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荣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便遵从了宁不羡的指示,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
“你们几个,通知厨房熬药!”
“你们几个,拿家伙去茶田里候着!”
“你们几个,驾马车去州府接雷三姑娘上山!”
“你们几个,去书房,告诉庄主这边已经安排好了!”
但凡主人有命,不问缘由,立刻执行,且能执行得有条不紊,这就是惜荣的性子。宁不羡当初选择将她留在身边,就是因为依稀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沈夫人身边灵玥的影子。
至于宁不羡本人?她一路飞奔回屋,然后关死院门。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那只貔貅上门。
“哦,令妹病了?”
堂上,沈明昭以官身高坐上首,而陶谦立于正堂下首处,含笑指挥着下属给他斟茶。
“是啊。”陶谦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草民这小妹,乃是草民之父外室所出,自小未长在生父身边,一个人在外漂泊了二十来年,孤苦伶仃,身子也弱。如今被寻回,草民这个做兄长的,总希望能多怜惜体恤些她。”
“陶庄主身为兄长的拳拳爱护之心,本官也有幼弟,可以理解。”沈明昭点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既如此,正好,本官此行带了个随行的医官,不妨让其看看?”
这话一出,连录事官都愣了一下,他们这一行就一个录事,一个掌固,一个书令史,两个随行护送的兵士,哪来的医官啊?
陶谦也愣了一瞬。
这位沈大人此行的随行官吏早在他出京城的时候,名录就抄送至洪州府了,一行五人,并无医官,可见是胡诌。
可当他对上沈明昭那八风不动的面容时,却又很快明白过来。
哦,就是胡诌。
但你却无法点破他。
州府与商贾勾结,私泄朝廷命官行程人员名单,乃是大忌,点破就要掉脑袋。
陶谦在心内哂笑,这位沈尚书,还真是恨他恨得牙痒痒。
他压下了心中的无奈,开口道:“不过是偶感风寒,小病而已,而今已然看了郎中服过药了,几日便可痊愈,就不劳烦医官大人了。”
“如此甚好。”沈明昭淡淡点头,“早就听说浮云茶庄乃是陶庄主与令妹陶娘子一同经营。圣上有命,想将洪州茶田经营推广至全国,此次本官奉陛下之名来江南考察茶田,还是两位主人,都见一见为好。”
“那是自然。”说完这句,陶谦便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既然大人说是来观摩茶田经营的,那便请吧。此时节虽已过清明,不是采茶时节了,但茶树尚在,我带大人去看看?”
沈明昭似乎也暂时放下了为难他的心思:“走吧。”
陶谦派人备了马车,带着沈明昭一行人自庄门而出。
清明已过许久,但此时山中春意犹然未谢,树荫深深,泥腥浓郁,桃花芳菲尚有余存,浅塘口内,芙蓉吐苞合瓣。
之前来山庄的路上,他们已在入山门的夹道上看过道路两旁葱郁的灌木。那时随行江南出身的掌固向他们介绍说,这便是野茶树。野茶树不经人为干预,散长于山间,乃是天生地养,茶中极品,贡于御前的西山白露,便是此种。可惜除了枝条稍细长些,其余几人都分辨不出这野茶树和路旁的灌木究竟有何区别。
——直到马车真进入了半山的茶田。
放眼是漫山葱绿的茶山,一排排整齐地呈阶梯状,一路蔓上山顶。风一吹,便是草叶气息扑面而来,将人团团裹住,看得几个随行官吏瞳孔都放大了些许。
他们在京城,从未见过这般的景象。
“但这些其实已经是摘完之后的秃树了。”陶谦笑着请他们下车,行至茶田边,伸手掐下一指,放入口中,“嫩尖才为茶,余下的老叶干苦发涩,已不能用了。”
随行的几人也学着放进口中嚼了嚼,果真涩不堪言,忍不住“呸”得一声吐掉了。
