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年纪小点的孩子感受到紧张沉重的氛围,已经小声哭了起来,两个女志愿者正安慰着人。
现在无论是下山的路和上山的路都不好走,是以一辆奔驰越野车顶着大雨冲进操场的时候把大家都惊到了。
驾驶位下来的男人嘴里咬了根烟,脚踢开车门下来后他大步跨进食堂,掐了烟,抬手把额前湿发向后耙,眉眼间气势凛冽。
他撩起眼皮往人群里看了一眼,拧起了眉:“江予雨呢?”
李桂芬校长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请问你是?”
陈祁率先上前冷静道:“有三个孩子还没来学校,师姐出去找人去了。”
有几个志愿者已经认出来这就是学校论坛里说过的陈驰逸,震惊的同时也给李桂芬校长解释。
眼看着男人沉下去的脸色,陈祁说着:“待会儿雨小了我们就准备……”
陈驰逸直接没耐心打断,他偏头望了眼外边模糊雨色中的山路:“她往哪边走了?”
李桂芬校长认得张巧巧还有那三个孩子家的位置,抬手指了个方向:“那条路。”
虽然不清楚这位江老师的男朋友是怎么开着车赶到这里的,但现在有了这辆车找人明显更方便。
李桂芬校长刚着急想说等雨小了我和你们几个男生一起去,就见得男人重新上车,砰地摔上车门,随即一脚油门轰下,在暴雨里开着越野车冲了出去。
路面的泥水混着山坡上滚下来的碎石头被橡胶轮胎卷起,飞溅在越野车的车门两边,雨落在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响,是连雨刮器都来不及刮开。
这会儿风也吹得挺大,好几段路上的树枝都被吹落在地,挡在路中间,然后被越野车无视粗暴碾了过去。
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风雨中摇摆,张牙舞爪,粗壮的枝干变成恶魔的鬼手。
山路崎岖狭窄,陈驰逸沿着方才李桂芬校长指着的方向开,一路除开被雨水冲垮塌的路面以外没看见任何人影,大雨仿佛吞噬一切。
他面色逐渐冷下去,捏着方向盘的手也逐渐使劲,手背青筋因为用力节节凸起。
曾经在跑拉力赛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崎岖的道路,遇到过比这更极端的天气情况,但哪一次的心情都他妈没有现在这么糟糕。
山区的小道不比国道畅直,岔路口多,也没有指路牌。
一条道开久了见不到人影后陈驰逸咬牙骂了句,猛打方向盘又转弯往回走,只能试图碰运气走对岔路。
第三次拐进的山路越走越狭窄,就在他耐心耗尽,烦躁地又要往回拐时,视线前方陡然出现两个矮矮小小的模糊黑影。
两个小孩裹紧雨衣,共同撑着一把摇摇欲坠的伞在雨中艰难行走。
看见亮起来的车前大灯时两个小孩跟看见希望一样睁大了眼,连忙朝这边挥手,然后跌跌撞撞跑过来。
陈驰逸认出来他们打着的伞,刚刚在食堂里还有几把一模一样的。
车门打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似乎是被他阴沉的脸吓了一跳,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开口:“你,你是鱼鱼老师叫来救我们的吗?”
陈驰逸几十分钟里高高悬起来的心稍微往下落了点。
他让两人先上车,小孩子们似乎怕脏兮兮的衣服弄脏车内饰,只敢坐了一点后座的位置。
张口后陈驰逸才发现自己声音有多么沙哑,他问:“就你们两个,还有个同学和江予雨呢?”
