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西平府与朝廷断联,他刚得了祖父的密令,冒着极大的风险潜行去西平府锤炼,去便正好遇到党项人在西平府作乱,掳掠了老幼妇孺藏在马料地窖之中,他带兵去救,其余老弱妇孺皆趁乱跑了,唯独他救起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这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大眼睛却一点神采也没有,竟是看不见的。
他只能将小女孩带在马上,问她究竟是哪家的孩子,想将她还给她的家人。
可是戈壁漫漫,一时半会儿不能将她送还。小姑娘因为看不见又怕极了,抓着他的手臂一直哭,不肯吃他给的东西,也不肯睡觉。她说:“……哥哥,我好害怕,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又有些警惕说,“你会不会也是坏人,像大舅母说的那种人牙子,要将我带去卖掉?”
他失笑,堂堂太子殿下,被小姑娘说成是人牙子!
那时候不能透露身份,哪怕是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若是让西夏人知道大乾太子竟在此,西平府顷刻间恐怕就要被十万大军围剿了。他说:“若我要真的卖了你,你也没办法反抗是不是?还不如吃饱睡好,即便我将你卖了,你也有力气逃跑。”
小姑娘停了半天思索,大概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才开始认真的喝水睡觉。
两个人在茫茫的戈壁中行马了很久,他带着她无法走快,又总是遇到风沙。她渐渐地察觉他不是坏人,很依赖他,睡觉也抓着他的手不放,倘若一时没感知到他,便要吓得大哭。
有时候也因为自己看不见而恐惧大哭,问他: “我会不会一直看不见了?”
他反而问:“你原来是看得见的吗?”
她认真地说:“我的眼睛以前是好好的,被党项人掳走,就莫名其妙看不见了。呜呜……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了,我还要骑小马,还要射弓箭,我要是永远看不见了,就什么也做不了啦!”
他安慰她:“你会好起来的,不要害怕,睡一觉起来,哥哥就把你送回去了。”又递水囊给她喝水,“可以相信我吗?”
其实那时候的他,与小姑娘的境遇差不了太多,因为父皇不喜欢他,母亲也精神不稳定,他年少孤僻,内心十分封闭,小姑娘这样的依赖和陪伴,竟给了他一种被人依赖的温暖之感。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喝了他给的水,说:“我是相信你的。”
最后哭累了,偎依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很想亲手送小姑娘回去,只是毕竟他那时候是身带要务到西平府,出了意外,也不能久留,到了安全之地遇到下属后,他让人将小姑娘交还,便很快离去了。
但也因此,他对这个小姑娘印象极深,哪怕她长大了,他也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将她认了出来。才暗中阻止了禁军动手,否则,谢昭宁早被禁军射成了筛子。看她的反应,她应是没有认出他来的,自然,她那时候根本就看不见,认不出他也是正常之事。且还因他之前无意中对药行掌柜随意应付的话,要莫名其妙地想助他科举,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沈羿扫了一眼,毕竟时间短,里面也写得简略,他只是也好奇,这女孩这些年的过往究竟是如何的,怎突然从西平府回汴京了,眼睛也能看见了。另一则,便是看看这女孩背后有无什么势力纠葛,接近他……有无旁的目的。
粗略一扫,大概知了她是回汴京与家人团聚。至于背后纠葛,却是没有的,他也将这密信放开了。
待君上将信都看完,玄衣之人才问道:“君上,这姑娘可要继续注意着?”