“采下来的新茶需在糜烂前快速烘烤脱水保存,烤干后的茶叶去青去涩,而香味更加馥郁醇厚,诸位大人请随草民来这边。”
烘晒区离茶田很近,为着新采下的茶能够加工便利。
不过,宁不羡对此倒是有新的点子。
她当初在茶庄第一次看到烤茶饼时就瞪大了眼睛,连呼新鲜有趣。
这位鬼点子颇多的姑娘比着给自家布庄当行走活招牌的路子,顺势往下琢磨,若是制茶也可像制衣一般具有雅致的观赏性,可在州城内的茶铺中置一大锅,翻滚烘焙,香气随炉火而曼,那些同她一样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京城人氏,必定大呼惊奇。唯独可惜的就是,这现采下来的青叶该如何新鲜保存,她尚且还没有头绪。
想起她这番言论,陶谦忍不住偏头看向这几位来自京城的大人。
沈大人历经五年磋磨,荣登户部主官之位,早已喜怒皆不形于色,神色上看不出多少端倪,倒是旁的几位,连带那位据说出身江南的掌固,也望着那翻茶的大铲惊奇不已。
叶片褪青,色泽转沉,香气较田间更为浓烈。
陶谦笑道:“此为杀青,杀青之后再经晒晾数日,茶叶便可入口了。”
那为出身江南的掌固擦了擦额上的汗,这天气虽未到盛夏,但这晌午过后的日头也算毒辣,一路从茶田过来,早已烤得口干舌燥。
这事儿总不能等着沈大人去开口,于是他便笑着向陶谦暗示道:“都说亲身下河才知深浅,亲口尝梨才知酸甜。这一路走来看了这么多,都是纸上谈兵,究竟如何,还是得亲口尝尝才知道。”
陶谦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告罪道:“草民之过,这一路尽想着自家的茶了,竟忘了诸位大人还未用过茶点!请!快快这边请!”
沈明昭不动声色地望着陶谦那虚伪的告罪神情,没说什么,抬脚跟了上去,他也有些期待这位陶庄主究竟还有什么猫腻在前方等着他们。
一路上行至山坡,远处的茶田已如匍匐在脚下的青龙,视野开阔,香气沁人,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忽有琴声潺潺如流水般泻下,众人抬目望去,远处凉亭内有二妙龄女子,坐者背身抚琴,立者面向他们这边,执扇点炉,正在烹茶。
掌固似是回过味来,打趣了一句:“陶庄主好会隐瞒,原来这半山腰上早备下了节目。”
打趣完,掌固却是有些不喜地垂了眼角。
这位随行的掌固是自请跟来的,真真对故土草木有怀恋之情。
他方才还未这位陶庄主不愧是传闻中的江南巨富,以及其对制茶之津津乐道而心生好感,觉得此人身上有别于其余商贾铜臭之味。可惜如今看来,所谓雅致皆是外在装点,什么制茶、爱茶?到头来平康坊那套才是内在实情!
不过,听京城中人说,沈尚书一向对女色敬谢不敏,且看这位陶庄主今日这马屁是否夹拍到了马腿上吧!
他有些愤愤地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沈明昭,却见对方面上没太多表情。
“上去看看吧。”沈明昭平淡道。
茶炉沸起白烟,抚琴之人听到身后脚步,嘴角微勾,却身形不动,恍若未觉。面前四格波罗子敞盖大开,一色酸枣糕,一色赤豆酥,一色炸糖糕,一色……
陶谦都惊讶了一瞬,他下意识往边上看,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沈明昭落在盒中那叠烤梨上凝滞的视线。
哪怕隔着半个身位,他都能感受到这位沈大人,此刻强压下去的惊怒。
当然,他自己也是。
陶庄主这辈子大概从没有如此生气过,若是可以的话,他现在甚至想把他那位一时头脑发热,弄不清楚自己是谁了的“小妹”从她的院子里直接揪出来,干干脆脆地绑了送给眼前这位大人。
反正,她自己遇上这位沈大人,也早就心乱如麻了。
而沈明昭,他在原地僵立许久,才哑声开口:“何人在此抚琴……转过身来。”
可惜,转过身来的陌生面庞,却令他如遭冷水浇头,无比失望。
雷珍望着眼前俊朗如神祇般的青年官员,神色微怅一瞬,随即便立刻挪开视线,低下头,唯恐自己表情怔忪,在众人跟前失仪。
她虽低着头,实则心内天人交战。
原来这位就是沈大人!
原来这位就是她父亲一心想要她攀附的夫婿!