外面雨似乎终于小了点,两个小孩抖着声音解释:“路被水冲断了,我们一起滑到悬崖下面去了……鱼鱼老师先把我们两个拉上来,张巧巧还在更下面,鱼鱼老师让我们去学校找李校长帮忙……”
拧眉听了个大概情况,看了眼前方狭窄不能通车的山路,陈驰逸把手机解锁丢给两个小孩:“打这个电话,一直打到有人接为止,在车上好好待着。”
说着他推开门下了车,头也没回地往前面走。
雨变小过后,泥石路面上人行走留下的脚印就变得明显,陈驰逸顺着两道脚印,往里再走了十多分钟,瞧见了两个小孩口中被雨水冲垮的路面。
这条路贴近山崖修建,旁边有护栏。
高处的山坡表面被雨水冲刷,泥土松动,往下滚动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塌方,路被泥石流挡住,护栏被冲断。
索性并没有小孩口中所说的“悬崖”那么夸张,只是一节陡峭了点的山坡。
陈驰逸走近了试图往下看。
虽然知道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但哪怕是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去面对。
在看着几米高度之下,抱着小女孩躲在大石头后面的女生,男人沉重急促的呼吸终于稳定下来。
陈驰逸闭了闭眼,握着断掉的护栏的手颤抖,声音喑哑撕裂:“……江予雨。”
听到声音的江予雨转过头。
她立刻往上看,瞧见了此时此刻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一张脸。
“陈驰逸?”被泥水弄脏了的脸上露出诧异和意外,却又有点欣喜,江予雨仰着脸,“你怎么来了?”
陈驰逸下颌冷硬地绷紧,没有解释,作势要跳下来。
“不要跳!”江予雨着急制止他,“这里地面是松的,再有人下来又会垮塌。”
方才她带着张巧巧走上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大石头周围较为稳固的位置。
冷静下来的陈驰逸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折返回停车的位置,听两个小孩说电话打通了,然后再从车后备箱里找出绳子,用了比方才快上数倍的时间返回了路面坍塌处。
江予雨先把绳子绑在了张巧巧身上。
张巧巧紧张抓住她衣角:“鱼鱼老师,我害怕……”
江予雨温和摸了摸小女孩儿脑袋,冷静道:“上面那个哥哥是来救我们的人,你先上去,鱼鱼老师马上就上来。”
张巧巧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说好,小手抓住了绳子。
两人合力把小女孩儿拉上去,随即江予雨再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配合着陈驰逸攀爬了上去。
回到目前来说安全的路面上,江予雨先蹲下身检查了下张巧巧身上有没有再受什么伤,然后手肘突然被人拉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就被人从地上提起来用力抱住了。
陈驰逸力气大到快要把她揉进他怀里。
男人一声不吭埋在她颈窝处,雨水顺着他眉骨流下,江予雨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
她也就和刚才安慰张巧巧一样,抿唇,踮脚摸了摸男人的脑袋。
“陈驰逸。”
江予雨小声安慰,温柔又坚定,“我没事哦。”
过后陈驰逸所叫的救援队终于姗姗来迟。
山区持续下了三天的大雨在下午停歇,但也因为泥石流等自然灾害的缘故,此时晚上的乡镇卫生院里挤满了人。
三个小孩被带着去做了检查,索性江予雨把人救上来得及时,三人身上只有轻微的刮擦伤。
要是让他们继续在那里待下去,可能会经历二次塌方,掉到更下面更危险的地方。
而江予雨嘴上说着没事,却因为长时间淋雨受凉,加上在把前两个小孩从山崖处抱回到路面上时手肘在碎石处摩擦,刮蹭出的伤口发炎,发起了高烧。
夜色降临,乡镇卫生院二楼住院,病床周围的几道屏风隔出来一处小小的私人空间。
江予雨闭眼躺床上吊着水,是还在昏睡。
学校里的大家都有来看望关心过,确认没什么大事之后便也回去了。
趁女孩睡觉休息之时,陈驰逸去外面买了热粥和点心。
回卫生所时正好碰上一位白头发医生从江予雨病床处的屏风后面走出来,医生白大褂的左胸前还印着有“山区义诊”四个字。
旁边有人在喊周医生。
白头发医生应了声,抬腿是要往那边走,却又在看见男人的身影后一愣。
陈驰逸只当是例行检查的医生,瞥了一眼后懒懒散散收回目光,准备去到女孩儿的床前。
周医生身形却顿住,脚步停了下来,是瞧清楚了男人的脸,又回头看了眼病床上的江予雨。
随即他出声紧张道:“你,你是不是姓陈?”
