丢脸。
不过多数都秉着少管皇家事的态度作壁上观,还有少数抱着凑热闹的心态,等着看赵锦繁出丑的。
期间不乏有皇兄皇弟们调笑。
“老九,我赵氏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你母妃好歹也是将门出生,怎么你连这都不会,是有多笨啊?”
众人正笑得起劲,后方忽有人高声喝了一句,声音穿云破石一般——
“谁说他不会?”
六皇兄朝说话人望去,待到看清是谁,皱眉道:“楚子野,你来凑什么热闹?”
子野是楚昂上个月刚满十六岁取的字。
“你倒是说说,他怎么会了?”十皇弟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嘴脸,反正不管楚昂再怎么嘴硬,赵锦繁这个扶不起的阿斗也不可能会。
楚昂懒得与他们辩驳,几步走到赵锦繁身后,一手搭上她拉弓的手,一手把着羽箭。
赵锦繁被他罩在身下,手上传来他掌心的热,嗅见他衣袂间的意可香,那是属于春天的味道。
她抬头呆呆得注视楚昂,才发现他有了喉结,身上已经有了成熟男子的样子。
“看前面。”
头顶传来楚昂低沉的嗓音,赵锦繁回过神来,望向前方。只是一瞬,羽箭离弦,“嗖”一声稳稳落在红色靶心。
在场诸人看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十皇弟忿忿然道:“不算,这不算。”
“怎么不算呢?”楚昂抬眼,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他,我罩的。”
“往后谁想动他,先问过我。”
无人出声反驳他。谁让定国公世子有这个嚣张的资本。
赵锦繁站在他背后,轻声道了句:“多谢你。”
他顿了顿,别过脸:“我不喜欢欠人情,谁让我喝了你的酒。”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楚昂的庇护下,过得顺风顺水,直到他去了西北从军。
从前再要好,一别数年,关系也逐渐淡了。
再相见时,她已经成了储君,站在宫门口的城墙上,看着已经成为人们口中战功累累的少将军楚昂,相顾无言。
想到这,赵锦繁不免有些失落。
福贵的声音继续传来:“定国公父子失和已久,定国公虽然嘴上
说不在意,心里却是记挂着世子的。离定国公寿辰还有两月,如若陛下能在这期间劝服少将军前去参加他的六十大寿,缓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定国公必定对您感怀于心。”
思及楚昂和他爹的关系,赵锦繁道:“这……不太行吧。”
“不行也得行。如今赵氏垂危,您必须得做点什么挽回局面。”福贵翻了翻手边记录赵锦繁行程的小册子,“刚好您明日约了少将军在校场见。”
赵锦繁:“……”
她完全不记得原本她约楚昂要去校场做什么。
罢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赵锦繁靠在榻上闭上了眼。
也不知怎的,只说了一会儿话,她便觉得困乏得很。
大约是春困吧。

次日晨曦微露,朝晖初照之时,赵锦繁就醒了。她用素簪简单束起乌发,换了身轻便的窄袖胡服,穿上长靿靴,赶去皇家校场赴约。
楚昂来得比她还早,他一向习惯比她早到。
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着怎样才能说服楚昂。楚昂是个极执拗的人,讨厌一个人就会讨厌到底,根本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对自己老爹的态度。
昨夜入睡前,福贵说过的一句话,在她脑海盘旋。
“少将军是信王倚重的人。”
他既与信王关系紧密,那想要说服他去参加保皇派老爹的寿宴就更是难上加难。
校场上,旌旗猎猎,尘土飞扬,数百士兵执枪在此操练。楚昂玄衣披甲骑在马上,剑眉星目,挺拔健硕,实在英俊得很突出。
赵锦繁自人群中一眼望见了楚昂,朝他招了招手。
楚昂瞥见赵锦繁朝他招手,轻轻一提缰绳,朝她而去。马蹄声起,卷起一缕缕飞沙,很快他就到了她面前。
少年时的楚昂意气风发,目光如炽,浑身透着股肆意洒脱的劲儿,现如今年岁长了,眼神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阴沉冷厉。
他走马上一跃而下,还没等赵锦繁开口,便先道:“三日之期已到,我说过,若你今日能做到,我便答应你去老头的寿宴。”
赵锦繁有些懵:“做到……什么?”
“忘了?”楚昂面色一沉,自嘲地笑了声,“你总是这样,从不把我说的话放心上。”
这却是冤枉赵锦繁了,她确确实实是记不得了。
楚昂没给她好脸色,抬手指了指位于她正前方的箭靶。
“给你三箭,你若能有一箭射中靶心,我便从了你的愿。”
赵锦繁望了眼前方离自己百步远的箭靶。
楚昂与她一同长大,对她的骑射技艺有几斤几两很了解。从前楚昂常常嫌弃她的骑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烂到家了”。除非赵氏祖坟冒青烟,否则让她百步穿杨正中靶心,恐怕比登天还难。
这等同于是毫不留情拒绝了她。
赵锦繁垂眸接过楚昂递过来的三支羽箭,犹豫片刻,还是应了下来:“好。”
很快,身旁侍从取了弓过来。那把弓足有十余斤重,赵锦繁颤颤巍巍举起弓,吃力地迈开腿,看上去整个人底盘不稳,连拉开弓的力气都没有的样子。
她拿起羽箭抵在弓弦上,屏气铆足劲拉开弓,正要放箭,楚昂忽从身后按住她的手。
“等等。”
赵锦繁微愣,仰头看向他:“怎么?”
