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蓦地从记忆中清醒,大口喘气。
如意听见动静,匆匆掀开珠帘进来,见她脸色苍白。
“可是魇着了?”
“嗯。”
赵锦繁直起身,抬手伸入被褥,皱眉捂住小腹。
不知为何,小腹隐隐泛起不适,和方才脑海中浮现的片段里那种酸麻全然不同,是一种坠坠的刺痛。
许是月信将至。
窗外晨光微露,卯时便要早朝,如意取来冕服替她换上。
如意一如既往地用束带缠住她饱满的前胸。
“陛下最近似乎丰腴了不少。”
“是吗?”赵锦繁浑然未觉。
“是。”
本就比一般女子玲珑有致,这一下更难束紧了,如意只得用尽全力。
赵锦繁被束带勒紧得闷哼了一声。
穿戴好衣冠,如意扶着赵锦繁乘上御辇,去往宣政殿早朝。
宣政殿内,诸臣依次按照品级站着。
赵锦繁自高台之上向下望去,看清众臣百态。
定国公告假多日,今日依旧不在,保皇派们士气萎靡。
楚昂站姿挺拔,脸上仿佛写了“别招惹我”四个大字,周身透着一股子大周顶级世家子的傲慢骄矜。
言怀真恭谦有度,端方持重,神色一丝不苟。
权臣派的各位风头正盛,各个意气风发,除了沈谏。
沈谏面上血色全无,眼底一片青灰,那副样子活像是赌徒一夜之间输光家财,耗尽了精气。
站在赵锦繁身侧的福贵,一摇拂尘,照例喊一嗓子:“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通常这个时候,身为权臣派之首的沈谏总也不忘要丢几个难题给她。
“臣有事起奏。”沈谏手执象牙笏,上前一步。
赵锦繁瞥他一眼:“沈卿且说。”
沈谏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大朝会,届时周边各国都会派使团前来京城,此次摄政王不在京中,陛下独挑大梁,您少不得要与各国使团周旋,还请陛下早做准备。”
赵锦繁嘴角微微一扯:“这个自然。”
每年八方使团来京,都少不得要给大周带来不少难题。若是处理不好,或有损大周颜面,或引发两国争端。
高祖时,就曾因有外邦使团挑衅大周,而引发过一阵动//乱。
沈谏掩唇轻咳几声:“臣这几日偶感风寒,大夫说需好生静养,恐不能帮到陛下了。”
这是要作壁上观的意思。
赵锦繁:“那沈卿便好生将养着吧。”
行了,也没指望你,你不添乱就算积德了。
下朝之后,身为保皇派中坚力量的薛太傅,带着自己整理好的文稿,求见赵锦繁。
“这是微臣先前整理的一些有关周边各国的概述,陛下只要记牢这些,便能应付各国来使。”
“有劳太傅。”赵锦繁接过文稿,低头一一翻看,眉心紧皱不解。
薛太傅见她神色,忙问:“可是哪里不对?”
“倒也没有。”赵锦繁道,“只不过这些概述太过笼统,沈谏有心为难,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薛太傅:“陛下不如去一趟藏经阁。”
藏经阁内典藏着各类珍贵书籍,其中不乏有详细记载了周边各国风土人情,地貌特征,及商贸特色的册子。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锦繁也是这么打算的。
藏经阁位于皇城西侧,赵锦繁去时,正是午后官员休沐之时,阁内安静得出奇。
她幼时逃课,时常躲在这里看些杂书,因此对这地方还算熟识,哪一块摆了那些书,她都记得。
很快她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
那册书极少有人翻动,被摆在书架的最上层。赵锦繁踮起脚尖去取,只勉强勾到书的一角。
“陛下,要的是这一册?”
