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啪。”
“啪。”
三声散漫而又突兀的巴掌声自溪沟对岸的芦花丛中响起,打断了雷珍的诘问。
沈明昭的唇角自此刻起便死死抿住了,他慢慢地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忽然沙沙作响的芦苇,好似鱼儿摆尾,带动了原本被风所牵制着的雪絮。平地里无端传来一声轻笑,似讥讽又似乎有些无奈。五根修长的手指攀住了他们眼前不远处的芦杆,青绿色的裙角自白雪中显现。
戴着斗笠的姑娘伸指掀开面前的遮盖,冲着两人巧笑嫣然。
那尾自初见之时便不断牵动着他心神的游鱼,终于在阔别五年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视线之中。
她嘴角含着笑,望着犹然跪在地上尚未起身的雷珍:“雷三姑娘,不好意思这么打断你了……不过,你就是这么私下抹黑教你奉茶手艺,为你讨得如意郎君助力的人的?”
边上传来一句喃喃的:“果真是你,真的是你……”
听到沈明昭的呢喃,宁不羡似乎被他逗笑了。
“我说你们这些官家姑娘郎君,怎么一个个的,嘴里连半句实话都不敢讲?老是一副自己最无辜、最有苦衷的模样。”
她收了笑,向着眼前已然立成了一根石柱的沈明昭,如从前那般,盈盈福身。
“东家,久违了。”
看着他愣怔的模样,宁不羡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哂道:“不是早就知道是我了吗,现在愣成这样,可对不起这几日被你支使,每日在我院门口蹲守着的兵……”
他忽然动了。
那茶园内挖出来引水的溪沟本就很浅,几块木板拼成的小桥便可将人送至对岸。
沈明昭毫无征兆地大步过了那桥,一路直直地走到了宁不羡跟前。
宁不羡狐疑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五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从他平静如黑潭般的瞳孔中窥见分毫外泄的情绪了。
她蹙眉开口:“你……”
未出口的话被忽然凌空翻转的视线和震惊之下的错愕完全压回了喉腔内——
他他他他他他……?!
不是争执,不是质问,也不是胁迫的怒吻。
她整个人被凌空抱了起来,浓烈犹甚往昔的樟脑香覆面而来,天空、茶园,通通失去了颜色,目之所及的,只有那人消瘦下愈发清晰的下颌。
她全然懵了,这是要干什么?!
沈明昭将她横抱着,踱过了那座小木桥,走过了面色茫然无措的雷珍,一路穿过茶田,一眼未偏,一步未顿——
而此时此刻,宁不羡耳边已然听到了不远处的说笑声。
她终于明白了他此行的目标终点所在。
她开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沈貔貅!你疯了!快放我下来!!!”
而他只是腾出了一只手,冷静地捏住了她张合的唇瓣。
“如果不想场面更难看,就噤声。”
他变了。
到这时候,她终于明白,沈明昭已然变了,与她记忆中再无多少相似。
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与她像小孩子一样质着气,却又纵容着她的所作所为。
那片黑潭全然沉了下去。
总是对着她笑,生气要她哄着,偶尔也会哄着她的沈貔貅已经死了,死在了五年前她转身离去的官道上。
她忽然停止了挣扎。
他说的没错。
若是再挣扎,场面只会愈发不可收拾。
他抱着她,一路走到了制茶区。
众人神色各异,只是视线都尽数黏在了沈明昭怀中那面覆斗笠,青绿裙角的姑娘身上。
雷三姑娘方才上山时穿着的,是一袭湖蓝色的衣衫,也并未戴着这遮面的斗笠,而此女穿着并非庄中侍女,那么……
陶谦轻笑了一声。
“草民惶恐,沈大人这是要带着家妹,去往何处?”
“她脚伤着了。”沈明昭似乎连谎话都懒得用心编。
“哦?那还请大人将小妹交还给在下。”陶谦上前一步,“我是她兄长。”
“不。”
“沈大人——”
“陶庄主。”沈明昭开了口,“在下心悦陶姑娘。”
“!!!”