他的目光在她白皙的脖颈处停留片刻后立刻移开:“你身上有伤,先回去把伤养好,改日再来。”
赵锦繁按了按脖颈上的瘀痕,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这处有瘀痕,大约是前日摔下马时弄伤的。
“无妨的,只是小伤。”
“陛下还是请回吧。”楚昂语气说不出的疏离客气,“别让人说我欺负你。”
话毕,他转身上马,便离开了校场,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楚昂走后,赵锦繁乘着御辇回宫。
初春多雨,润物无声包裹着群山翠微。御辇轧过湿滑的青石地板,穿过皇城重重朱墙,途经后宫旧址。
昔日后宫三千佳丽,珠光宝翠,竞相争艳,自先皇死后闲置多年,冷寂一片。
信王对皇位野心勃勃,依眼下赵氏的处境,要不了多久,他便能得偿所愿。这种节骨眼下,信王是断不会允许赵锦繁纳妃立后,以防日后多出几个不必要的皇子,成为他登顶之路上的绊脚石。
不过后宫闲置也未必不是好事。
当年因为一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她由公主变成了皇子。她这副样子,怎么好去耽误别人家无辜的女孩子。
连着下了几日雨,天气阴沉得很,御辇内又潮又闷,赵锦繁撩开垂布车帘透气。
目光由近及远,连绵雨幕中,有人抱着几本厚重的典籍自皇城西角的藏经阁出来,看上去极爱惜书本,怕雨水弄脏书册,抬袖将其遮住,也不顾弄湿自己官袍。
那身绯色圆领官袍在暗沉天幕下格外醒目。
赵锦繁望着那道身影怔了一瞬。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响动,微微抬眼,恰巧对上赵锦繁的视线。
他目光柔和,俯身朝赵锦繁行礼,动作不偏不倚,一丝不苟,恭谦有度。
如意顺着赵锦繁的目光看去,面色一沉:“是他。”
赵锦繁收起看向那人的目光,对如意道:“派人送把伞给他。”
如意看了看赵锦繁,又看了看那人,唇紧抿着,脸上有些许不悦之色:“可他当初对您做了那样的事……”
赵锦繁平静地开口:“没有可是,去吧。”
如意应了声“是”,亲自取了罗伞朝藏经阁走去。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上,积少成多汇成水帘自瓦檐而落,连串的水珠子打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地水花,沾湿了绯袍官员的衣摆鞋身。
如意划破雨帘,走到正在廊下避雨的绯袍官员跟前,将伞递给他。
“言寺卿,不,如今该称呼您言书监才是。陛下让我将伞交给您。”
绯袍官员盯着伞默了片刻,将伞接了过来,收在怀中。
“臣……谢过陛下赐伞。”
夜里雨水渐停,寝殿内灯火通明。
赵锦繁心不在焉地靠坐在紫檀木椅上,手里拿着竹箭,随手投向三丈开外的双耳壶,一投一个准,数十支竹箭没有一支掉在壶外的。
如意端着果盘进殿,瞧见赵锦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陛下是在烦心少将军的事?”
“是啊。”赵锦繁托着腮,“我在想,过几日我要怎么在楚昂面前装作一不小心射中靶心的样子,才不会让他起疑。”
如意无奈地笑了笑,递上一片切好的春杏给她:“上回陛下说胸口有些泛腻味,想吃些酸的,这不给您找来了。”
赵锦繁接过她递来的春杏,轻抿了一口,微微皱眉。
如意忙问:“怎么了陛下?可是这杏子不好?”
赵锦繁惋惜道:“这杏子好是好,只是不够酸。”
如意皱起眉。
奇怪,从前陛下也不爱吃酸食啊。
眼下才刚入三月,尚未到杏子成熟的月份,这个时节的生杏,怎么可能不够酸?简直都酸到难以入口了。

还没等赵锦繁烦心完如何应对楚昂的事,次日早朝上,沈谏又带来另一个让人头疼的消息。
“过些日子便是大朝会,届时京中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国子监和地方州县的举子,各地藩王和皇亲国戚,以及周边各国派遣来京朝贡访问的使者都会前来参朝。”
简而言之就是讨人厌的亲戚,表面和气的对家都会找上门来。
不过赵锦繁记得每年的大朝会都是定在元日或冬至日,眼下正值初春,为何忽然要举办大朝会?
正疑惑着,便听沈谏继续说道:“去岁隆冬格外的冷,潼关以北大雪封山,官道多处结了厚冰,各方人员行路实在危险。为避免造成人员伤亡,摄政王下旨将大朝会延后至今春冰雪消融之后。”
赵锦繁瞄了眼底下那帮(对信王)忠心耿耿的臣子,应付着恭维了一句:“仲父真是细致入微,凡事都思虑周到。”
沈谏接话道:“往年摄政王体谅陛下新登基,对朝中诸务不甚熟悉,大朝会皆由他替陛下代为主持。然则前些日子摄政王因公离京,未必能在大朝会之前赶回来。故而此次大朝会,需由陛下亲自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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