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上前,到了羽林卫队列中央,在他动身的刹那,羽林卫们尽数垂首示恭,以表对天皇贵胄的忠诚。重回高位的感觉,终于令他的心,落到了实处。
一步跨过院门后,他看到了秦萱。
那个两肩瘦削的女子就立在门外不远处,见他出来,顺从地矮了下身:“贺殿下沉冤昭雪。”
秦萱说完,身后亦响起了一个温润的男音:“愿殿下重回明堂之上。”
陶谦没有跟着出来,他和身为敬王妃的秦萱不同,家私再厚,也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商贾,见了圣上的羽林卫,只能跪地不起。
敬王勾了勾唇角,望着眼前站着的秦萱:“王妃愿与本王一同还宫吗?”
秦萱的王妃身份如今来说应该算是尴尬。名义上,她仍是敬王的妻子,可实际上,在敬王出事的时候,国公府和秦老太妃便再三以夫妇布睦,王妃并不知情为由,替她脱罪还家。有罪时不与其同罪,荣耀时却要共享,但敬王如今开了口,便是重新认回了她的王妃身份,即便现如今,国公府已然落魄。
听到敬王开口,秦萱也不推辞,微微颔首:“妾身荣幸。”
她上前几步,走到了敬王身边。
敬王低声开口:“王妃好能耐,如何做的?”
秦萱亦只是笑:“昨夜,京中柏舟阁内出了胡人的奸细,被东市令当场抓获,人赃并在,柏舟阁的朱掌柜本想自尽,却被羽林卫卸了下颚,没能成功,到头来,终于招了,幕后始作俑者,是太子殿下,并且,还顺带将殿下您的事情也认了,您是被太子殿下陷害的。这样的结果,殿下可还满意?”
“你们居然让朱燕燕招供了?”敬王挑眉,“她从前可是我府中最硬的一根骨头,当初她不慎被抓,可是硬生生敲断了自己十指的骨头,才从锁腕的刑具中逃出。不怕死,也不怕疼,你们是对她做了什么,才能让这样对自己都心狠手辣的女人认栽?”
秦萱只是笑,却笑得他有些不寒而栗:“这对付女子……自然是有对付女子的法子。你们男子不清楚,我作为女子,我可清楚得很。”
她没有明说,但是敬王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他直觉,秦萱想说的,应当不是什么人能听入耳的法子。
数年不见,他这位放在府中做摆设都嫌聒噪的王妃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亦或是说,他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位王妃?
羽林卫将二人迎上了入宫的马车。
车轮辘辘,直奔宫禁而去。
此刻,东宫。
一向冷清沉寂的东宫内,沉水香的烟雾被女子尖利错愕的嗓音震得微微发颤。
太子妃杨姝华今日戴的是其未出阁时最喜爱的一顶珠冠步摇,此步摇冠型似带露莲蕊,蕊心以东珠为饰,六角下坠短带银铃流苏,一动便是银铃琳琅作响,故而此冠又名“女儿笑”。
可今日,女儿多半是笑不出来了。清脆的银铃声,在杨姝华愤怒失态的声音中,显得愈发讥讽刺耳。
“不知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意思?!无话可带,又是什么意思?!”她浑然失了一向所秉持的太子妃的仪态与端庄,拼命地摇晃着眼前从小带着自己长大的姑婆。
今日是圣上恩准,允许她在宫外的亲属进宫探视的日子,她十分期待,一大早便起了,换上旧时装扮,又亲嘱小厨房做了适口的点心,然而,等来的却只有自小带她长大的姑婆。
见姑婆表情严肃,且母亲并不在她身后时,杨姝华的心就“突”了一下:“姑母,为何,独自一人前来?”