清冽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清瘦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赵锦繁仰头,正对上言怀真清澈精致的一双眼。
他细长的指尖轻轻一挑,就轻轻松松将最上层的书册取了下来,递给了赵锦繁。
赵锦繁怔愣了一瞬,不禁将他与那些不明记忆片段中,与她做尽不可言说之事的男人身影重合。
那个男人也似言怀真一般,高出她许多。
“陛下是想找关于周边各国的书籍?”言怀真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是。”她应道。
言怀真已离开大理寺,如今身为秘书监,掌管大周重要典籍和图册。
他径直走进藏经阁深处,从不同书架上取来了七八册书籍。
“此处书多且杂,眼下留给陛下的时间并不多,与其囫囵看个大概,不如精读这几册。”
“多谢。”赵锦繁接过他手上那几册书,走到窗旁的书案前,静坐着翻阅了起来。
春日午后,柔和的日光透过窗纸,光影斑点般落在赵锦繁身上,如潋滟水光。
她头上只用一支素簪将发简单束起,微风吹起额角细小碎发,指尖落在书页上,时而停顿,时而比划,一双眼沉静而认真。
言怀真自几步开外望去,视角落定在赵锦繁纤长眼睫上,那片不停扑动的羽睫,如蝴蝶振翅般,一颤一颤划开心间层层涟漪。
他低头,随手取了本书籍,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前,翻开书页,却难静心。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天边霞光绯红。
赵锦繁合上书页,朝言怀真看去,唤了声:“言卿。”
“在。”言怀真抬眸:“需要臣做什么吗?”
赵锦繁直言道:“言卿博闻多识,朕方才翻阅了各册书籍,在里头看到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想请教卿。”
言怀真:“陛下请讲。”
赵锦繁指着其中一本带图的册子道:“比方说这个名叫乌连的邻国,百年来一向与我大周不合,不过自五年前起,忽然开始给我大周纳贡,这般恭敬讨好的样子,实在与它过去大相径庭。这是为何?”
言怀真思索片刻后道:“五年前乌连王放话要踏平我大周西南边境,在这之前这位新任的乌连王已经连续攻破周边三国,气焰正盛,可惜他的运气并不是很好。”
赵锦繁好奇:“怎么个不好法?”
“西南从前是信王的地界。”言怀真话说到一半,未再继续说下去。
越是如此,赵锦繁愈发觉得可怖。
她对自己这位仲父的记忆,少得可怜。
思及将来免不了要同其交锋,赵锦繁向言怀真询问道:“在言卿眼中,仲父他老人家是个怎样的人?”
老人家?
言怀真默了许久,道:“信王是个极为纯粹的人。”
“这样啊。”
别的赵锦繁不甚清楚,不过可以想见,信王必定财力雄厚,否则怎么够贿赂沈谏这样的巨贪站在他那一边。
不过眼下比起信王,应对各国使团的事更迫切要紧。
赵锦繁指着一册书道:“朕方才查阅了历来各国使团访周记录,最难对付的使团非东瀛与北狄莫属,依言卿所见,东瀛和北狄哪方使团更难应对?”
言怀真眉头深锁:“恐难分伯仲。”
赵锦繁追问:“怎么说?”
言怀真解释道:“我大周国土所在之地数千年来一直被称为智慧生根之所,无论是数独、文章、商贸四海八方无有他国能及得上,哪怕现如今的大周不如百年前兴盛,依然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东瀛人好斗智,每回来使大周,都会出些刁钻的难题与我大周机辩,这几年为了赢过大周,手段愈发卑劣。”
“至于北狄,土地贫瘠,出产不了稻米,其子民多以牧马为生,因此北狄人擅长御马,骑兵骁勇善战,四处争战以求扩大国土。历经百余年,由原先西北不起眼的一隅之地,成了如今实力强劲的大国。”
“前朝昏君为求自保,将灵州、云州等十余座城池割让给了北狄,这些城池居我大周要塞,若不将其夺回
,等同于被人扼住了喉咙。太//祖入关之时,虽夺回了几座城池,但最重要的两地,依然还在北狄人手里。”
“多年来,大周与北狄争斗不休,不过十几年前,先帝与老北狄王议和,两国休战至今。虽签了议和书,但近年来边关小规模冲突不断,尤其是老北狄王过世后,新继任的北狄王一直对中原腹地虎视眈眈,不断试探大周底线。”
“北狄人狡诈,既想毁约,又不愿背上毁约的恶名,想尽办法逼大周先毁约,故而此次他们前来参朝,免不了要生事端。”
赵锦繁垂眼,静默深思。
言怀真侧目:“陛下在想什么?”
