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野兽(霍香)

看着远方在乌云中翻涌的亮白闪光，那一瞬阿瑞娅像被什么蛊惑般，抬脚朝雨中迈了一步。
雨水瞬间将阿瑞娅浇湿，可她恍然未觉般，迈着脚步朝前走去。身后的灰烬想要阻止她，可他的声音似是被雨幕隔绝在外，周遭一切静寂无声。
我在干什么？
雨水拍打在阿瑞娅脸上时，她无神的眼瞳转了转，头脑昏沉的想着。
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突然发觉四周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那迅疾而剧烈的灿然亮光游弋在空中，朝她的方向照了下来——
而这一切落在灰烬眼中，便是在乌云中游移的闪电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站在花园中的阿瑞娅直直劈了下来。
灰烬身体紧绷着想要窜出去救下阿瑞娅，可那密集的雨幕却像一堵无法穿过的围墙般将他牢牢困在了长廊中，任由他无力而愤怒的嘶吼在雨夜彻响。
阿瑞娅在迅疾袭来的亮光中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在那样盛大的亮光中甚至无法睁开，她只能听到滚滚雷声在四周轰鸣，就像是……神明的怒吼……
是芙洛蒙娜——
阿瑞娅毫不意外地想到，她昂起头来，面色平静，没有一点挣扎的想法。
躲避只是徒劳，她唯一能够做的，只有平静的体面接受。
阿瑞娅站在闪电的爆裂亮光里，猛烈的风卷起她的长发，如刀割般散在她的面庞，她阖上眼睛，感觉时间都静止了——
就在这时，天际突然响起一声响彻云霄的鸟鸣，那清亮的鸣叫划破乌云，穿透密不透风的雨幕。
在那鸟鸣中，阿瑞娅睁开眼来，看见了此生一见的神迹。
一只闪着银色亮光的鸟类虚影，伸长修长的喉颈，宽大的翅膀展开来，越过风雨而来，将阿瑞娅挡在身下。
雨滴滑过它银色的尾羽，闪电劈在它如小山般庞大的身体，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无法使它消散，只能使它雪白的翎羽更加闪耀。
它微微低下头来，以那双温润的漆黑眼眸安静地看了阿瑞娅一眼，喉间发出一声绵长而安抚的鸣叫。
在那熟悉的注视下，阿瑞娅怔愣着抬起手来，像是想要触摸它的羽毛。
“赫斯提安……”
英极鸟的虚影又发出一声鸣叫，挥舞着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深深望了阿瑞娅一眼，复又飞上了天际，冲入了乌云之间。
当鸟儿飞走后，阿瑞娅忽的松了一口气，那股落下她身上的威压瞬间消散了，她活动着四肢，身体的控制权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
“阿瑞娅！”
灰烬也挣脱了雨幕的束缚跑到了阿瑞娅身边，他紧张地查看着阿瑞娅的身体状况，麻利地抱起她想要将她带离这潮湿的雨水中。
被灰烬抱在怀里的阿瑞娅久久凝视着英极鸟消失的那片天空，突然说道：
“带我去高塔，现在马上！”
阿瑞娅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灰烬只犹豫了一瞬便抱着她极速穿梭在宫殿中，朝着那座人人远离的高塔奔去。
快点，再快一点，阿瑞娅默念着，她冥冥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那样的预感与赫斯提安有关——
那样的预感在看到雷电萦绕的黑暗高塔后更加真切，阿瑞娅勒言灰烬留在塔外，不能靠近这座高塔一步。
然后她推开了高塔的大门，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漆黑的高塔之中。
这是阿瑞娅第二次在日落后登上高塔，她知道赫斯提安的秘密，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可当她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时，脚步还是忍不住发抖。
阿瑞娅不害怕赫斯提安，她只是害怕，会发生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当阿瑞娅爬上二楼时，她看见的是站在窗前，一头白发的赫斯提安。
风吹起他的深紫长袍，他的身形高大而瘦削，脸颊凹陷下去，漆黑的双眸如暗夜般神秘而深不可测。
