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光线柔软得,像是清晨的那方丝帕一般。
“新婚那夜那壶酒我记得你说是你登科那年埋下的,可惜当时我喝光了没给你留下一滴,今日算是赔罪,要不要一起喝两杯?”
“下毒了?”沈明昭玩笑了一句。
他还记得宁不羡当时在马车上,那个明晃晃想毒死他的眼神。
“是啊,钩吻。”宁不羡笑了一声,随即替他斟好一杯酒,放到他手指边,“要喝吗?”
“呵。”沈明昭轻嗤一声,将那杯酒水接过,闷了下去,品了品,摇头道,“买的甘蔗酒?你喝光了我酿的梨花白,就还我一壶这个?”
“我又不像东家,不光六艺兼修,还精通花木打理还有酿酒这样的杂艺。”宁不羡撑头望着他,或许是屋内昏黄的光线能够令人放松,她的视线并不如往日那般戒备,“您还真是……和我从前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们,完全不同。”
沈明昭的嘴角浮上一丝笑容,和督造郎中僵持了一天的冰冷面容终于和缓了下来:“哦?你除了那个破落户家的崔主簿之外,还认得哪个世家子弟?”
她心里想的是秦朗那般摆弄风月的假把式,嘴上却道:“我毕竟也是自幼生长在京中,那些年轻郎君们是什么样,多少有所耳闻。”
沈明昭嗤笑了一声:“是啊,只会铺张浪费,搅弄风月,什么风雅的世家公子,简直就是国之蛀虫。”
宁不羡觉得好笑:“你明明生在世家之中,却不喜欢世家所为?”
“像我那位二伯母那样,每日崇尚惜福养生?”他讥讽了一句,随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幼时随父母在外开府,我父亲是个性子温和的人,府中没什么下人,凡事都亲力亲为。若不是他早早病故,或许,我如今的脾气会比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崔录事更好?”
宁不羡小声争辩道:“我何时对他心心念念了……”
“哼,明明成亲之前还想着去参加人家的婚礼。”沈明昭的声音淹没在酒杯中,几乎微不可闻,好似在赌气一般。
“什么?”宁不羡反问了一句。
沈明昭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方才小声念叨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古怪的红热顺着他的手指慢慢爬了上去。
他干咳了一声,干脆别过了头。
“咳……听说,毅国公府的请柬已经送到你手中了?”
宁不羡有些猝不及防,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提这个:“啊?”
“啊什么?”他以为她是在故意装傻戏弄他,有些懊恼地叱了一句,“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他到底是承认了。
宁不羡想过很多种套他话的法子,但他自己主动说出来时,她反而觉出了一股本能的危险。
她似乎不该听到这些。
沈侍郎或许平日里刺人刺惯了,总是看着人家难堪,反而很不擅长掩饰自己的难堪,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嘴唇很薄,是略淡一些的朱砂色,被酒水润得有些红艳。
她荒唐地想着,如果面前的人是崔宜的话,她或许早就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缠上去尝一下那两瓣朱砂的滋味了。
可这是沈明昭。
她掌控不了的沈明昭。
沈明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中的酒杯,咳嗽了一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总之,你也不必太……”
“多谢东家。”宁不羡抬起头,坦然一笑,“我已经收到了云裳姐的信,若是没有您的帮助,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哦……”
隐约的期盼登时烟消云散。
沈明昭的脸上又带回了往日那熟悉的讥嘲:“宁度支在幽州驿站发信回京的时候,我在给她回报时有提过一嘴你正在经营布庄的事,就是希望她能看在和你同为手足姐妹的份上帮帮你。若是你将布庄经营好了,相信罗氏手中的其他铺子也能一并收归我母亲手中。”
“东家心疼我就直说嘛。”她又换上了往日那副调笑的口吻,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酒,“敬东家。”
沈明昭却冷漠地放下了酒杯:“我困了。”
“那……水烧好了,请您沐浴更衣?”