姑婆的表情一时间有些不忍,毕竟是自小哺乳大的孩子,她顿了顿:“姑娘,今早,太子出事了。”
杨姝华捏着帕子的手指骤然一缩,随即强笑:“那……姑母来,是家主为本宫与太子带来了解围之法?请姑母上座,本宫一听悉数照办。”
可姑婆却摇了摇头。
杨姝华的面色有些难看,身形踉跄了一下,被一旁的侍女搀住了,但,理智仍在:“是……很麻烦吗?没关系的……走到这条路上,会有这么一遭,也是寻常事,如果是很麻烦,也没关系,您说就是了。”
姑母却仍旧摇头:“不,家主的意思是,您……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杨姝华的面色当即惨白如纸,尖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两个侍女上前搀住了她。
杨姝华勉强站稳身子,扶住桌角,挥开两个侍女的手:“把门关上,都退下,本宫有话要和姑母说。”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已然恢复了大半的冷静,即便声线听着仍旧有些微微发颤,但已然是在尽力维持平静了。
“是。”
侍女们缓缓退出门,将门板自外封死。
杨姝华理了理袖子,发冠上垂曳着的东珠如脆弱欲碎的蝴蝶薄翅,华彩流光却又似一手即可捏碎毁掉的空中楼阁。
她眼角哭得红彤彤的,却强撑着肃容:“家主究竟是什么意思?”
姑母微叹了口气,想要伸手碰碰她的手背,却被她躲开了。
“我如今也二十二了,姑母,不是小时候了。”
姑母沉默半晌:“……所以我才来了,这要是你娘坐在这里,就该哭成泪人了。”
她手指缩了缩:“我娘……她还好吗?”
“好。”姑母应了声,“前段日子家主夫人还召她一块儿去凌云寺听经,好得很。”
杨姝华闭了闭眼,气息有些紊乱:“家主当初交代说,家族会全力助我坐上这个太子妃之位。”
前太子妃的伤寒药是她添了相克的药进去,命是在她手上,血是她沾的,但那药……却是他们亲手交给她的。
“姑娘现在难道不是好端端地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了吗?”
“可你们没告诉我,你们要的只是太子妃的位置!!!”杨姝华压低了声音,但内里的怒意却是压都压不下来,“为什么?是我让家主失望了?还是太子的身体?可我不是已经把消息传回去了吗!他的病是假的!什么咳疾什么虚弱!全都是假的!他不知从什么江湖游方术士手中求来了能使人脉象变虚弱的汤药……不是病!是毒啊!是毒啊!!!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毒啊!!!他根本没病!只要活下去,他迟早能够坐上那个九五至尊之位!那是本宫就是皇后,家族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背叛我!!!”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揪住了姑母的衣袖,似乎那已然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姑母怜惜地望着她眼中盈满的泪光。
身为天下望族之首弘农杨氏的嫡系姑娘,杨姝华从小就是骄傲的。即便是对外要显示出大家的端庄与谦虚气派,但她骨子里仍是自傲的,这辈子从没求过任何一个人。
银铃碰撞,琳琅而响。
“姑娘,你就没想过,既然太子殿下根本就没病,那么身为储君的他,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年的时间来做这场戏呢?”
杨姝华一僵。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些语无伦次地摇着头。
她真的没有一瞬间怀疑过吗?
真的没有吗?
可是……这路一旦踏上,就不可能有回头的余地了。
从她听从家主命令,嫁入东宫为侧妃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不是不怀疑,是不敢怀疑,不能怀疑,只能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
姑母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姑娘。”
可杨姝华却忽然静了下来。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合得严实的门板,忽然冷笑了一声:“呵,那你们真正选择的是谁呢?那个四处流落的逆贼吗?”
平日里总是谦和端庄,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现自己贤良淑德机会的眸子,此刻冷清淡漠得像是淬了毒,带着几分不甘。
“我说那时太子为何会突然向我提起生民坊和六羡茶庄的争端,并且神色间对结局并不满意。那时,那位沈少夫人故意向京兆府发难,让京兆府的人去生民坊堵人,差点堵住的但又没成功的,究竟是谁?你们……是从那时候,就开始选定了站队吗?”
“不。”姑母摇头,“杨家从来就没有选定要站哪一队,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是变数。前朝覆亡,可杨氏却留了下来,我们每世每代都是这般过来的,不会与任何一朝,任何一姓同生共死,不光杨氏,这天下大多门阀士族都是如此。”
“那你们今日为何……?!”