一层淡淡的银色光芒弥漫在他的周身，将他的身影映染得虚幻而飘渺，有一种……神性……
“赫斯提安……”阿瑞娅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上前走了一步。
赫斯提安这才缓缓回过头来，他望来的眼神消弭了冷漠，只余柔和而平静。
“阿瑞娅……”赫斯提安回应着她的呼唤，声音似一声轻叹。
“刚才……是你吗？”阿瑞娅刚出口便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她摇摇头，又问道：“你在做什么？”
赫斯提安现在的状态太奇怪，他不像之前夜里见过的一般失了神智，现在的赫斯提安很清醒，更有一种虚弱而遥远，仿佛马上要飞走远去的感觉… …
“他在耗尽自己的力量，与神明对抗。”系统突然说道，语气里是罕见地一丝凝重。
和神明的力量对抗？怎么可能！
阿瑞娅吃惊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一直平静看着她的赫斯提安。
“不要，赫斯提安，不要……”阿瑞娅朝赫斯提安的方向连忙走了几步，却被他身上的银色光芒阻挡在外。
“如果害怕，就闭上眼睛。”
赫斯提安的声音清亮，像那一声刺破雨幕的鸟鸣，他转过头去，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身后的翅膀忽的展开来。
室内忽然亮了起来，那雪白的羽翼上蓬勃的亮光如太阳般璀璨炽烈，将这一方世界都照得通透。
阿瑞娅甚至感受不到寒冷了，那亮光中蕴含的力量令她潮湿的身体升起暖意，让她昏沉的头脑变得越发清醒。
她甚至能感到地面在微微颤抖，这座高塔在发出微鸣。
这就是赫斯提安的力量吗？
阿瑞娅微微眯起眼看向站立在窗前的赫斯提安，他执着地望向天空，像是飞鸟渴望自由。
神明似乎也感受到这股莫名力量的波动，远方的雷声逼近了，闪电越发密集，与这方亮光分庭抗礼。
赫斯提安背后的羽翅展开来，在那一刻，阿瑞娅惊觉他要飞走了，他要去那危险的天际，直面芙洛蒙娜的责问和怒火了！
“不要！回来，回来，赫斯提安——”
阿瑞娅发生一声哀鸣般的吼叫，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这一只要飞向风雨和雷霆的鸟儿，却只得到赫斯提安回眸的笑脸，和一句：
“我会回来的。”
就在那一刻，这只被囚禁在高塔上的鸟儿终于振翅飞向了自由的天空，飞向了给予他希望又将他拖入深渊的——尊贵的神明。
雷电轰隆隆响动着，像是要把天劈成两半，漫无边际的乌云很快便将那抹亮白的影子淹没，闪电如毒蛇般迅速裹挟而上，却被那强有力的翅膀而挥散。
阿瑞娅听见天空雷电的怒吼，那是来自芙洛蒙娜残存神念的愤怒。
“你这个无耻的背叛者！”
乌云拉扯出可怖的形状，那是神明狰狞的脸庞。
赫斯提安面不改色的挥翅打散那片云团，迎接雨水和雷电的洗礼，眼眸中亮光灼灼。
“我只是，找到了真正的信仰。”
天空中一团一团亮光炸开来，像是一蓬蓬耀眼的礼花，乌云在璀璨的亮光中渐渐退散开去，将雨水藏起。
阿瑞娅终于在近将黎明的前夜，窥见了天空本来的色彩。
灰暗的，但干净无云的天幕。
就在阿瑞娅心中欢喜的时候，从天际坠落下一道人影，或许更准确说，是一道血色的身影。
鲜血从他身上如雨水般散落，那双美丽的、宽大的翅膀被折断了，羽毛焦黑一片，跌跌撞撞地在空中飞行着。
“赫斯提安！”
阿瑞娅瞬间滚下泪来，她探出头去，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徘徊低飞的赫斯提安，在那声呼唤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血染红的脸庞，和神光涣散的双眼。
赫斯提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支撑下来的，神明的怒火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更何况是背叛者的他。
他的身体已经崩坏了，他的神智也快要消散了，他能感受到生命在一刻不停的流逝。
只是他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去——
赫斯提安用尽所有力气回到了高塔之中，耗尽力量的身子重重砸在地面，再也爬不起来。
“赫斯提安……”
阿瑞娅跪在赫斯提安身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扶他，可他身上全是伤，血糊成一团，她根本不敢碰。
“我去叫医师。”