赵锦繁的目光落在记载着新任北狄王生平的那一卷:“我在想,这个新任的北狄王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物。”
言怀真:“嗯?”
第10章
赵锦繁正要开口解释为何她觉得这位新任的北狄王有意思,小腹忽然没来由的泛起一阵不适。
她蹙眉抿唇,抬手按在小腹上。
自昨夜起,小腹便总觉酸胀,白日里事忙,心思都放在要如何应对各国使团的事上,倒不怎么察觉,现下这种隐隐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
如意赶忙上前:“陛下,天色不早,我扶您回寝宫歇息。”
赵锦繁点了点头,而后朝言怀真道:“抱歉,言卿,朕有些许不适,此事改日再议。”
言怀真应道:“好。”
如意搀着赵锦繁往藏经阁外的辇车走去。
春雨如酥,淅淅沥沥落下,空气潮闷。
赵锦繁胸口像积了一团棉絮,再加上小腹处一阵一阵酸意,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脚步凌乱,险些从辇车踏板上踩空,拽着如意往后倒去。
细密的雨水打在赵锦繁眼睫上,她蒙眬看见言怀真冲上前来的身影。
“恕微臣僭越。”
“言书监!”如意眼睁睁看着赵锦繁往他身上倒去,来不及阻止。
言怀真紧守君子之仪,并未趁人之危,做出如意想象中的失礼之举,只是伸出一臂承托住赵锦繁,待她站稳后收回手,退守到一旁。
“雨天地滑,还是容臣送陛下回宫。”
“好。”赵锦繁身体确有不便,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有劳了。”
雨夜,屋檐下积聚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
御药局内,江清埋首在一大堆医书之中,查了整整一天一夜。
徐老御医瞥了眼自己的得意门生:“你怎么看这些妇人怀妊的书,看得那么专注?”
江清抬眸,咧嘴假笑,随口编了个理由:“家中有位关系极好的叔伯,他与夫人成亲三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看重得不行,托我多多照看。我在这方面经验不多,可得好好研习研习医书,不能把人给照看坏了。”
“原是如此啊,那你可得用点心……诶,不对啊!”徐老御医指着江清道,“你不是说自己是孤儿吗?哪来的叔伯?”
江清扯了扯嘴角:“这不是失散多年刚刚相认嘛哈哈。”
徐老御医显然对江清离奇的家世不感兴趣,没有再追问,只道:“昨日你替陛下请脉,脉案还没写。”
江清心骤然一紧:“哦,陛下圣体安康没什么大碍,就是换季稍有些脾胃不适。我这几天手头忙,一时忘了填写脉案。”
“你这小子粗心大意的,今日轮到你值夜,回头别忘了补上,别让人说我们御药局的人失职。”徐老太医叮嘱道。
江清:“是。”
徐老御医叮嘱完就下值出宫了。
江清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何时出了一手心的汗。
她这一天一夜拼命地想找出自己昨日诊错脉的可能,可她越找越是证明她心中的答案没错。
其实早在赵锦繁失忆刚醒时,她就有所怀疑,只不过那会儿赵锦繁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伤,脉象紊乱,不好诊出。
不行,此事极其要紧,她得赶紧去找赵锦繁。
入夜,雨水渐停,皇城南面丹凤门前。
楚昂骑着马慢悠悠穿过门道,马鞍边上挂着两坛陈年佳酿。
若是换做旁人,是断不能如此悠哉地在皇城中骑马的。不过楚昂幼时很得先帝喜爱,先帝特准了他能在皇城随意骑马进出。
随从慕剑跟在他身侧:“您这是要去找陛下吗?”
楚昂轻哼了声:“谁说我要找她?”
慕剑道:“那您带着酒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昨日白天陛下邀他饮酒吗?
