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笑了笑,“沈大人非常宽宏大量,除了在某些时候看上去很想要陶某的项上人头。”
宁不羡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你不早就料到了这些吗?再说,他也不能真把你怎么样,看着他干生气却毫无办法的样子,不是很有趣吗?”
她半真半假地安慰他。
听陶谦的口气,还有此刻安然无恙坐在这里的样子,应该没出什么大乱子才对。
可惜,对面的人似乎不怎么领情。
“有趣?”陶谦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抬起了头,月光在他的眼中渐渐冷却下来,嘴角温和的弧度也变得明晃晃的虚情假意,宁不羡进屋以来这么久,直到此刻,他好像才将自己真正的情绪显露出来,“二姑娘觉得,在下在诚惶诚恐之时,冷不丁地看见您那事先只字未提的烤梨碟子,毫无防备地被沈大人盯上,差点全盘皆输,人头落地的滋味,很有趣?”
温和的嗓音配上阴阳怪气的字词,宁不羡的冷汗骤然从背脊直通脚后跟。
“烤……烤梨?!”宁不羡表情说不上的精彩。
见鬼,她好像完全把这茬给忘了?!
不是,雷珍,雷三姑娘,你这么聪明有主见的人,茶艺都只想学个半调子,我随口一句烤梨你还真就直接上,半点都不调啊?!
见她这副模样,陶谦一脸的果然如此。
“真的是头脑发热啊,您今年岁数几何了二姑娘?年过双十了都按捺不住您内里那犹然未散干净的少年热血吗?”
“兄长我错了!”宁不羡果断低头,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陶谦无动于衷,仍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温和模样。
宁不羡试探道:“所以……没出大事吧?”
陶谦顿了顿,道:“沈大人现在一定觉得我十分可恶,居然敢拿这种陈年隐痛的典故来戳他的心窝子。”
宁不羡这才一口气舒出去,放下心来:“没事,让他猜吧,他已经在我院门口放了人蹲着了,能把他的一些精力从你和茶税上分出来,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也……算?”
眼见着那过分温柔的调子又要重新用起来,她赶忙收敛:“没有下次了,我保证,我的好兄长。”
陶谦似乎极轻地舒了口气出去。
“二姑娘,你若是能把你对钱和男人的本事分一些到旁事上,或许你们宁家就不止你那位姐姐一个女官了。”
她笑着眨了眨眼:“都说人各有志,我若是想做国之栋梁,又怎么会和兄长一起出逃至此呢?”
陶谦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宁不羡站起身,走到了他桌前,望着他笑:“好了,火气也消了,现在我们可以兄妹讲和,说说今日茶庄内发生的诸事了吗?”
陶谦正欲开口,忽然听得院内传来一阵响动。
“沈大人……大人,庄主在休息,请容小的通报一声再……”守卫的声音慌乱而急促,似乎是有什么他拦不住也不敢拦的人不管不顾地自院外闯了进来。
一个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惶恐,伴随着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你们家庄主倒是和本官脾性相投,都爱在书房睡觉?”
说完,面前的书房大门在他的掌下应声而开。
“嘭!”
眼前的场面有些意料之外的微妙。
慌乱的守卫紧跟在强闯入院中的沈明昭身后踏了进来:“庄……”
然后,他哑了嗓子,随即又恨不得自己此刻眼睛也瞎掉。
他们的庄主身上只披了件比胸膛上散开的寝衣厚实不了多少的外披,脖颈之下裸/露出大片玉色肌肤。
一位妙龄女子正以一种极度亲密的姿势趴坐在他的怀中,她背对着门口的两人,发鬓松散,衣衫凌乱,似乎被撞破此等香艳场面后羞怯一般地,整张脸悉数埋于那裸/露的胸膛中,任凭陶谦如何轻声慢语地哄着她下来,也坚决不肯抬头。
“让……她……起……来!”沈明昭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在场但凡有耳朵的,都能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
然而陶谦只是无奈地冲他笑了笑,手指安抚似的在姑娘的背上轻轻划过:“抱歉沈大人,我这侍姬胆子有些小,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待我收拾好了,再去院中见您。”
“侍……姬?”