说着，阿瑞娅便要起身离开，却被赫斯提安拉住了衣角。
“别走……”赫斯提安轻微地摇摇头，声音嘶哑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会的，你会活着的……”
阿瑞娅握住他完全变白的发丝，哽咽着摇头。
可尽管阿瑞娅如何不愿意相信，她的直觉却告诉她，赫斯提安说的是真的，他真的要死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阿瑞娅知道神明的苏醒会迎来死亡和毁灭，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我的力量能够维持一段时间……抱歉，还没有找到下一位占星师……”赫斯提安轻轻握住阿瑞娅的手掌，声音微不可闻。
窗外乌云散尽，黎明将至，天空一点点亮起来。
“为信仰而死……算不上太坏……”瞥见窗外的淡淡亮光，赫斯提安轻笑一声。
阿瑞娅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悲伤如潮水将她淹没，令她窒息，她能做的只是紧紧握住赫斯提安的手，任由自己的眼泪不间断的砸在他的的身上。
赫斯提安指尖微动，似乎是想擦去她的眼泪，可他已经很虚弱了，只是艰难地弯了弯嘴角：“送你的羽毛，其实……”
“就当它代替我，陪在你身边吧……”
赫斯提安的眼睫轻轻颤动着，终是无力的垂了下去，感受到手心里蔓延的凉意，阿瑞娅终是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不要，赫斯提安……”
“宿主，你想救他吗？”系统突然说道。
“救他！快救救他！”阿瑞娅对系统说的话从未这么高兴过，她立马激动道。
“我能救他，但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只能由你完成最后的任务，让我获得全部的力量。”
阿瑞娅微愣，所以这就是系统所说的无法改变的命运吗？
无论她怎么做，都无法阻止这一切都发生。
阿瑞娅垂眸看了赫斯提安一眼，缓缓道：“我答应你。”

阿瑞娅伸手轻轻抚上赫斯提安的脸庞，擦掉那污红的血迹。
她能在现在救了赫斯提安的命，可当神明真正重回大陆时，她又能救下谁呢？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做呢？
阿瑞娅无力瘫倒在地，名为命运的阴影如一座大山般朝她压来，将她覆盖，她是一只渺小的蚂蚁，无法挣扎，也无力反抗——
而这时那只她触摸赫斯提安的手掌漫出淡淡的白色光芒，一股温暖的力量自她的体内涌出，渐渐将赫斯提安的身体笼罩。
阿瑞娅记得这股力量，这是当时在海底神殿时保护她的，来自系统的力量。
赫斯提安的胸膛在神奇力量的包裹中轻轻起伏着，那些恐怖伤痕的血肉缓缓蠕动着，愈合在一起。
当手心的脸庞重归温热时，阿瑞娅终于从那绝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握紧了赫斯提安垂落的手掌，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
“赫斯提安……醒来，赫斯提安……”
在那锲而不舍的轻柔呼唤中，赫斯提安的眼睫轻颤，终于缓缓睁开来，露出那双迷惘的漆黑眼眸。
“我……还活着……”
见到赫斯提安醒来，阿瑞娅抽泣着张开手臂抱紧了他，眼泪洒在赫斯提安的脸庞，烫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赫斯提安……”
阿瑞娅哽咽出声，她手心的光芒黯淡下去，最终了无踪迹，而她的眼泪却无法止住。
她既为赫斯提安的死而复生而高兴，也为即将迎来的毁灭而悔恨，更为自己的无力和命运的残忍而痛苦……
可这一切赫斯提安都无从知晓，他只是伸出手臂轻轻拍着阿瑞娅抖动的肩膀，看向迎来曙光的窗外，轻声安慰道：
“没事的，乌云已经散去，雨过天晴了——”
是的，雨过天晴。
东部的暴雨终于停歇了，都城也迎来了好天气。
看着德雷克新传来的信件，阿瑞娅总算短暂的松了一口气。
在赫斯提安与芙洛蒙娜的神念对抗后，这个世界暂时恢复了正常，可赫斯提安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不再是一名占星师了。
“我的力量源于神明，当我与祂为敌时，也失去了身为占星师的资格。”赫斯提安一脸平静的说道。
他满头白发，神态也沧桑了许多，可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和。