他才不是困了。
宁不羡很清楚,他生气了。
整整一晚,直到天明沈明昭起身离开去官署,两人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宁不羡将要与如意坊竞争的消息带回了兴隆布庄,全员沸腾。
“那可是如意坊……如意坊啊!”年轻的绣娘、学徒们皱着红扑扑的脸,“想不到,有生之年,我还有能和如意坊的绣娘一较高低的时候!”
边上的人嘘她:“就你,算了吧?这可是二选一的比较,少夫人除非疯了才会让你参加。你会什么?错针?蹙金?叠染?哪个做得好做得精?”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年轻绣娘声音低了下去:“好像都不是很精……”
“不精的话可以想图样啊。”宁不羡温和的嗓音将话接了过去,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能够让旁人听上去心情愉悦。
果然,年轻绣娘的眼睛亮了:“对啊,我虽然针线活不好,但可以想图样啊!”
严掌柜问道:“那动手绣样的人,东家可想好了找谁?”
“开宴的时间太赶了,一个人绣不完,得好几个人一起做。你之前去西市找的那三位绣娘我已经请了她们过来帮忙了,其余的人……想图样,顺带继续赶胡商那边的订单,月底我们就要交货了。”
虽说没有参与到太多,但和如意坊一较高下的事还是让兴隆布庄的众人与有荣焉,连带着辛劳赶工的时候都欢欣雀跃了不少。
整个兴隆布庄,都沉浸在喜气洋洋而又紧张的氛围下。
连佟绣娘都不例外,她似乎很害怕宁不羡将她轰出去,最近干起活来麻利得简直像是被黄大仙上了身,每日天不亮就抱着桶子去洗衣服,洗完了还要装模作样地拎起绣绷子在上头画上几条不成形的毛虫。
那些从前跟在佟绣娘身后作威作福的老绣娘们见她这副模样,都在背后默默怂着鼻子鄙夷。哼,惺惺作态。
宁不羡似乎也权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按照事前约定的那样,给佟绣娘开着她应得的工钱,仿佛之前的背叛与顶撞从未发生过。除了增加了去西偏院的次数,她似乎预知到了些什么东西,打算提前做出准备。
在这一片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佟绣娘接到了罗氏的传信。
之前罗氏从未传信给她过,都是她主动找上门。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并且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贪婪产生了后怕。
那些权贵老爷夫人们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在他们眼里,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容易。
她得做点什么,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在后门接待她的人又是灵霜。
那丫头警惕地扫了眼空无一人的四周,不适地掩了掩鼻子。后门是运泔水车的地方,佟绣娘也不确定她的嫌恶是对干水车的气味,还是对自己。
“跟我来,夫人等你老半天了。”
“好说好说。”她讪笑着,悄悄地将袖子里塞着的东西又掖回去了一点。
“走吧。”灵霜领着她从后门走了进去。
国公府最终选定了及笄礼上秦萱的裙子。
毅国公夫人没有直接宣布结果,而是将如意坊的掌柜(她没法喊来鸿胪寺卿,那是朝廷命官)和她一并叫到跟前,一并向她们展示那两条制成的礼裙。
只这一眼,宁不羡就知道,兴隆布庄输了。
哪怕是她请了曾为江南最好的绣娘的齐姨娘相帮,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意坊给的,是一件淡紫色绣金花蝴蝶的襦裙,小臂弯上绕着朱红混金线的披帛。
绣活和裁剪都不出彩,但宁不羡认得那料子,齐姨娘教她认过,那叫流光绫,是如意坊的独门织布技艺。
它是将珍珠、宝石捣碎成粉末后,混入金线中,再和其他各色彩线混织成布,制成的衣服无需再多点缀宝石,行走之间,葳蕤生光。
这便是国公夫人为她女儿选定的及笄礼服。
毅国公夫人望着她,意有所指地笑道:“沈少夫人,名气还是很重要的,你说对吗?”