洪洲城内一直盛赞浮云茶庄陶庄主乃是举世难逢的美男子,她也深以为然。陶郎君除了出身商贾外,面貌简直无可指摘。可眼前这位年轻的尚书大人,站在陶郎君身侧,面容却丝毫不输于对方,又兼之年少有为,若是真能嫁与……
她悄悄地抬起头,却不巧对上了沈明昭望向她的眼神。
雷珍有些疑惑。
是她看错了吗?那一瞬间沈大人眼中闪过的是……失望?
沈明昭回神其实已经很快了,那一瞬间的失望只是巨大落差这下没能遮掩住的真情流露。
但,只这一瞬,却已然被雷珍捕捉到了。
宁不羡曾经私下称赞过,雷珍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姑娘,总能让她想起京中某位不相熟的故交。这两人的共同之处便在于心思敏锐,擅于把握时机,随时调整立场,假旁人之手为自己做嫁衣。
或许是这两年轻松自在的江南生活令宁不羡已然有所懈怠了,故而她此时并未料想到,那意气之举的一碟烤梨,会为她在后来惹出天大的麻烦。
雷珍见那位沈大人在失望之后,面上表情又恢复了淡漠,冲她微点了下头。
她福身行礼,自报家门:“小女雷氏,见过尚书大人。”
“原来姑娘是雷刺史之女。”沈明昭不咸不淡地应了,随后视线凌厉地自陶谦面上一扫而过。
陶谦笑笑,估计在这位沈大人心里,他已然和雷允明狼狈为奸。
毕竟可能知道这烤梨典故的,除开某位此刻龟缩在院中不敢见人的,就只剩下他了。
不过,沈明昭却也只不悦了这么一下。
接下来,他就好像没事人一般领着众位随行官在亭子中坐了下来,品茶聊天,听着雷珍讲述她那宁不羡教予她的半吊子茶道。
如此一番下来,勉强也当得上是宾主尽欢,虽然这位雷三姑娘在此地烹茶的用意,怕是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但沈明昭自己却恍若不觉一般,愣是与那雷三姑娘聊到了日头偏西,就连波罗子内的烤梨,也就着茶,吃得干干净净。
聊到最后,除开几个随行官还在自认为了解主官心意地吹捧着雷三姑娘的茶艺,陶谦已有些心不在焉,而那位雷三姑娘,却是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那早已空了的烤梨碟子。
终于,天色将晚,雷珍不得不告辞回府。她终究是未出阁的官家姑娘,太晚回府会惹人闲话。
临别之际,只听得沈明昭忽然叫住了前方的女子:“雷姑娘留步。”
雷珍回身,略带疑色。
沈明昭垂下眼眸,缓声道:“沈某初至洪州,不通当地风土人情,若是雷姑娘方便,可否如今日般代为解答?”
话一出,几位随行官员的眼中都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意会、促狭之笑。
雷珍怔了怔,笑道:“小女荣幸。”
雷珍下山后便回府了。
雷夫人迎上来问她今日会面如何,但她却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一双眼睛望着那空了的波罗子,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半晌,她才开口问道:“您清楚陶家那位陶娘子的来历吗……母亲?”
另一边,沈明昭和一行随官参观完了茶园。
陶谦提出天色已晚,说是庄上已备好了晚饭,等他们去用。
不过不等沈大人眼神过去,那位出身江南的掌固就自己推脱说还打算在茶园内留一会儿。
沈明昭则淡淡开口:“明日需早起进洪洲城,无暇多聊,送些汤水来屋内就好了。”
沈大人开了口,剩余的随行官员也跟着纷纷附和。
陶谦也不强求,笑着一一应下。
回屋后,沈明昭对录事道:“明日此刻,本官要见到这位陶庄主……及其家人,这几年在江南的所有事迹,事无巨细,一一上报。”
“是。”
“对了,还有。”录事官看着面前的沈大人面色烦闷地揉了揉眉心,“让那两个兵士盯着陶谦的院子。”
“是。”
宁不羡躺在院子里,在满院药香的陪伴下,晒了一天的太阳。
陶谦帮她把院门着人守得非常严实,确保一整天下来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直到用完晚饭,天色完全黑下来,她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这才意识到陶谦今日居然直到晚饭后的现在都还未出现。照理说,把沈明昭打发走了他就该来找自己谈今日庄上发生的事了啊?
