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棠绑架朝廷命官,但碍于自家情面,没有罚他太重,只是小惩大诫,拖去打了一顿板子,再关了他半个多月,便给放出来了。
进去的时候还是直挺挺的一个人,出来时却是倒趴在铺板上,掀开衣裳,屁股上没有半块好肉,身上的伤口在牢中溃烂发炎,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一阵恶臭。
萧姨娘亲自去接的人,看到这样的宁云棠,她差点没直接悲恸得昏过去,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将人抬回挽月楼,宁云棠却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间,她只能听到儿子不停地在嘟囔:“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
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拽住“马面”的手:“快!快去请郎君!就说云棠病了,需要即刻请大夫过来!”
“马面”出去了,很快便带回了宁夫人那边的回复:“今日沈家的人来送与二姑娘的定亲礼,前院坐满了人,郎君招待客人,走不开,夫人说,让小郎君再撑一阵子到客人走了再找大夫吧。”
萧姨娘气得破口大骂:“程青漪这个贱人!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要害死我的儿子!她不放,我亲自去求郎君!我就不信,郎君会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了!!!”
“姨娘,不可……”
“马面”没有拦住,萧姨娘一个人披头散发的,疯癫癫地奔出了挽月楼。
前院灯火通明,宁恒正在招待沈府的来客,二品诰命夫人和银青光禄大夫夫人一同前来,宁府蓬荜生辉,哪里容得下萧姨娘一个蓬头垢面跑进来的疯婆子?
萧姨娘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门口拦截着她的守卫,冲进了正堂,不巧冲撞到了正预备接过小厮递来的点心的诰命夫人。
沈夫人被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声音引来了堂上众人的侧目。
宁恒的视线投注过来,看清是萧姨娘之后,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又怎么了?”
萧姨娘见宁恒朝她看过来,以为是他终于想起她和儿子了,欣喜地大叫:“郎君!咱们的棠儿被放出来了!您快去看看他吧,他就要……”
“看什么,不是说了让他在挽月楼里好好反省?”宁恒紫着面皮打断了她,唯恐她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宁云棠是沈明昭亲自抓的,那一日还在平康坊的歌楼顶上大摇大摆地行龌龊之事,丢人丢得满城皆知,他才好不容易找回来一点脸面,可不能在沈家跟前再丢一次,“来人,堵了这疯婆子的嘴,将她拖走,不许她再乱跑出来,胡言乱语!”
萧姨娘瞪大了眼睛,厉声道:“郎君!再不去,棠儿就要……唔唔唔唔!”
后面的话,就被全然堵塞在了仆役们捂住她口鼻的抹布之中。
披发,垢面,口中含着脏布,一向自诩“神仙妃子”,以美貌风雅闻名的萧姨娘,何曾如此狼狈过?
沈夫人见状,讷讷地放下了手中正吃着香的芸豆糕:“阿罗,刚才是我叫一声把她要说的话打断了的吧,要不,我跟去看看?”
罗氏怕她乱走,忙一把拽紧了她,低声警告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别管!”
沈夫人点点头,似乎觉得她说得有理。
罗氏见她不再上紧,也就放心地松开了手。她陪着宁夫人喝了几杯,又去席间转了一圈,回来,却愕然发现,沈夫人的座位空了。
那头宁夫人也看见了沈夫人空荡荡的座位,不明所以:“夫人这是……?”
“哦。”罗氏赔笑道,“嫂嫂贪食,吃多了些甜的,这会儿大概要消化消化去了。”
宁夫人点点头:“原来如此。”
罗氏面上笑得温和,心中却已然在打鼓。
别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吧?
萧姨娘被仆役们塞着嘴,一路挣扎着被拖回了挽月楼。
待到了地方,仆役们将人往门内一推,大门一关,厚重的铜锁将院门直接锁死。
萧姨娘脱了桎梏,伸手拔掉了口中的脏布,拼命地拍着门:“我不乱跑了,我不乱跑了,但求求你们告诉郎君,棠儿他发了高烧,生了很重的病,郎君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会看着棠儿就这么白白死掉的!”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萧姨娘顿了一下,扭头对身后的“牛头”喝道:“去拿我的妆匣来!”