沈羿道:“不必打扰她,随她去吧。”
将信纸收起来。虽是旧识,但两人的身份毕竟是天堑,他只是突生了好奇略想了解一二,却并不想扰了她的生活。
玄衣之人应了喏。书童又问道:“君上,那今年金明池夺标赛,您可要御驾亲临观礼?顾大人、李大人等已将金明池邻水殿清理出来了,只等君上驾临了。”
沈羿却道:“不必了,就说我仍未归来。先将西夏诸人料理了再说吧。”
沈羿说完,随即手中棋子扣下,清脆一声响。映衬着外面无边无际的大雨,隔着雨幕,仿若遥遥传来垂拱殿外言官的议论声,竟透出肃冷的杀机来。
汴京城入夏,这般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晚,等着要参加金明池夺标赛的众世家郎君、娘子们都为此而忧愁。生怕这雨下三天三夜不停歇,那便什么赛也没有了。
可次日雨骤初歇,日光和煦。
恰逢这般的好天气。许多汴京大大小小的世家郎君、娘子们从家中倾巢而出,一路经御街、经州桥,再经宣秋门内大街,自顺天门而出前往金明池。金明池夺标赛要下午才开局,她们便一路走走停停,或是在州桥买些胭脂水粉,或是在汴河吃些夏日的冰雪饮,等行至下午便也到了。
昭宁也早早与舅母坐上了马车从谢家出发,不过并未一路游玩,盛氏准备带她去看看姜家在崇明门大街新置办的宅子,正好便在去金明池的必经之路上。
一路上盛氏同她说:“昭宁,你母亲的事急不得,眼下还有四个月的期,你自己也放松些。咱们这家里毕竟不是只有你撑着,你父亲也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找了,你哥哥将他能托的人也托了遍,姜家我更是早就吩咐下去了。你今日便好生看看夺标赛,看看那些年轻郎君们,莫要去想旁的东西!”
谢昭宁笑着应下。舅母说的的确如此,欲速则不达,她已吩咐下去,让新门瓦子周围熟悉地势和邻里的掌柜伙计们去找。眼下为了让舅母和母亲放宽心,倒是的确该放松些。
她挽了盛氏的手道:“昭昭知道,只等着去看看舅母的新宅子是如何气派!”
盛氏才放宽心笑笑,又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文的还是武的,胖的还是瘦的,官宦家的还是耕读世家的。谢昭宁便是苦笑了,知道盛氏想再金明池夺标赛上替她相看。她自己在婚嫁上并不算顺利,总还是因为是西平府回来,又曾做过诸多不好之事的缘故。
前世更是如此,到后来家中谢宛宁、谢芷宁都有许多人提亲,给谢宛宁提亲的甚至不乏公爵之后,但她却少有人提亲,那时候她也并不在意。可赵瑾突然从汴京消失了,谢昭宁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身影,她才慌了心神。那时候闹出许多事,她已与家中决裂一般,只想着找一门亲事逃出生天去,是谁都可以。
舅舅便带回了同顺平郡王的亲事,说是早年前母亲无意间救了顺平郡王之母才定下的。她那时候自是高兴,只觉得教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狠狠失了面子。她不仅能嫁,还嫁了这样高的门第。
但直至前段时日,她曾问过母亲,可有这桩事情,母亲听了却甚是茫然,说是从未有过。
这让昭宁也觉得奇怪,若不是舅舅所说那般,这门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莫名其妙发生在她身上?她虽并不想再嫁了顺平郡王,却也实在是理不清当中的原因。
如今自己的亲事昭宁更是不在意的,情爱婚嫁并非她考虑的问题,经了前世那般种种的事,她如何还会对情爱有那般痴妄的想法。她只想让自己在意的人过得好,无论是母亲、祖母,还是舅舅舅母,现在还加上一个阿七,她想要保她们平顺安宁,除掉那些曾经害她至深的人,只此这般而已。
等昭宁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到了姜家新的宅邸外。知道她们今日回来,姜家宅邸早已是大门打开,洒扫干净,门房垂手站在门口,等着迎她们进去。
盛氏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兴致勃勃地领她进去看。只见这是一座四进的大宅院,两侧月门过去还带着数个小院落,翻新得极好,新装的挂落,刚刷好漆的栏杆,气派的确不比谢家差。谢昭宁看着笑笑,一看就是大舅母亲自监工所装,许多地方与她们在西平府时住的宅院一般无二。
“……是从你大舅舅原先的同僚手中买来的。他们举家搬去任上了,因此要修葺的地方不多,不过一两个月便收拾妥当了。你外祖父不来,你二舅舅便陪着他还住在顺昌府,不过你两位表姐是要来的,便住靠着溪畔的院子,已经同她们说好了,便是出嫁了也要给她们留着。”盛氏一一给她介绍着。
两人一路行至正厅,此处翠竹环绕,又有一流清泉,环境清雅,以一道山墙隔开,谢昭宁道:“这处便不是大舅母所装吧!”
大舅舅和大舅母是没有这番雅趣的。
盛氏哼道:“是你大表哥所设的,非要弄这些劳什子的竹子、泉啊的,方方正正,开阔的哪里不好!”