楚昂道:“你最好搞清楚,是她腆着脸,非要找我,不是我非要去见她。”
慕剑撇撇嘴,心中腹诽。
腆着脸?那也没有吧,只不过随口邀了一句罢了。人家只是勾勾手,你就又巴巴地跑去见人家了。
楚昂一副极不情愿又被逼无奈的样子,朝赵锦繁所居的紫宸殿而去。
一辆辇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辇车车身金漆银勾,车顶纹着赵氏的五色梅族徽,是赵锦繁惯常乘坐的那一辆。
楚昂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看清辇车内乘着的人。
赵锦繁和她的贴身侍女如意,坐在一边的还有……那个表面看上去清冷持重实则不要脸至极的言怀真。
怎么又是他?
楚昂记起年初那晚,他去见赵锦繁时,正巧看到言怀真从她寝殿出来。
也不知道这人进去做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匆匆忙忙,行迹诡异。
言怀真做了什么他管不了,但……
赵锦繁凭什么见言怀真要比他先!
他这该死的胜负欲。
楚昂一拉缰绳,追上那辆辇车。
宫道上,灯火幽深,青石地砖湿滑。
沈谏缓步走在其中,绛紫色官袍随风拂动。
身旁提着灯引路的小太监道:“相爷深夜入宫,可是有要事要寻陛下?”
沈谏摆弄着手里刚收到的信,笑道:“是,有件‘好’消息想要立刻告诉陛下。”
引路的小太监微微低头,隐隐看见信封上面深红色的印戳。
印戳正中似乎是个“荀”字。
他记得朝中只有摄政王恰好姓荀。
赵锦繁的辇车一路急行,在紫宸殿门外停下,楚昂骑着马紧随其后。
沈谏自宫道缓行至殿门外,最先看见的是骑在马上的楚昂。
“少将军,好巧。”
楚昂:“你怎么也在这?”
沈谏:也?
这么说除了他之外,今夜来这里的,还有另外人。
正在此时,言怀真掀开车帘。
沈谏笑:“今晚实在热闹。”
楚昂一见到言怀真那张脸,气就不打一出来,正要诘问他算什么东西,怎敢与陛下同乘一辇?转头却瞧见赵锦繁坐在一边,嘴唇苍白,脸上毫无血色,闭着眼眉头紧皱,一手紧捂着小腹。
他看向赵锦繁身旁的如意:“这是怎么了?”
如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团团转,抬头望见江清正背着大药箱子赶来。
“江御医!您快过来瞧瞧陛下。”
江清立刻上前探了探赵锦繁的脉。
沈谏问:“陛下如何了?”
“无甚大碍,约莫是吃了些不好克化的食物所致。”江清神色淡淡,转头对如意道,“你先扶陛下进去。”
如意应是,立刻扶着赵锦繁进殿。
殿外几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跟着进殿。
江清将几人拦在门外:“微臣要替陛下施针,还请诸位暂且回避。”
“沈相,少将军,言书监,几位若还有事要见陛下,便请先随我去偏厅等候。”如意将这几人请了出去。
支走那几个碍事的人后,江清“砰”一声将房门关上。
赵锦繁靠在软玉枕上,见江清神色严肃朝她走来,安慰她道:“你这是怎么了,偶尔吃坏肚子也很平常,不必如此忧心。”
江清叹道:“我那是骗他们的,您不是吃坏肚子。”
赵锦繁:?
江清平复了一下心情,深吸了一口气:“我对天起誓,现在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尽管这听上去不太可能也很荒谬,但这就是事实。”
“陛下。”江清道,“您有了身孕。”
第11章
“这便是您月信久久不至的原因,您已经怀孕一月有余。恶心想吐,头晕困乏那都是害喜的症状,您觉得小腹不适是因为胎气不稳。”
锦繁怔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一笑,想从江清眼中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江清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她脑中回想起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不适症状,以及记忆中那个男人的身影,思绪纷乱如麻。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江清明白赵锦繁的处境。
多年前,赵锦繁外祖蒙难被判有重罪,正逢她的母妃叶婕妤生产,为了救下外祖的性命,叶婕妤便对先帝谎称,自己生下了一个皇子。
先帝是个信奉多子多福,且极其看重男嗣之人。
看在九皇子出世的面子上,赦免了外祖的死罪,改判流刑。
当然除了这个最重要的原因之外,她的母妃还存了用“皇子”去搏一搏前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