边上的随行官已经完全傻了。
掌固抱着翻茶的铲子,几乎快与它融为一体。录事官一直在掐自己的手掌,以防自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嘶出声来。
荒谬!这太荒谬了!
被贬的巡官在巡视期内与商贾家的女子相恋,这不是什么传奇话本,这是让御史台那些人知道了能直接被弹劾到丢官的荒唐事!
此刻录事官心内已经在百般纠结他到底该不该如实记录了。
当众如此,沈大人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吗!
然而,沈明昭却好似对自己的随官们激荡的心理活动浑然不觉。
他又重复了一遍:“本官心悦陶姑娘。”
陶谦面上表情不变:“……心悦啊。”
沈明昭嘴角轻扯:“感卿颜色,沉迷其中,色授魂与,心愉一侧,乃至神迷……”
宁不羡的脑袋差点埋地底里去。
他果然是记仇吧!记仇吧!五年了还记得那封该死的信呢!!!
“……故,愿聘其为妾。”
听到那个“妾”字,陶谦眉梢动了动,含笑望着面纱下的宁不羡:“小妹怎么说?”
“……”宁不羡无话可说,她现在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指甲尖上,在沈明昭这个混账说出“妾”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想用指甲从他胸口上绞下一块肉来了。
远处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个人,是方才被他们落在茶园里的雷珍。
这下录事官真的没憋住,一口凉气直接嘶出了声音。
周遭的目光全向他转了过去。
录事官讪讪一笑,重新闭嘴。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这次江南随行了。
雷珍咬唇开口:“大人已然决定……”
沈明昭冲着她微点了下头,随后毫不留情地抱着宁不羡转身离去,在外人看来,这是全然不顾那美人快碎了一地的心。
就连他怀中的宁不羡都在默默感慨,真混账啊。
腰上传来重重地一拧。
宁不羡闷哼一声,回过神来。
“还在看?”他冷冷道。
“我是在看那位雷姑娘。”
“我对她没兴趣。”
宁不羡听到这句解释,笑了:“我当然知道了。东家岂止是对她没兴趣,就连方才对我情深似海那一出,不也是演给雷姑娘,还有你那些随从官看的吗?”
沈明昭脚步顿了下,又忽然急急地加快了。
“你院子在哪?”
他没有出口否认。
宁不羡低笑了一声:“你成日派人盯着我的院子,会不知道它在哪?”
“他们是他们,我没来过。”
宁不羡沉默片刻:“正前方直走,看到马厩拐弯,离那儿不远。”
沈明昭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许久,直到路过马厩看到院门时,才讥讽一笑:“看来即便是私奔,你那位好兄长对你也不怎么样,居然让你住在马厩边上。”
正在喂马的兵士正欲对沈明昭行礼,却在看到他怀中抱着个年轻姑娘时瞪大了眼睛,手中马草滑落在地。
宁不羡愉悦地哼了一声:“到现在仍旧觉得我当初是私奔,看来沈大人这些年也毫无长进。”
院门口,惜荣错愕地站在那里,不知该不该开口。
宁不羡摆了摆手,惜荣神色复杂地打开了院门,转头对看守道:“不用你们了,休息去吧。”
院门打开,惜荣在外拉上了门板。
门板合上的下一瞬,发出了“嘭”得一声厚重的闷响。
惜荣心惊肉跳地望了眼犹在发颤的门板,退离了五步,守在了那里。
门内,宁不羡轻轻地吸着气,身后冰冷的门板膈得她有些不舒服。可面前怒火中烧的人却浑然不觉,他似乎是猛然间卸下了遮掩了五年的面具,终于要将这经年之怒全部发泄在她身上了。
炙热的吐息在脖颈间周转,他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这几日听到的都是些什么感人至深的传闻吗……沈、少、夫、人?”