谢昭宁听了抿唇笑,大舅母大舅舅与姜焕然的审美向来是南辕北辙的,这二人能生出姜焕然来,才着实让人怀疑是抱错了。若非姜焕然的面貌还是像了几分外祖父年轻时的俊逸的,恐怕大舅舅也不敢认。
这时候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从背后响起,昭宁回过头,只见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姜焕新、姜焕明两位表哥,他们二人今儿的打扮甚是出挑,皆都换上了崭新的宝像花罗的长袍,腰间配簇新的腰带,还穿崭新长靴,戴箭袖。
足见两位表哥是等着要去金明池施展一番人才了。
两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笑容,姜焕明对着谢昭宁拱手道:“昭宁表妹许久未见了!”
姜焕新则去撺掇盛氏:“大伯母,咱们不如现在便出发了吧,去金明池那边占个好位置,否则尽都让别人占去了!”
盛氏没好气地白他俩一眼道:“下午才开始,你此时去站在池边吹风吗!”
此时却有两位陌生的女使,出现在山门之外,隔着翠竹喊道:“姜家大夫人在吗?我们家娘子亦想去金明池夺标赛,只是家里牛车不够了,想请问大夫人有没有多的,能不能借出来用用?”
说着不时地朝着屋子里张望。
姜焕明和姜焕新见此情景,不由低声道:“又来了!昨儿个才来了两拨人……只差没亲自登门了!”又愤愤不平地低声说,“我俩自也不差……怎的只看他去了!”
他二人虽说得嘟囔,谢昭宁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她听得笑出声来,这些女使怕都是借由来看姜焕然的,谁叫他是解元郎呢,不光是在顺昌府,就是到了汴京,也受欢迎得很。各家女子想见他庐山真面目的恐不在少数。
但四下看看,他似乎并不在此。
盛氏也是一脸无奈的模样,儿子的受欢迎让她疲于应付了。只对谢昭宁道:“昭宁,你亲自去叫你大舅舅,让他收拾着准备走了,否则还不知要磨蹭多久!”
谢昭宁笑着应了,随着女使的指引朝着正屋的方向走去。
穿过偏门,前方是一片开阔的青砖石空地,摆了一个木架,上面插着些刀枪剑戟的。谢昭宁一看便知这就是大舅舅和大舅母的住处了,大舅舅寻常的习惯,便是晨起就要练些武功的。
又过了空地,走到了宽阔的屋檐之下,此时旁侧的几个槅扇打开着,轩窗舒朗,清风吹拂进槅扇中,谢昭宁却听到里面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这次西平府外父亲大胜西夏擒生军,军功分明是父亲的,可却平白被人夺走,儿子怎能甘心就此罢休!”
谢昭宁听到这句话,脚步微微一顿。这声音分明是表哥姜焕然,只是与平日懒散随意的他不同,竟是有几分愤怒。舅舅的军功竟被抢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难怪舅舅会提前回了汴京来。
只听大舅舅又叹道:“你我又能如何,焕然,切不可意气用事,这已经是不能更改的事了!父亲没有这个军功,也照样是能过的。”
可姜焕然却道:“……我是决不会放过他们的,无论什么手段,总有一日,我要他们都匍匐在我脚下,向我俯首求饶!”
语气中带着森然的冷意。
谢昭宁听到此,想到后来的姜焕然,轻叹他的确是做到了。不过不光是蒋家这件事,这件事之后,他还做了其他的很多事,种种手段都太过了,让外祖父这般心怀正义之士,因他所做之事,气病了身子,竟早早去了。大舅舅、大舅母也因此郁郁寡欢。而他自己也在史书上留下了佞臣的千古骂名。
此时她也不听了,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口,对门内的两个人笑了笑道:“大舅舅,表哥,舅母要您收整好,我们要出发了。”
姜远望见谢昭宁来了,立刻扯出笑容来:“昭昭来了!”又听盛氏催他,低头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发现自己还没换衣裳,便着急忙慌地道,“你先同你表哥出去稍候吧,等大舅舅换身衣裳就出来!”