“是啊。”陶谦笑得自如,“我无意于娶妻,奈何她硬要跟着我,实在无奈,只好……”他忽然顿住闷哼了一声,似乎是被谁狠掐了一下又或者被咬了一口。
这下,沈明昭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大概都不会想在此刻继续招惹他。
然而就在陶谦都觉得他下一刻大概会直接一脚踹翻桌上的油灯,将这院子一把火烧了的时候,他似乎平静了下来。
面上喜怒被悉数压下,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持重的沈尚书。
“今日莽撞叨扰,陶庄主,自便。”
说完,他便转身,径直离开了小院,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守卫红着面皮告罪了一身,然后替屋内的两人拉上了门。
屋内静了半晌,陶谦笑出了声:“糟糕,我好像真惹到沈大人了。”
宁不羡抬起头,不紧不慢地望着他道:“你不是故意的吗?”
陶谦垂下头来,望着仍旧伏在他胸前未动的宁不羡,眼中月光流转:“那你呢,二姑娘?还不起身,是故意的吗?”
话音落下,一度被忽略的浮云茶香味,顺着鼻尖,慢条斯理地钻入了她的神魂之中。
“!”宁不羡连滚带爬地从他胸口处滚了下来,站到一旁,一边揉脸,一边大口喘气平息着胸膛内砰砰作响的心跳。
陶谦一边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襟:“都过去这么久了,二姑娘还是这个毛病,一看见面孔俊朗的男子就抑制不住自己。”
宁不羡满嘴的虚张声势:“面孔俊朗?陶庄主,得多厚颜无耻的人才会用这种词来自己形容自己啊?”
那头传来一声戏谑的轻笑:“那二姑娘敢盯着着我的眼睛说我不俊朗吗?”
“……”宁不羡败下阵来,“很好,在不要脸这件事上,十个沈大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陶谦还是无所谓地笑。
“我觉得他刚才肯定认出我了,哪怕没看到他的脸,光听声音,我也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把你骨灰都给扬了。”
“是啊,沈大人果真是个痴情人。不过……”陶谦又笑了一声,“今日自茶庄临走时,沈大人亲口约了雷三姑娘明日再叙。”
宁不羡眼神一凛:“你说他什么?!”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沈大人会错了那碟梨子的意,鸳梦重温寻错对象了。”陶谦的嘴角挂着看好戏的幅度,“不过如今看来,在下愚钝,实在是不解沈大人之深意了。”
惜荣:“沈尚书与雷刺史巡视洪州城内铺、坊,后于刺史府用晚饭。”
宁不羡在躺椅上翻了个身:“知道了,明日不必报。”
又次日。
惜荣:“沈尚书在雷三姑娘作陪下,与其同游彭泽。”
宁不羡:“说了不必报,让陶谦闭嘴!”
再次日。
“沈尚书与雷三……”
宁不羡翻身坐起:“惜荣!”
惜荣顿了顿,面上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陶娘子,他们今日又上茶庄来了,庄主问,您真的不想去看看吗?”
宁不羡:“……”
一盏茶后。
宁不羡戴着斗笠,坐在半山坡的亭子里,没好气地往下看着。
那群人正在她山脚下的茶园里,不知在观摩些什么,而雷三姑娘那一袭水蓝裙子,在一众青、红夹杂的官袍中,显得分外突出。
这位就和她一起学了三天的半吊子,口才倒是挺好,居然胡说八道这么多天都不带被拆穿的。
她没蠢到在这一览无余的茶园内烧水煮茶,因为升起的白烟就是隔着一里地开外都能看出来。
可她就是越想越气。
或许陶谦说的没错,她是自私自利到极致,私有物被她人染指觊觎这事就是让她浑身不适。
你染指就算了,还要当着她的面。
况且沈明昭也不是秦朗那般,那点倾慕之情已经随着上辈子那条白绫一并给她遗忘进了阎王殿的大堂上。
五年以来,她鲜少在白日里想起沈明昭。
白日太惊险混乱,但凡陶家还有除了陶谦在外的任何一个活人在场,与她而言都是一场耗心耗神的大戏要演。
而夜间呢?