陈驰逸站定,扬了下眉,挑开眼皮看他:“是。”
周医生面色紧跟着就是一变,他跨步挡在了女孩儿病床前,浑然一副你别想靠近的严肃样子。
“这都……”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抬手指着他,气愤出声,“这都三年了,你还要来缠着这丫头?她当年没想过要继续害你了,你,你给我离她远一点!”
老医生胸腔起伏,说话间情绪异常激动。
话音刚落。
陈驰逸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怔住。
想到什么之后,他拧眉哑声问:“你说什么?”
周医生看见他不解的样子后也是拧起了眉:“你不知道?”
夜晚,乡镇卫生院的挂钟指针指向十二点。
江予雨醒来的时候视线先是一片黑暗。
待眼睛适应了之后,她才慢慢看清自己是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
药瓶里的药水被调慢了速度,一滴一滴往输液管里滴着,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药液流动的声音。
她试着抬手,看见自己手肘处的擦伤已经被消毒处理,贴上了纱布绷带。
随即余光里病床旁的某道深色的人影动了动。
“陈驰逸?”江予雨狐疑问。
半响,男人低低应了声。
确认是他,江予雨呼了口气,高烧退下去之后她嘴唇有点干,她抿唇:“我有点想喝水。”
陈驰逸没说话,也没有要给她拿水的动作。
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
江予雨很轻地眨了下眼,觉得他有点奇怪:“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陈驰逸沙着嗓子说。
他起身靠近,随即熟悉的烟草味拢过来,浓烈到有点呛人的程度,不知道是抽了多少,江予雨从病床上坐起来,不满地皱了皱眉,咕哝:“你怎么抽这么——”
话还没说完,陈驰逸突然半跪在她床边,欺身过来沉默又用力抱住了她的腰。
他把脸埋进了她身前。
愣神之中,江予雨瞧见他一晃而过的通红的眼。
📖 520迈 📖
◎真相,坦白◎
江予雨眨了眨眼, 低头埋在自己身前的脑袋,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 男人发丝触感一如既往的松松软软,像小熊一样。
“陈驰逸。”
她垂眼,眼睫在白皙清透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然后轻声疑惑问,“你是在哭吗?”
腰间箍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陈驰逸声音有点闷,否认道:“……没有。”
他说没有,江予雨也就当没有了。
她还以为这人这副模样只是在对自己差点走丢的事情感到后怕,便也就又安慰性地摸摸他脑袋。
她也确实是有点冲动了。
中午她在食堂里听到陈祁他们打卫星电话回来,说乡政府抽不出人手来的时候就脑袋一热,顾不上太多, 拿着雨具和雨衣自己出去找人了。
对于学校里的学生她都很了解,都不会是故意迟到或者翘课不来的那种。
更何况张巧巧和另外两个同学家都在同一个方向,就更让人担心了。
她顺着周末家访的路线走,中途有好几次大风差点把她的伞给吹飞, 后来嫌阻力太大她便收了伞, 就披着一件雨衣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后终于在一处坍塌的路边听见了哭声。
是以她也庆幸自己的冲动, 把仨小孩给及时救了回来。
她先跳下去把掉在离路面一米多深的两个小孩抱上去,将雨伞给他们,让他们沿着路回去找学校里的大家帮忙,然后又一路小心翼翼地扯着各种顺手的树干、枝叶, 往山坡下走,找到了被泥石流冲到更下面的张巧巧。
在救张巧巧时她也没想到自己能够那么冷静镇定, 她手因为用力过猛还有伤口疼痛颤抖着, 没了再抱着人上去的力气, 只能带着人躲在石头后边,一遍又一遍地温声安慰会有人来救我们。
最后救他们的人真来了。
男人不远万里,在风雨交加中而来。
想到这里江予雨出声又问一遍:“你怎么来了?”