“牛头”不明所以,忙不迭地抱来妆匣。
盒子一开,满目金翠,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这些首饰,都是她这么些年靠着年节月例,还有宁恒的赏赐攒下来的。
萧姨娘抹了把泪,一根金簪就扔了出去:“这是去年元月千金坊打的孤品,值五十两银子!你们谁要是去帮我请来大夫,这五十两就是谁的!”
外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萧姨娘不顾,继续扔。
“玉琉璃金帘步摇,八十五两!”
“雪花赤金臂钏,四十两!”
“宝银石花扳指,二十七两!”
她一件一件,不知疲倦地往外扔着,匣子里的光华被她一层层地剥落,一点一点地慢慢黯淡下去,连带着逐渐微弱下去的,还有她儿子病重的呢喃。
终于……
门从外间被人拉开了一道小缝。
萧姨娘已然快麻木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了过去。
她看到,门外站着那位她在席间发疯时不小心撞到的诰命夫人。
“贵人来此有……”她发僵的声调顿住了。
沈夫人侧身一让,露出了身后提着箱子的大夫。
“刚才我在外头都听到了,是你在找人给你生病的儿子治病对吧?”
萧姨娘的面上现出了求生的狂喜,她扔了盒子,忙不迭地朝着里面的床榻奔去,嘴里念叨着:“我儿不怕,我儿不怕,娘已经把大夫给你找来……”
话音在此处被硬生生地掐断。
沈夫人领着大夫匆匆地赶到了床边。
可惜,晚了。
宁云棠荒唐了一辈子,终于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去为自己的前半生赎罪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萧姨娘的口中发出了野兽才会发出的绝望喊叫。
她疯了一样地想要朝堂屋间的柱子扑过去。
她付出了她在这个世上拥有的所有的东西,可依然没能把她儿子的命给换回来。
人世已无半点牵挂,她现在只想和她的儿子一同前往那无间地狱。
“牛头”与“马面”一个束手一个拽脚地拖住了她。
大夫望着愣在一旁的沈夫人,似乎想要听她的指示,但沈夫人没有半点反应。
她半蹲下去,望着双目猩红,不住挣脱想要往石柱子上撞的萧姨娘:“你的儿子肯定不希望你撞死在柱子上,阿骏死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希望我好好活着。”
萧姨娘不知道她说的“阿骏”是谁,但她听懂了她的话。
于是,她不再挣扎,而是默默地软下了身子,跪在了死去的宁云棠床边。
“牛头”“马面”慢慢松开了手。
萧姨娘痛不欲生的嚎哭,以及沈家诰命夫人的失踪,终于唤来了姗姗来迟的宁恒。
宁恒见到宁云棠已然发冷的尸首,还有那跪在地上指天骂地咒哭的萧姨娘,一夕之间苍老了下去。
疼了十几年,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说不心痛是不可能的。
他猩红着眼,转头对着仆役们恶狠狠地低叱:“谁让你们不报的?谁让你们拦着他们不准请大夫的?!”
没人敢接话是他在堂上自己下的命令。
是他因为怕在亲家面前丢脸,所以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没人敢说。
仆役们偷偷地将视线转到了夫人的身上,想要从夫人那里赢得一个解决办法。
然而,只这一眼,却为旁人提供了一个不该提供的错误信息。
萧姨娘自朦胧泪眼见抬起头,家中的那些仆役们在宁恒的怒斥之后,纷纷将眼睛转向了夫人,仿佛在提供一个无声的答案。
是谁不准他们报的?是夫人。
是谁让他们拦着不准请大夫的?是夫人。
是夫人,是夫人,全都是那个该死的夫人!
萧姨娘的意识一瞬间就被这些残忍的字句占据了。
贱人!贱人!贱人!
都是程青漪这个贱人!全都是因为她!全都是因为她生不出儿子嫉妒,所以才要害死她的儿子!是这个贱人害死了她的云棠!