“但杨氏不可能去为了一个绝对不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子做任何赌注。”
“可他是储君,他……”
“姑娘。”姑母有些悲悯地开了口,“你扪心自问,这位太子殿下,真的是储君吗?”
杨姝华顿住。
秘密有时就是埋在雪地下的淤泥,雪未化时勉强算是纯白,一旦化了,就会显出埋在下方,满地流淌不尽黏脚的污水。
她知道圣上与皇后恩爱,故自入东宫以来,无论是侧妃时还是太子妃时,她都在钻研皇后娘娘的喜好上花费了无数心思。她自认表现得无比乖巧妥帖,甚至将那些功利的小心思和眼神都藏得严严的。
可无论是她,还是那个死了的清流世家的前太子妃,似乎都得不到皇后娘娘任何的欢心。
皇后就是见到那个从后宫出去的女官,脸上笑容都比对她们这两个儿媳妇的多。
她一开始是以为她们都恰好不是皇后娘娘喜欢的性子,还琢磨着不如学学那位宁女官的为人处世。可后来,她却渐渐发现,皇后娘娘不喜欢的,似乎不光是她们两个。
就连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总是冷漠以对。
一开始她并未多想,毕竟皇家亲缘淡泊,太子又是个病秧子,不讨父皇母后喜欢,也在情理之中,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必须要心疼儿子,将儿子捧在手心里,对他冷淡些也正常。
直到她升为太子妃后的某次冬至佳节。
像这种大型宫宴,东宫携东宫妇出席。那次宴上,礼官奏请歃血一礼,以血入茶,以示为人子者将骨血还于生养者,是以孝道为天下百姓表率。
太子虽病弱,手指拭刃时却并未有片刻迟疑。
血水滴入杯盏之中,群臣恭贺,礼官呈血茶,可皇后却不接。
她咳嗽了一声,柔声道:“太子带病在身,还是莫把病气过给了圣上。”
她话音落下,杨姝华身旁的太子面色当即就变了。
而圣上也并未坚持,顺着皇后的话,就放下了原本迟疑拿起的杯子。
“心意到了即可,太子身体本就不佳,冬日里风寒大,见过礼便可回去休息了,不必陪着朕和皇后。”
群众眼中,这不过是又一次太子不受宠于圣上的表现。
但杨姝华却觉得,不是。
她离得近,看得分明,皇后垂眸看向那血茶杯时,眼中分明有厌恶。
一个母亲纵使对子女亲缘淡漠,不喜,但为何会有如此重的厌恶?
不过她也并未深究。
毕竟,谁会对自小便在宫中长大太子的血脉存疑呢?
可如今姑母这般反问她,却正是做实了她当时的猜测,但她心中此刻却仍有一问尚为得解。
“你们……究竟是何时知道这些的?”她咬了咬唇,“是最近才得知,还是……在当初命我嫁入东宫之时就知道这些了?”
姑母沉默了。
杨姝华登时如坠冰窖。
“殿下,到了。”
车马过了朱雀门,又前行了一段,寻常官员的轿子到朱雀门就该停下步行了,敬王毕竟是皇亲,但车马也只能落在宫门口。小黄门迎上前掀开了车帘子,示意敬王和秦萱下车,两顶轿子就停在不远处。
敬王笑着,对着秦萱比了个“请”的手势,秦萱微微点头,先上了轿。
不过两年不到,再入宫城,恍若隔世。
圣上召他们去紫宸殿外堂觐见。
这个地方选的很微妙,于公而言稍算亲近,于私而言又正式疏远,敬王有些摸不透他父皇的心思。
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都摸不清他这位父皇的心思。
从前外人都说,圣上喜欢他这个儿子,因为他聪颖好思,又擅长骑射,和圣上年轻时很像,就连圣上自己也常对下属这么说,太子柔弱,敬王像自己,若是以敬王为太子,岂不是更好?