她被陈驰逸救上来以后就一直被他沉默着牵着走,男人另一只手还抱着可怜巴巴的张巧巧。
后来救援队的人赶到,接过了张巧巧,她也就被陈驰逸抱了起来。
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能依靠的人陪在身边,强撑了许久的意志力溃散,淋雨着凉以及伤口发炎的症状开始显现,她手搭在陈驰逸脖颈间,靠着他宽而有力的胸膛,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
再然后她就发烧得迷迷糊糊,被送到了乡镇卫生院吊水。
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你说了最近下大雨。”陈驰逸起身,摁亮了病床旁边的小灯,男人面容恢复平静,倒了一杯热水给她,“我有看到旌县应急管理局发的自然灾害预警,加上再发你消息没回应,就过来了。”
江予雨喝口水,点点头。
陈驰逸把买好的皮蛋瘦肉粥和奶黄包打开饭盒盖子给她,她一边接过,一边又继续问:“张巧巧他们没事了吧?学校里大家都还好吗?”
她慢慢吃着,听着陈驰逸说三个小孩只有点擦伤,晚上学校里大家也下山来看了她。
“大家都来了?”
听到这里江予雨抬起还插着输液管的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回想起自己在山坡上弄得灰头土脸的一幕,她呆住,抿唇,“我脸是不是还脏着,大家都看到了吗?”
说着她想要打开手机相机看看自己。
这时候她又有了点不易察觉的女神包袱,还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丑丑的样子。
陈驰逸扯了下唇角,按住她乱动可能会碰到输液管的手:“不脏。”
“脸我给你擦了。”
他语调里带着吊儿郎当的坏痞劲,故意加重几个字,“衣服也都亲自给你换了。”
江予雨听完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
她白天穿的是冲锋衣和运动裤,已经全部被打湿,这会儿身上俨然穿起了裙子,除此以外……女生对贴身衣物的款式都比较敏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运动型内衣也被换成了带钢圈的。
江予雨脸颊顿时一片臊红,她微微起身,作势要拿手里的筷子去打男人:“陈驰逸,你流氓!”
陈驰逸闷闷笑着躲开,只不过那笑意也只在他脸上维持了几秒。
江予雨手被他摁住。
她蓦地抬眼,近距离撞进面前人黑沉的眸中。
这会儿卫生院二楼的大部分病人都睡下,挺安静。
病床边不甚明亮的小灯勾勒着他宽阔笔直的肩线,男人轮廓流畅,一张平日笑起来游戏人间的脸此时却没什么表情,眼尾很轻地挑起,映着不淡不浓的阴影。
江予雨再一次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
她张口:“你去哪里抽——”
“该我问了。”陈驰逸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江予雨一愣。
“刚刚你问了那么多。”
他被烟草熏过的嗓子泛着嘶哑,喉结滚动了下,说,“江予雨,现在该我问你了。”
江予雨有点呆滞地看着他:“问什么?”
陈驰逸盯着她,仿佛又回到刚才听周医生说完后,站在卫生院门口沉默着整整抽了半包烟的状态,他沙哑着声音,扯唇问:“三年前,你想怎样利用我?”
没想过他问的是这个问题。
江予雨安静了几秒才怔忡回答他,别开眼,眼睫轻微抖了抖:“就是利用你们陈家的背景……”
“当年你找帮忙的周医生,刚刚被我遇见了。”
听到这里江予雨呼吸滞住,抬起眼看他。
陈驰逸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接道,“他都和我说了。”
如果不是江予雨来这里参加支教,受伤进乡镇卫生院,而他正好赶来,又正好遇到从医院退休后来到山区进行义诊的周医生,恐怕他一生都不会知道这个真相。
但就是这么亿万分之一的概率,被他碰上了。
江予雨眨眼吞咽了下,她瘦削纤细的脖颈轻轻抑动,只是小声说:“周医生也在这里吗?”
“回答我,别岔开话题。”
陈驰逸拧眉强硬道。
“……”
江予雨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还插着输液管的手背,她指尖掐了掐掌心,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最后一瓶药水快要输完了。
卫生院二楼被屏风隔出来的这处小小的角落静谧着,没人再开口说话。
有什么东西却在这无声的空间里发酵膨胀。
半响,陈驰逸起身去叫来了护士。
护士把江予雨手背上的输液针给拔了,给了两根棉签让她按着。
江予雨低头拿棉签按着针口。
头发从她肩部滑落到身前,挡住她半张苍白无声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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