许久不曾如此,宁不羡有些不适地偏了下头,而这举动落在沈明昭眼里,显然就是另一层意思,他眼中的怒意更甚,伸出手,将她的头强行正了回来。
“害怕见到我?”他冷笑,“我来江南是打扰你和那位好兄长双宿双飞了?你对他真好啊宁不羡。帮他抢夺家产,冒着生命危险暴雨行船去救他,为他入狱,为他出入州府,甚至不惜钓着雷允明的小儿子——”
他咬牙切齿,滚烫的手指自腰间缓缓拨弄到了她的脖颈间,五指微微收拢,像是恨不得直接扼死她。
“你恨我毁了你的铺子,觉得我过去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看轻你,可如今呢?二姑娘?谁在看轻自己?谁在作践自己?真伟大!真好!真出息!商贾的侍姬都能说得出口!宁不羡,你这个狼心狗肺的……”
“那你呢?”宁不羡冷笑着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既然他抢先撕破了脸,她也没必要再虚与委蛇地好声气,“沈大人对我这么念念不忘,五年间有来找过我一次吗?怎么?如今仕途不顺,贬谪江南,倒是想起我这位被您搁置在行庄上,白占着您正妻之位不肯让路的……”
“宁不羡。”他忽然哑着嗓子,打断了她,“我当初为什么不说你死了,为什么要说你去了行庄,你真的……全然不知吗?”
“……”
两人沉默了许久。
沈明昭慢慢松开了手。
他的视线自小院内环顾了一圈:“他给你的这个院子……不错。”
小院里种了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甚至还有自南海之滨移植此地的甘蕉。院内有花藤,有秋千架,架下铺着细软的白沙,周旁放了躺椅,一座小小的灰泥炉点在边上,炉上架着网格,用以煮茶烤果子。
宁不羡动手理了下凌乱的衣领:“什么他给的?这是我的。”
“……”
宁不羡走过去,推开起居室的门,回身比了个请的动作:“假做要娶浮云茶庄的庄主之妹,只能帮你达成丢官避祸的心愿,可并不能解决你想要解决的江南茶税增收问题。同样,那位远在西北的殿下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吐掉这么大一块肥肉的……想用这种法子来离间我们,太小儿科了,沈大人。”
“所以,你是承认你们与敬王有往来了。”
“承认啊。”宁不羡眨眼,“不过,出了这道院门,我可就什么都不会认的。”
“你这是在与虎谋皮。”他顿了顿,又道,“我说的不止是敬王,还有……”
“陶谦?”宁不羡勾了勾嘴角,“沈大人觉得,浮云茶庄的庄主是谁?”
沈明昭猛地抬眼:“你……”
宁不羡笑得狡黠:“鸡蛋永远都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和兄长都很认可这句话。所以……与敬王殿下结盟卖命的只能是陶谦,而不会是浮云庄的陶庄主。”
沈明昭木然地望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女子:“不羡……我忽然觉得,我似乎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你。”
“那就不妨重新认识一下吧。”宁不羡冲他微微福身,继而抬头笑道,“浮云茶庄庄主陶羡,见过沈尚书。”
在她行完礼之后,沈明昭面上,最后一丝故人的温情也消失殆尽了。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那便如你所想。”他坐在了正堂上首的椅子上。
宁不羡的嘴角露出笑意。
她意识到沈明昭终于开始正视起来了。
“大人请用茶。”
她走上前,为他斟茶。脖颈间新抹的香膏气味宜人,带着幽幽的引诱。
沈明昭垂眸望着身侧的人:“陶庄主身为女子,所掌握的强于男子的能力,便是色诱?”
宁不羡放下手中的茶勺,为他敬茶:“若有用,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沈明昭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接茶的手指自她指尖一拂而过,如同轻瘙心尖的鸟羽。
宁不羡收回手,笑道:“看来沈大人如今也学会了此道。”
沈明昭放下茶杯:“陶庄主方才说的,无所不用其极。”
“呵呵。”宁不羡虚伪地附和一笑。
“要么,浮云茶庄接受朝廷招揽,只保留名下茶庄、茶山经营之权,你们在洪洲城内还有其余营生,足够你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要么,陶庄主大可以试试。”沈明昭的要求可谓是相当不客气。
可宁不羡却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嘴角微勾:“那我也要反送给沈大人一句话,我们不接受,‘您’的招揽。另外,您大可以试试这么做的后果。”
沈明昭讥讽道:“银子可真是好东西,堂堂朝廷命官居然会成为商贾的鹰犬与喉舌。”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登科。沈大人,不是所有人都出身显赫世家,家中有供奉经营的食邑,无需为明日的生计做考量……您不妨去问问您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老祖母,年轻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沈家发迹至今,也不过几十年吧?”