但那时无论是他与太子,都尚且年幼,所以这个玩笑般的提议很快便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
在他幼年时,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本可以有太子之位,是那些恪守着长幼尊卑、嫡庶伦理的迂腐臣子的阻挠,才让他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所以他要更加努力,打那些阻挠他的臣子的脸,把属于自己的储君之位夺回来。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不尽然。
圣上确实常说他像自己,但也从未真的对臣子们坚持过要改立储君。他的生母卑贱,他被秦老太妃看重收养前,他的父皇从未分过一个眼神给他。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储君的待遇,却自少年时起便招来了无数有心之人的针对。
这时,轿子停了。
“殿下,到了。”
小黄门掀开帘子,敬王下轿,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的轿子落在了这里。
“王妃呢?”
“回殿下,王妃去了皇后宫中。”
敬王点点头。
他怎么糊涂了,紫宸殿是前朝,后宫之中的女眷怎可入内?
“殿下,请。”
一推开门,浓重的艾草香和樟香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眉心一皱。炉烟缭绕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个威严的影子。
“回来了?”
他慌忙跪下:“儿臣不孝,回来迟了!”
“朕已经着人查明,委屈你了。”
没有质问,也没有任何的猜疑,炉烟背后的人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平静的事实。
他垂了垂眼,试探着开口:“兄长久病于宫中,会对儿臣起猜忌之心,也是情理之中,还望圣上能够看在儿臣的面上,轻恕兄长的罪过?”
上方闻言,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冷哼:“呵。”
这一声冷哼,直叫敬王全身的汗都下来了。他只觉得,自己方才那点试探的小心思不光通通暴露在了上面那人的眼皮子底下,还引起了对方不屑的嗤笑。
一时间,畏惧之感更甚,连忙“砰砰”磕头,一副被吓得语无伦次的模样:“儿臣失言,请父皇恕罪,儿臣失言……”
上方传来一声叹息:“……罢了。”
敬王拼命磕头的动作一顿,他的额头上已有隐隐肿起的鼓包。
“你出事之后,你母后一直很担心你,再三在朕面前为你求情,出了这里,去看看她吧。”
皇后为他求情?
敬王顿了一下,但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磕头称:“是。”
“退下吧。”
“是。”
敬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身来,躬身一路倒退着出去,头始终低着,只在临出门前,匆匆地向着桌岸背后瞟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桌岸之后的那个身影,似乎看着老迈病弱了许多,像是浓雾后行将寂灭的黯淡风灯。
他退出了紫宸殿。
数日之后,落后他们半月行程的沈明昭等人,被羁押至京城。
此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太子因残害手足、构陷亲弟,被褫夺太子之位,废为庶人,暂时圈禁于内廷之中,等候羁押来京的铁勒王、契苾拓设、沈明昭等人一并合案共审。
铁勒王承认是受人消息指引,擒获的敬王,并配合构陷敬王勾结铁勒部的罪名。
沈明昭在敬王一事中原本并没有半点过错,但,他在敬王作为逆贼被通缉期间,私自羁押,且知名不报,不仅为官失职,且有作为地方官员勾结守军的嫌疑,被暂时打入诏狱之中,听候再审。
沈明昭自认主谋,且为独自行事,家人不知情,想要保全在京的沈家人,奈何律法不容私情辩驳,沈家其余沈重、沈明仪等有官身的,念在沈卓之功的份上,不再牵连,贬黜官位,闲赋在家。
原本算是开国勋贵的沈家,一时间在京中落魄了下去。
和沈明昭一同自西北被羁押回京的宁不羡因为只是一介女流,被送回了沈家。
一进门,沈老太君就猛地扑上来捏住了她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唆使的?是不是你的错?你这个倒霉的丧门星,自从你嫁给了明昭,他就又是堕马又是被贬官,如今还被下了大牢,你却毫发无损,一定是你!一定是你这个丧门星克的明昭!!!”
沈老太君尖锐的嗓门扎得她耳朵一阵嗡鸣,那粗粝的老巴掌拼命地摇晃、撕扯着她,一双愤怒到沁血丝的眼睛,似乎是想要将她活活撕碎,罗氏、沈夫人并着几个丫头在旁拼命拖拽,但这老太年轻的时候干过农活,力气极大,她们拽都拽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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