谢昭宁见姜焕然也只简单穿了身天水蓝的细布直裰,清俊的眉眼,闲适从容的气质,就这般便立刻将另两位极尽华贵装束的表哥衬得刻意又没有必要。他也看到了她,对她笑了笑:“昭宁表妹竟来了!那便先走吧。”
他自己走出书房,先径直走到了前面。
却只听谢昭宁轻柔的声音在背后道:“还请焕然表哥留步片刻。”
姜焕然回过身,只见谢昭宁站在日光和煦之下,今日汴京这盛夏的日光,从庭院种的那株梧桐树的枝桠间洒下,她穿得深青淡绿的一衣裙,映衬着如瓷娃娃般雪白细腻的肌肤,映着树影的波澜,有种令人惊叹的蓬勃的绿意。
谢昭宁走近了,先对姜焕然道:“我知道表哥一贯不喜欢我。”
这是自然的,姜焕然能喜欢她才是有鬼了。他本就嫌弃她,觉得她抢了自己父亲母亲的关怀,又曾经历差点被大舅母逼着娶她,最后上次田庄之事,虽是因他一时大意,可是谢昭宁最后打他的那两巴掌也是毫不留情的。姜焕然不想弄死她,可能已经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情面上了。
姜焕然却顿了顿,看了她片刻后才说:“你如何知道的?”
谢昭宁就笑了笑:“我自是有眼睛会看。”
她见姜焕然不说话,又道:“我知道有些事不该我来说,说了表哥也未必会高兴。但我还是必须要说,表哥做凡事——定要守住底线,注意手段,莫要让舅舅和舅母还有外祖父失望。也莫要,葬送了自己。”
她觉得说到这里便也足够了,至于能不能劝得住这个祸国殃民的未来大佞臣,也不是她能决定的。甚至她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之功,但是说总还是要说的。并非是指这件事,而是指姜焕然处理其他绝大部分事情的手段,都是极端的。她都希望姜焕然做事情能三思而后行,她不想看到舅舅和舅母再因他而伤。
昭宁说完之后,便越过姜焕然向正堂的方向走去。
姜焕然在她身后,看着谢昭宁的背影,她虽走在明亮的日光之下,却仿佛还笼罩着看不见的阴影之中。
日光太盛,照得她的背影明亮澄澈,竟显出几分单薄的荏苒来。
第59章
等大舅舅换好衣裳, 一家人略进些午膳后,两位表哥便如臀下生疮般坐不住。盛氏白了二人一眼,汴京城中之人一早出发是因离得远, 眼下她们住的地方离顺天门连半个时辰的路都不到,不知在慌些什么。当然旁边慢条斯理吃着饭,恨不得将饭分成一粒粒来吃的姜焕然,也被她白了一眼。他是长了个鸟喉咙吗,就不能吃快些!
姜焕新也道:“大堂兄, 你就不能快点吗!你这一碗饭, 我一口便能吃了!”
姜焕然却伸出筷子夹了一根碧绿的莼菜笋, 放在他莹白如玉的饭粒上, 道:“吃饭便是要慢条斯理, 不要草莽行为, 否则于脾胃不和。”
姜焕明道:“堂兄,我再看你这般吃下去, 我脾胃就要不和了!”
大舅舅和谢昭宁正拿着筷子夹菜,听到后皆笑。
盛氏却是不忍了, 他就是不想去什么金明池夺标赛而已, 他嫌无趣,但是又答应了他们不得不去, 所以在才在这里拖延。她逼着姜焕然几口把饭吃了, 让伏云吩咐赶了三辆马车出来,六人分了坐下,才嘚嘚朝着顺天门外金明池去了。这时候两位表姐的马车也刚从顺昌府赶到, 两个表姐遥遥同她们打了招呼, 四辆马车一起出城去。
今日是惠风和畅,日光灿烂。又是懒洋洋的午后, 这般灿烂的日光昭宁看了也舒服。她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除了她们,许多的马车、牛车也行驶在新郑门大街上,更多的是步行的汴京城百姓,成群地朝着金明池赶去。此处商阜不如内城兴盛,但是街道开阔,两侧屋舍也规整。
等过了高大俨然、士兵把手的顺天门,就到了外城。此处人流更是多了,且四处草木丰茂,绿意盎然。而金明池便在顺天门外不远处,金明池并非只是水池,实则为皇家园林,唯有这样举办赛会时,才会对诸家百姓们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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