宁不羡和这位前婆婆相处多年,自然明白她是在暗讽自己利用宁云裳的关系走了旁门左道。
但眼下她并不能争辩什么。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兴隆布庄与如意坊之间的鸿沟除了绣技本身的之差距外,还有那为了织出一匹令客人惊叹的绝世独有的布匹时,一掷千金的阔气。
这条鸿沟,或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可能有办法填补上。
离开国公府后,她坐在回布庄的马车上,方才面对国公夫人眼神时的风轻云淡,登时烟消云散。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苦涩地品尝着自己重生归来的第一次失败。
原来哪怕死了一次回来,老天爷也不会给你任何特殊的优待。
她能用演技骗过所有人,能够算计人心,但是没办法让一家几年不开张的铺子原地飞升,去和天下第一正面打上一架。
门口,严掌柜几步迎了上来,却在看到她表情的那一刻噤了声。
他嗫嚅着:“情况……不妙?”
宁不羡摆出安慰的笑容:“早有所料,不是吗?”
严掌柜叹了口气,默认下了这个事实。
与院外冰冷的失落气氛不同,院内正聊得热火朝天。
众人正一边赶着胡商的订单,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未来如果铺子超过了如意坊,那她们也会慢慢变成京城中有名的绣娘。
“等我将来有名了,我要顿顿饭都在景云楼吃!”
“哼,没出息,景云楼算什么?人家说,好的绣娘能进朝廷的制造局,能进入尚宫局的司衣司!还能见到陛下和娘娘们,能吃到宫宴呢!”
“尚宫局?咱们少夫人的姐姐不就是尚宫局的尚宫吗?那咱们岂不是很有希望进那个什么……司?”
“是司衣司!还有,宁尚宫已经去前朝做官,不再管尚宫局啦!”
这时,不知是谁眼尖:“少夫人来了!”
宁不羡面色沉重,严掌柜也差不多。
今日就是约定好要出选定结果的日子了,眼见着两人都是这样的表情,众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情况并不妙,原本欢快的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宁不羡沉声道:“毅国公府已经选定了及笄礼上的裙子。”
即便已经猜到了结果,众人仍旧提着心,盼望着一丝奇迹发生。
“……是如意坊的那条。很抱歉,劳烦了大家这么多天,还是输了。”
欢欣愉悦了数日的兴隆布庄一下子便沉默了下来。
热火朝天的干劲一时间全消失了,好像它们从来没存在过。
“其实……也是能料到的吧……”一个年轻的小绣娘扯了扯嘴角,“毕竟是,如意坊嘛。”
“什么呀!”阿水似是终于耐不住,将在毅国公府受的气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明明是我们的裙子更好看,绣的更精致,可那国公夫人偏说是因为咱们绣坊没名气,我就不明白了,她们是选裙子,还是选绣坊,难道如意坊就是生下来第一天就有名的吗?!”
宁不羡抓住了阿水的臂膀。
这话显然只是阿水一厢情愿,更何况此刻比起埋怨、生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国公府的及笄礼裙只不过是一次高攀的挑战,赌输了也就赌输了,他们真正该重视的,应该是胡商的订单。
“毕竟……是如意坊嘛。”宁不羡顺着阿水的话说下去,她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众人的信心散了,“无论有没有被选中,起码咱们的绣工确实已经达到了能和如意坊一较高下的水平了。”
“那……也是西市那三位绣娘姐姐绣的,和咱们又没关系。”小绣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现在咱们输掉了,少夫人,那三个姐姐是不是都不来咱们绣坊了啊?”
宁不羡想要将那三位西市的绣娘揽入麾下,谁都看出来了。
毕竟,兴隆布庄现在几乎没有可以一用的绣娘。
没有绣娘的布庄,毫无意义。
“好了,都别丧气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更何况我可是少夫人,你们觉得我会没有办法吗?”宁不羡说完,又顿了顿,“刚才进来之前,我好像听到,有人馋景云楼了?”