夜间太过疲惫,比白日里还要惊险刺激。
她终究顶着陶父外室所生女的身份,陶谦是男子,他叔伯暂且不会打他婚事主意,可她是个女子,还是个早过适龄的女子。前两三年她每日都在疲于避讳着接踵而来的婚事,甚至这商贾之家还不必要世家那点挂在明面上的面子,下药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她算是如愿体验到了当初新婚时给沈明昭的那句威胁——家中凡事未亲自经手的吃食,都绝不能轻易入口。
她有时常常回想,若她不是死过一次,若她不是无比珍惜着这再来一次的人生,她的精神或许早被折磨疯了。
偶尔有时,她也会念起在沈家的好。
虽然罗氏针对他,沈老太君不喜欢她,可沈家正房对她是真的很好。
沈夫人如今怎么样了呢?二郎呢?灵玥呢?阿水呢?
她觉得,好像比起沈明昭,她更在意那些从前在沈家,给过她欣慰安稳的故人们。
恍惚间,惜荣低唤了她一句:“娘子,人散了。”
她这才回神,定睛往山下看去。
唯一的红袍官服不见了,蓝衫的姑娘也不见了。
青服的录事官和掌固站在陶谦旁边,那位掌固居然执起了那翻锅的大铲,大概是打算自己上手试试看。
看来消息没错,沈明昭这次来,确实是带了圣上的旨意,不光是想要为朝廷征收茶税,还打算看情况将茶叶收归官营。
那可就糟糕了。
茶叶收归官营,如她和陶谦这般的江南茶园大户,朝廷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揪错,将茶庄查抄,杀鸡儆猴。
而沈明昭这厮,以他上辈子抄国公府的履历看,其简直就是一个抄家灭族的大户!
上辈子宁不羡都拔剑拦了,那个神经病居然真的拿手来撞她刀子!这事她现在想起来都要生气!他知道她不敢真的对朝廷命官怎么样,刀划手背那一小道口子,她都不会喊疼,再多个一时半会儿估计血都凝固了!
可他轻描淡写地,对着当时自认还仅仅是一个后宅弱女子的宁不羡,冷声冷气地道:“伤害朝廷命官,扣下。”
宁不羡两辈子记忆中的第一碗牢饭,就是拜此人所赐。
他才不会有半分怜悯和愧疚!
虽说重活一辈子她倒也不计较这事了,毕竟人家也是职责所在。
可这回她不是无辜被牵连的旁观者。
沈明昭这次的抄家对象是她!
在他五年前亲手毁了她一手支起的西市铺子之后,梅开二度!
她不确定沈明昭是不是真的完完全全确定了陶娘子就是她,可他显然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在。
不行,绝不能如此!
陶谦逼着惜荣在她耳边硬生生念叨了三天,宁不羡都是举棋不定。直到此刻,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走,咱们下山,去茶园里。”
“雷三姑娘何事见教?”沈明昭站在溪沟旁,蹙眉望着眼前的女子。
方才众人巡视茶庄之时,这位原本落后些身位的雷三姑娘忽然快步上前几步。跟着他的巡官们大多知道自五年前,沈少夫人去了行庄休养后,便再未露面,而今借着游历江南的机会,再寻一位红颜知己,也是人之常情。眼见沈大人与雷三姑娘关系日密,此刻上前,众人也都纷纷识趣地落后些身位,佯装对制茶感兴趣,围到了陶庄主身边,给沈明昭和雷珍让出说话的地方。
陶谦见自己被巡官围住,也并未多疑,只是含意颇深地笑笑,没多说什么,视线有意无意地朝着远处的半山亭瞥了一眼,之后又恍若无事地收回。
上前的雷珍低声告诉沈明昭,有要事要说。
沈明昭回头望了眼巡官们,那些人正佯装背身对着他们,煞有介事地凑在翻炒炉边装相。
他收回了视线,点头:“雷三姑娘请。”
于是,两人便来到了茶园僻静处的溪沟边。
此地位于茶沟引水渠的边缘,距离制茶区甚远。两岸风景迥异,靠庄的一边半人高的茶树排列有秩,而对岸却是一派天然野趣,野草疯长,芦苇茂盛,白毛毛的芦花从好似铺在地面上一层洁白的雪褥,风一吹,便悠悠而荡。
沈明昭退开半步稳妥距离发问,而下一刻,雷三姑娘湖蓝的裙摆便毫不吝惜地沾上了泥地。
雷珍跪在地上,沉声道:“民女冒死,求大人救我阿父一命!”