“陶庄主。”沈明昭似乎有些不悦,“何必将违背法度,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呢?”
“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是制定法度的人吗?”
“够了。”他打断了她,“不必兜圈子浪费时间。你可以拒绝,但本官也会如实上报。此次乃是圣上之命,苟延残喘只会到时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宁不羡眨眨眼,“民妇不明白,何罪之有?”
他重重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宁不羡!”
“谈判这就失败了啊……”宁不羡喃喃道,“看来我还是需要练习一下在沈大人跟前不生气、不阴阳怪气,好好说话的能力。”
“你……”
宁不羡忽然欺身上前,两人间的距离一时间缩短到了鼻尖相擦的地步。一如五年前过往记忆中那般,梨花在月色下含苞欲发,清淡的甜香气顺着鼻尖泛滥蔓延,直至耳根沾染上浓重的粉红。
她笑吟吟地问他:“沈大人,继续吗?”
他没动。
宁不羡与他僵持了一会儿,望着他眼底的黑潭如同墨汁凝成的海浪,在瞳孔中形成翻涌的浪潮。
可惜,风浪再大,水面上的行舟仍是一派的平静无波。
唉,她在心内暗叹着自己的失算。
果然不能指望旧情这件事情在阔别五年之后还会有用。
还是说,她这五年真的已经容色衰老到连沈明昭都诱惑不了了?
要命,真的要命,看来,她可能需要再去城内开家香粉、凝膏铺子研究一下了。
“好吧,你赢了。”她讪讪一笑,正预备退回原处。
这时,一只手大力地按上了她的后脑,樟脑香伴着将咽下去的浮云茶香,形成了自唇齿直冲天灵盖的惊天巨狼。
巨浪掀翻了船只,桌上的茶碗也在混乱中被扫下了桌子,发出震人心魄的厉响。
唇舌在口中长驱直入,像是要硬生生扼死她一般地疯狂翻搅。她有些支撑不住地瘫软了下来,随后便被恨恨地箍住了腰肢,揉在他的怀中,揉进他的骨血深处,撕烂,咬碎,吞下,直到只剩下一摊肉泥。
他好像是疯掉了。
她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有这么不温柔过。
好像自重逢起,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将这些年的恨意向她倾倒了出来。
终于得以呼吸时,她发现自己正跌坐在沈明昭的腿上,后退的余地被手臂完全圈禁住,那种骇入骨髓的酥麻痛感,自唇齿间游移到了衣领散开的脖颈处。
院门口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她慌忙伸手用力地朝着他的头一推。
“快停下!惜荣就守在门口,她不会随意拍我的门!”
埋首在颈项间的人顿了一下,随后他的鼻尖顺着颈线缓缓上滑,呼出的热气引发了新一轮的震颤。
下颌处一痛,那是一个衣领绝对盖不住的位置。
他嗤笑一声,放开了她:“我知道是谁。”
她气息不稳地跌坐回椅子上,一边在心内骂着他,一边整理着自己那被蹂/躏得已然不忍看的衣服。
他望着她那娴熟的动作,似乎有些会错了意。
原本打算的避讳在此刻荡然无存。
他起身:“我去开门。”
她惊了:“沈明昭你真疯了?!”
而他只是挑眉:“敢做不敢当?”
宁不羡瞪圆了眼睛,一把揪住他:“这是敢做不敢当的事?!沈明昭,你今日要是敢开门,我现在就直接杀了你!!!”
他冷淡地蹙眉,望着被她揪住变形的衣领。
“有什么火气,不妨留到卧榻上再去发。”他几近残酷地勾了下嘴角,顿了顿,“……至少几年前,这招对我很有用。”
说完他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眼前的人在他说完那句之后,就怔怔地望着他,随后慢慢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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