刚才掉眼泪的小绣娘红了脸。
如果有名了就要天天吃景云楼的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那那个人今日有福了,因为,我已经把景云楼的好吃的给你们带过来了!”宁不羡惊喜地拍了两下巴掌,身后,提着食盒的仆役鱼贯而入。
盒盖掀开,热气蒸腾,香味四散,令人食指大动,道道,都是景云楼内的招牌好菜。
“多谢少夫人!”
众人都被香气吸引走了注意力,唯有严掌柜注意到了宁不羡头上又变少了的发饰。
他叹了口气:“少夫人……其实只有那一两黄金吧,您的嫁妆,也没那么丰富。”
宁不羡的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怎会……”
“上一次,您当掉了耳铛,这一次,您头上的步摇没有了。”他一语道破。
虽说最开始他是觉得少夫人是个有钱东家才愿意跟着她的,不过,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早已看出宁不羡并不像从前的罗氏那样,不管不顾,之把一切都甩给他处理,然后每年年底管他要钱,也不管他拿得出拿不出。
而少夫人,是真心希望兴隆布庄能够变好。
那些达官贵人们手里握着铺子,可他们压根不会经营,也看不起经营生意。
唯有少夫人,她是少有的,愿意同他们一起经营铺子的东家。
她和那些贵人们,不一样。
宁不羡被他看穿,叹了口气。
“既然被您看透了,还请严掌柜不要向他们过多透露。”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一个有钱但是偶尔做错决定失败的东家,总比一个要靠当卖东西来维持生计的东家,听起来要可靠很多。”
严掌柜踌躇:“听说您的郎君沈大人对您……您为何?”沈侍郎爱妻之名在京中还是挺广为流传的,所以严掌柜第一次发现宁不羡当东西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宁不羡眼中的嘲意更深了,“或许比起我,他更在意自己的官声吧。”
严掌柜似有所悟,叹了口气:“少夫人……不容易啊。”
除了关心宁不羡的严掌柜,还有一个人被隔绝在了院中抢菜的众人之外。
佟绣娘有些恍惚地抱着个空碗。原本,她应该是这些人里最懒、最馋的那个。
方才掉着眼泪的小绣娘瞥见她那副呆滞的模样,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小姑娘的心总是比老油条要善良许多,联想到佟绣娘近日也勤快,帮了大家不少忙,她夹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放进了那只空荡荡的碗中。
鸡腿将将落下,碗的主人就警惕地一抬头,凶恶的眼神差点没把小绣娘的碗惊掉。
“我……你……”她有些语无伦次的,生怕佟绣娘把碗扣到她头上去。
可佟绣娘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碗,似乎是终于饿了,夹起鸡腿开始胡乱地啃着。
小绣娘见她吃了,笑了笑,转过身去。
一只油腻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有些惊异地回过头去:“怎……怎么了?”
佟绣娘没说话,将一张染了颜色的纸塞到了她的袖子里,她刚想问这是什么,就被对方眼中的狠劲给吓住。
小绣娘默默地松了手,任凭那带着油的东西戳在她的袖子里。
佟绣娘在她的肩膀上蹭了蹭手上的油后,便一头扎入了抢菜的人群中,她厚着脸皮用肥硕的身躯挤开旁人,顺走了一整个烤肘子。
“喂,这又不是你一个人……”
“嗝……”一个酸气四溢的响嗝,喝退了正打算出声阻止她的人。
那人被熏得捂着鼻子退了一步,小声道:“有病。”
佟绣娘乐得嘿嘿笑了一声。
不远处的小绣娘看着她那副神经兮兮的模样,低下头来,悄悄地望了一眼被塞到袖子中的纸片。
粗糙的黄纸上映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图案,细看,轮廓圆圆的。
小绣娘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印章,也不明白那个一脸恶人相的佟绣娘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给她。
她决定,等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交给少夫人。
“姑娘。”阿水叫了她一声,“还在想在国公府的事?”
宁不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好不容易准备好一套说辞,又匆匆忙忙订了景云楼的饭菜,靠着故意卖钗骗取完严掌柜的忠心,终于能够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她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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