饶是沈明昭,也不由得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跪弄得有些茫然。
不过为官多年的良好素养使他压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唤她起身:“雷三姑娘可以起来说话。”
可雷珍却不愿起来。
她奋力地咬着嘴唇,似乎是要将自己已然发白的嘴角折磨出血迹才肯罢休。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幕的沈明昭却恍惚间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似乎曾经也有人在他跟前做过这一套,且表情更为真挚,手法更为娴熟。
他朝后又退了一步,神色较之方才更为冷肃:“雷姑娘是大家闺秀,如此伎俩未免自轻自贱,还是起来说话吧。雷刺史究竟如何了?为何要本官相救?”
雷珍原本酝酿好的情绪被他打得一顿,心中默默感慨着这位沈大人的油盐不进。
她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大人想必知道,我们一家并非洪州人氏,而是七年前我父调任洪州之时,全家才随行至此。”
沈明昭点点头。
京城委派流外的官员,上至州刺史,下至县令,为保证执法公正,都遵循同一条基本的调派原则,那就是,绝不可出任原籍地父母官。
即,洪州刺史,绝不允许为洪州籍人,京兆人士,绝不可能就任京兆尹。
“洪州虽地处江南西道,有彭泽之水,却四面环山,地势险峻,不如吴兴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便于耕种。事实上,我父上任洪州前,历任刺史都对洪州境内大面积的贫瘠红土坡束手无策,我父亦是如此。大人既为户部尚书,便该对这洪州情况知道一二。”
沈明昭点头:“洪州虽为上州,却并不算富庶。”
“是啊,我父不愿愧对朝廷恩典,想着做出政绩报效朝廷,为了境内百姓生计劳心劳力,多次微服巡视境内各地,可这一片拳拳之心,却不想成了祸患,竟使自己被奸人所要挟,无力脱身,这刺史之位,也成了名不副实的空壳。”
沈明昭视线垂落,将绝对的锋利藏于眼底,他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缓声道:“雷姑娘是想说……眼前这片茶庄的主人,是要挟朝廷命官,操纵你父的奸人?”
雷珍被他盯得头皮有些发麻,但她定了定心神,仍旧咬死早与父亲商议好的说辞道:“是,这就是为何我父想让我来……接近大人。洪州城三日,境内庄铺田产赋税,真正控于谁手,大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她拔高了声音,泪水也似断线的珍珠般簌簌滚落,好一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明昭许久没有说话。
雷珍虽然不住流泪,心内却默默地在盘算着这三日来她陪着沈明昭所到的洪州店铺内。
城内最大的布庄,瑶仙坊,所有人陶氏。
城内最为莫测的奢华酒楼,莫问楼,所有人陶氏。
因制茶风靡而遍布洪州的大小茶坊,茶产于浮云茶庄。
茶叶虽一年一收,收成远低于口粮,然茶税暂无律法限制,均价暂无平准署出面控制,且饮茶大多风靡于上层,利润丰厚,故而可以开垦为农田的丘陵之土,茶树泛滥,茶山遍地,茶农贫贱,而大茶商富可敌国。
雷珍隐去了雷允明渴求政绩之下的纵容,隐去了浮云茶庄每年流入刺史府内的银两,将其粉饰成了一名全然无奈的被胁迫者。
若不是那碟烤梨。
若不是被他们无意间发现了这对“兄妹”包藏的巨大祸心,他们本可以继续如此相安无事地合作下去。
可眼前这位沈大人沉默许久,却只淡淡开口问道:“一介微薄商贾,竟能将一州刺史逼至如此境地?”
不信,他嘴里似乎还是不信。
可雷珍不信他真的不信。
她已然知道了教她茶艺,教她调换那碟烤梨的女子是谁。
什么陶娘子,什么兄妹,通通是弥天大谎!
她愤然抬头:“大人是真不知吗!那日摆在波罗格内大人目不转睛盯着的烤梨,究竟是何人教的我?陶家兄妹究竟是凭何人在幕后撑腰,才能将我父胁迫至此,大人难道全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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