她有些疑惑,只好喊惜荣。
“你去庄主屋里看看,有事回来报我。”
惜荣很快便去而复返。
“并无甚事,庄主此刻正在屋内看账,见我过去,便交代请娘子早些歇息。”
不,这有问题,有大问题。
以她对陶谦的了解,在这种局势紊乱时如此淡定地说出敷衍的话,只能说明一件事。
要么他遭大难了,要么他打算让她遭大难了。
……无论是前面还是后面,总感觉都不是什么好事。
宁不羡斟酌了片刻,目光转向了正在给她添灯油的惜荣。
她微笑道:“惜荣,借你衣裳一用。”
惜荣不愧是惜荣,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无奈地叹息道:“娘子小心些。”
一盏茶后,小院的门开了。
天色已暗,女子的脸藏在门廊下灯笼未照到的阴影中,就连小院门口的守卫都没注意到出来的“惜荣”姑娘换了人,更别说远处佯装喂马草,实则暗暗盯着这边的兵士了。
离去时,宁不羡借着夜色朝马厩那儿看了眼,嘴角无声翘起。
果然啊沈大人,这么快就上盯梢了。
她在心内暗暗感叹着这位沈大人的敏锐。
小院内透出的灯火按照约定,被在院内佯装成宁不羡的惜荣逐一熄灭,这表明,院内的主人已经休息了。
远处的兵士放下手中的马草,暗自打了个呵欠。
连着几天骑马赶路,直到今日才到地方休整,他也早就困乏得不行了。
再等了一会儿,门口的守卫在那个侍女离开后也取了灯笼离开院门,回去休息,他见小院内的灯火实在是没有再亮起来的意思了,决定自己也回去向沈大人复命。
另一边,宁不羡穿着惜荣的衣裳,一路畅通无阻,直至陶谦院门口。
庄主的小院到底还是气派人手足些,宁不羡手指挡在唇前,嘘停了门口守卫惊诧之下就要出声的“娘子”二字。
“别声张。”宁不羡用极低的声音命令道,“一切如常。”
她不确定陶谦的门口是不是也有盯梢的。
守卫试探道:“惜荣姑娘请?”
宁不羡微点了下头,随后便踏入了院门。
书房的灯火果不其然还亮着。
陶谦生活作息之恶劣与沈明昭可以说是不分伯仲,两人都爱比着肩地较量谁能睡得更晚醒得更早。
宁不羡做作地在那扇封闭的书房门板上叩了叩。
内里顿了片刻,才传来一声平静的:“进。”
宁不羡轻轻推门,见陶谦头也不抬地坐在灯下翻看着什么,嘴角勾起一丝笑,正准备调侃两句,却听得那头陶谦出声道:“记得把门关紧,惜荣,小心隔墙有耳。”
他嘴上念着“惜荣”的名字,可宁不羡却明白过来,他早就知道来的人是她。
她有些负气地合上门:“怎么发现的?”
陶谦自灯下抬起头,笑意融进眼底的淡淡银辉中:“惜荣从来不会叩我的门板,只会在我出声让她进来的时候才进来。”
“呵,陶掌柜好大的架子。”她嘲讽了一句,然后随意寻了把椅子坐下,却不再开口与他搭话。
陶谦也不干涉她,继续做自己的事。
僵持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终究是宁不羡先蹙起了眉头。
两人在一起五年,她知道陶谦有时对她生气就会把她晾到一边。
他和沈明昭不一样。
沈明昭生气的时候会写在脸上,眸子里像是淬了冰,视线扫过的时候你能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像是结上了一层霜,仿佛趾高气昂地站在原地,等着你去哄他开心。
陶谦不是,即便生气的时候也像往常那般温文尔雅,然后和气地将你晾到一边,直到他觉得他情绪缓和,可以继续和你交谈。
大部分这种时候宁不羡都不会凑上来,而是等着他自己消气完找她。
可今天太奇怪了,晚饭到现在少说一个时辰,他还没气消?
她想着沈明昭在她院门口安插好的眼哨,有些了然,又有些好笑:“怎么?今日被沈大人用眼神凌迟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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