系统说得对，它只是暂时保住了赫斯提安的性命，这一头白发预示着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除非阿瑞娅完成最后的任务，使得系统获得它的所有力量，才有可能使赫斯提安长久的活下去。
可这分明是个矛盾的命题，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无论她是否完成任务，赫斯提安都难逃一死的结局。
阿瑞娅曾问过系统是否有办法阻止芙洛蒙娜毁灭世界，可不知是否是力量耗尽的原因，系统一直没有回答她，陷入长久的死寂中。
“祝贺你，赫斯提安。”回过神来的阿瑞娅看向赫斯提安，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你终于能拥有自由的人生了。”
能够自由的走出高塔，不再受芙洛蒙娜的影响，也不再背负沉重的使命。
即使生命短暂，这只鸟儿也能自由飞翔了——
听到她的话后，赫斯提安愣住了。醒来后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成了对王国没用的废人，可从未想过自己。
从未想过自己终于能没有阻碍的飞往远方，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我，我自由了……”赫斯提安有些犹疑的开口。
“对，你自由了。”阿瑞娅缓慢而笃定地重复道。
看着赫斯提安怔愣的神情，阿瑞娅不由得笑道：“你想去什么地方吗？这些年来你为王国付出了这么多，我会让弗兰克按最高的奖金给你结算的。
最近我们和其余两国的关系都有所缓和，你想去别的国家也不是问题，你还没去过海边吧，我有认识的人鱼，到时——”
阿瑞娅还在故作轻松的侃侃而谈，为赫斯提安畅想美好未来，却被他轻声打断。
“我哪里也不想去。”
阿瑞娅愣在原地，赫斯提安微低下头看向她，眼眸明亮而温柔，声音轻缓：
“阿瑞娅，我活不了多久了。”
“不，不会的……”
“鸟儿终会归巢，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眷恋的地方。”
赫斯提安拉起阿瑞娅的手掌，抚在他的脸庞，他纤长的眼睫下蕴着浓郁的眷恋和不舍。
“所以，不要赶我走。”
最终赫斯提安留了下来，但高塔已经不适合他居住了，因此王宫中弗兰克为联姻对象准备的宫殿恰好提供给了赫斯提安。
也就在赫斯提安搬进王宫的那一天起，关于他的谣言便不曾停歇过。
侍从们都在传言国王陛下特意为一名俊美的白发男人准备了宫殿，且每天殷勤探望，亲自过问他的饮食起居，备受宠爱。
阿瑞娅不知道王宫里流传的言论，但她确实很关心赫斯提安的身体状态，还怕他一个人待在宫殿里无聊，经常来陪他聊天解闷。
所幸赫斯提安长居在高塔之上，发色又有了大变化，除了弗兰克以外没有人认识这就是那位高贵的占星师大人。
这只高不可攀的美丽鸟儿从高塔上被解救后，又被心甘情愿关在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阿瑞娅替睡在她的膝上的赫斯提安梳理长发时，经常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
赫斯提安不仅是会在夜间恢复原形的辛德瑞拉，也是被巫师囚禁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
而她则是那勇于挑战神明的勇者，将这位公主解救出来，变成了一位普通人。
她的指尖轻轻落在赫斯提安的侧脸，眼神也不由得落在他的脸庞上。
哦不，他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只美丽的、高傲的鸟儿。
就如最娇弱美丽的花朵般，需要精心的呵护，和爱意的灌溉。
阿瑞娅抚摸着赫斯提安的脸庞，或许是阳光照耀下他的面容太过耀眼，又或许她只是想离他更近一些，她缓缓的，俯下身去——
就在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时，赫斯提安的眼睫轻颤，缓缓睁开来。
望见那双澄澈的眼眸时，阿瑞娅才一瞬回过神来，她顿住了身体，像是做坏事被抓住了般，缓慢的眨了眨眼。
而赫斯提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什么都没发觉般，眼神温和而安静。
在那样的眼神中，阿瑞娅没来由升起一丝退却，她的身子微微一动，想要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