她骤然抬起了脸,宛如恶鬼盯着自己下一个将要啃噬的目标一般,死死地盯住了宁夫人的脸。
宁夫人此刻正偏着头,打算为宁恒收拾这个他自己造下的烂摊子,却忽觉背脊一阵凉意。
她警觉之下蹙眉回头,却只看见了萧姨娘埋于掌间,看不到表情的后脑。
宁夫人回过了头:“小郎君身染恶疾,不幸离世,然而正值二姑娘婚期,不宜与喜事冲撞,就不再做排场,简单下葬吧。”
那边宁恒虽为宁云棠之死而悲痛,但云棠毕竟咎由自取,若是在家中起灵堂,办葬礼,与沈家的姻亲怕是也得为此延后,两厢取舍下,他点了点头:“就依夫人说的办吧。”
七日后,一方简朴的黑棺自宁府后门运出。
萧姨娘靠坐在运棺的板车上,一双眸子失神地望着天空。
府内许多人都以为,宁云棠这一死,萧姨娘大概也就要这么沉寂下去了。
死了唯一的儿子,宁恒心中悲痛,事后又想起那日若是不在席间阻拦萧姨娘,或许云棠便不会死于伤口感染之后的高烧不退。萧姨娘虽说是通房抬起来的,但到底跟了他多年,这些愧疚又随着儿子的逝世,一并补到了她的身上。
于是,他让人解了挽月楼的监禁,得知当日萧姨娘为救云棠几乎于院墙边散尽积蓄,又补送给了她无数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挽月楼在宁云棠死了之后反而热闹了起来。
原本紧闭的大门,如今尽是来往送东西的仆役、小车。
宁府不少仆役们都私下议论,说萧姨娘如今,是沾了死去儿子的光。不过转念想想,即便沾光,萧姨娘这辈子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好生将养到郎君百年之后,再被夫人打发去庄子上苟且余生。
未来的日子,是肉眼可以窥到的茫茫。
而萧姨娘本人,似乎全然不在乎这些。
失去了儿子,失去了未来的她反而像是重新找回了生机。
她将那些送进挽月楼的绫罗绸缎重新穿戴了起来,描眉画眼,贴上了年轻时才爱贴的花钿。什么风雅,什么素净,统统都见它的鬼去!
她好像死了一次再度涅槃重生了一般,每日都是神仙下凡一般的光彩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第二个宁天彩。
“她这是死了儿子之后彻底成精了么?”宁夫人淡淡开口,下垂的嘴角却泄露出了她未说出口的鄙夷。
挽月楼送来本月的开销账目,说是萧姨娘着人将原本只通到寝室露台的水道打通了,要把整个寝房都搬到水上去,说什么她儿子埋在地下,就是至阴接水,靠近水的时候就能听到儿子在梦里喊她。
“什么托梦?”宁夫人轻哼了一声,“托梦托到去水上同男人打滚?下作的东西!”
水上的寝室一修葺好,萧姨娘就着人去请宁恒,说是儿子在地下说想念父亲,请宁恒同他一起守一晚灵。
结果,次日清晨,宁恒快辰时了才从寝室起身,让婢女们去打水换被褥,说是前一夜守灵累了。
一旁的梁嬷嬷斟酌道:“该不会是……萧姨娘这是觉得小郎君死了,想再生一个?”
宁夫人冷笑一声:“或许呢。”
“我倒觉得未必。”一旁许久没有开口的宁不羡忽然开口道。
自打同沈家定了亲,她就常来夫人这边走动。毕竟在沈家面前许下是由夫人养大的谎,哪怕是装,这段时日两人也该装得亲近些。
再加上她原本虽算得上是没怎么受好教养,不学无术,但上辈子在国公府后宅的那十余年,为了与宁云裳争斗,她发奋自学了不少花艺茶道,琴棋书画,看上去倒是和人家百般教养出来的嫡女一模一样了。
有时宁夫人甚至都觉得惊异,宁不羡自小被关在那冷僻的寒水轩内,究竟是从何处习得这些东西的?
但考虑到这丫头一向鬼精灵又爱谋上进,她只能归结于宁不羡早有预谋,一直在奔着出头之日。
不过,这种好的预谋宁夫人并不讨厌,相反,她还挺欣赏的。
一个安分守己不威胁到她女儿,也不侵犯她的府中地位,又能以姻亲为媒介,为府中抬轿的好姑娘,她为什么要讨厌?
听到宁不羡开口,宁夫人转头去听她的意见:“哦?怎么说?”
“萧姨娘今年已然三十有五,我父亲也过了知天命之年,如今再怀孕生一子,且不说她身体能不能承受住,即便承受住了,待不到那孩子长大,父亲便该驾鹤西去。稚龄童子,母亲出身又贫弱,父亲若是不怕自己死后家私被人尽数瓜分干净,才会将后事托付给他们吧?”
宁夫人闻言斥责道:“二丫头!咒骂父亲寿数,自己掌嘴!”
宁不羡笑眯眯地,赏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两人正说话,忽然有婢女自外间匆匆走了进来:“夫人,出事了,宁家宗族那边来人了。”
宁夫人皱眉:“他们这时候来做什么?”
婢女压低声音:“好像是……小郎君的死讯传出去了。”
“不是连丧仪都没大……”宁夫人说到一半,忽然止住了口,她了然地嗤笑一声,“哦,我说那妖精描眉画目的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宁府前厅会客堂。
宁恒听说了宗族那边来人,忙不迭地赶来了前厅。
虽说是已为朝廷三品大员,但对于当初供他入京赶考的族人,他仍是抱着一份感恩的赤诚之心。
一入正厅,他便看见两三个后生站在一个鹤发白须的拄杖老者的身后。宁恒一眼就认出了坐着的老者是谁,他惊愕道:“老……老族长,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老族长转动了那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定在了进堂的宁恒身上:“小十九,出息了啊,当大官住大宅子了。”
宁恒在本族这一辈中行十九,所以老家的长辈一般都喊他“小十九”。
宁恒一脸愧色:“不敢不敢,这都多亏了当年族中诸位长辈们的照拂,没有诸位,何来十九的今日?”
老族长不做表示,只是拍了拍自己身后站着的两个后生的手背:“两个小畜生,干杵在我身后做什么?还不快来给你们的世叔见礼?”
两个后生一前一后,纷纷向宁恒见礼。
“晚生宁致远,见过世叔。”
“晚生宁明志,见过世叔。”
宁恒忙冲二人回礼:“二位贤侄有礼。”
说完,他转身吩咐下人,去给两位远道而来的后生准备些见面礼物。
“见面礼倒是不必……”老族长语调平静,顿了顿,片刻后,他蓦得拔高了声音,喝道,“十九!你可知你犯了何错?!”
宁恒被他吼得一激灵,拱手作揖:“……晚辈不知。”
老族长的拐杖在地上杵得“砰砰”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发妻无子,却不下堂!庶子夭亡,却不发丧!如今家中无后,这诺大的家业你是要便宜了谁家的外人?!”
宁恒一惊,这云棠身死的消息如何传得老家去了?
但他面对族中长辈,不敢多言,只得喏喏称道:“是是是,老族长教训的是……”
老族长横眉向他:“既以知错,那你待何解决?”
宁恒想了想,恭敬道:“如今晚辈身体还算康健,家中尚有两房妾室,来年若是有幸,或可……”
“你如今已是五十有四,纵使身体康健,再幸得一子,百年之后又如何能保得家中幼子以及这偌大家业?!”
宁恒望了眼他身后站着的两名后生,似乎是明白了老族长的来意,正待开口,却被远远传来的一道笑声打断:“我当是谁?原来是族长大人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宁恒抬头看去,只见宁夫人身后跟着宁不羡,自外间大步走来。
宁夫人身上穿戴一新,平日里最忌炎热的她,在这酷热的天,居然系上了当初自西北军娘家嫁来时的虎豹腰带,手腕缠上箍手,往日清凉的长裙也换作了类似军中出行的红裤,一身英姿飒爽,宛若整装待发的女将军。
宁恒错愕:“夫人这是……”
身后的宁不羡挽着宁夫人的手臂笑道:“我看着那些郎君们投壶有趣,就想着试试玩,宁夫人说从前她在军中的时候也常爱投壶,还特意扮了这身给我看看!”
“是啊。”宁夫人虽一身凶猛的西北虎豹纹饰,面上却还是温柔如水的端庄,“老二这孩子喜欢,我就想着把娘家那会儿的装束穿出来跟她闹着玩,结果不曾想族长来了,我一个妇人,还穿着未嫁闺女时的衣裳,真是让老族长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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