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叔是何人, 真正的定国公世子爷, 姑祖母捧在手心里宠着, 老太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未来定国公家的继承者。那便不仅仅是趋之若鹜了, 那是各家娘子们想法设法,不择手段, 都要与他套近乎, 想要嫁给他。
平日里走到哪儿,四叔身边都被各种女子围绕, 那些娘子们想的法子他看着都匪夷所思。索性他四叔亦是他生平见过最聪明绝顶之人, 也从没有人能算计他成功过。
怎的今日,居然和谢家这么个小娘子说起话来。而且谢昭宁还要送他什么樱桃,顾思鹤去到哪里需要别人送樱桃了?
因此顾寻上前一步, 笑着拱手对谢昭宁道:“不知这位娘子是哪里与我家四叔有一面之缘?可的确是多谢了。”
谢昭宁看他警惕的神情, 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是无言。
她无意攀了什么高枝, 更无意攀这根枝——真的攀了上去,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哪里是她送的樱桃,分明是顾思鹤自己开口要的,吃了还嫌酸。何况当时她递樱桃,根本不知此人竟就是定国公世子爷,她若知道自会躲得远远的。送给定国公世子爷一盘樱桃,她都不知道这话若是传出去了,别人要怎么嘲笑她。
她深吸了口气,也笑道:“方才席间不知是世子爷,世子爷想讨樱桃,就随手给了罢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两位郎君且说着话,我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可是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道淡淡的嗓音:“站住。”
是顾思鹤低沉中略带轻柔的嗓音。
谢昭宁脚步一僵,她想离这样权贵的人物,离这般不知深浅的人远一些,何况她实在是不想被这些人用如此目光瞧着。那种仿若她痴心妄想的眼神,前世在赵瑾身上她已经遇到得足够多了,但是他真的出声喊了她,谢昭宁自然也不想得罪了他,免得自己未来是怎么死也不知道。
因此只能回过身,咬牙笑道:“世子爷还有何事吗?”
顾思鹤瞅了顾寻一眼,示意他不准说话,又跟她解释道:“不必介意,我身份特别,阿寻只是太小心了。”将手里的符又往前一送,道,“这道辟邪符谢大娘子还是收下吧,相信我,你真的有血光之灾。”
目光透露出极真诚之意:“我师承会灵观张真人,最精通面相之术,我看的面相不会错的。”
谢昭宁:“……”
她只能飞快地从他手里将符捡了过来。指尖略触及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掌心是温热的,这还是让她有了些他更像人的感觉。在此前的传说中,就如同旁人想她一般,顾思鹤亦是长出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
可是她面前的,不过是个有些莫名其妙的俊美青年罢了。
这样的人,未来真的能做出斩杀兄长,亲灭母族的事情来吗?
而顾思鹤手微顿,缓缓收回手。
无论如何,总是不能得罪的。
谢昭宁于是屈身笑道:“多谢世子爷赐符了,我其实是极想要的,方才不过是我忘了罢了。”
顾思鹤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谢昭宁正准备再度告辞,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她回头看去,只见到一帮男子正匆匆走来,着朱色或青色的官服,戴长翅帽。父亲谢煊亦着官服在人群中,她没见过两次的二伯父、三叔父也在。
为首一年约六十的老者人鬓发微白,精神矍铄,着朱色官服,玉革带。
这位是谢昭宁的堂祖父谢景,时任审官院同知院,从三品的官衔。
谢昭宁眼神微眯,堂祖父谢景于他们家而言是个极特殊的人。
当年祖父与堂祖父都在度支司观政,后来祖父外放不能回,父亲便跟着堂祖父读书。堂祖父对父亲极好,与自己的亲生子一般无二地养大,精心培养,才使得父亲中了进士。
故父亲待堂祖父便如亲生父亲一般珍重,侍奉有加。榆林谢家与东秀谢家更是紧紧相连,难舍难分。
而她前世与堂祖父接触得并不多,只记得是个极果断,极聪明之人。心中最要紧的事,便是谢家的荣辱。
谢昭宁看着这群人过来,便十分懂事地又往旁边退了数步,必不能让大家误会她想和顾思鹤搭话。不过她也多虑了,这帮人哪里会注意到她,谢景带着谢家众男丁上前拜会顾思鹤,恭敬地拱手笑着道:“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老朽失察了。还请移步陋室一叙?”
顾思鹤对着这些人的态度比较淡漠,随意地嗯了一声淡淡道:“我不过是跟着顾三出来转转,远远地瞧一下姑母罢了。你们不必如此慎重,倒是有些生分了。”
因着余氏与谢家老太太是亲姑侄女,故谢家与顾家有些姻亲关系,只是略隔得有些远,但并不妨碍两家以亲戚相称。
此时谢煊却看到了旁边的谢昭宁,微有些讶然地低声问道:“昭宁,你怎的在此处?”
谢景也回头看了眼,他是知道谢昭宁的,是谢煊从西平府回来的女孩儿,他的眉头轻轻一皱,很快就想到了和顾寻一样的东西。但他又是何等人精,随即含笑问:“倒是许久不见昭宁了,可是来此赏花的?”
谢昭宁都知道这些人的想法,都怕她是来攀高枝的,一切的一切,还要责怪这位顾世子爷,非要问她要樱桃,给她送什么辟邪符。可是他生在云端,从来看到的都是旁人的青眼,又如何知道他随意的举动,会给旁人带来什么麻烦。
谢昭宁笑道:“堂祖父安好,诸位伯伯安好,孙女的确是来此赏花的,眼下有些乏了,便先告退了。”
谢景也露出笑容来:“那便好了,院里的南戏快要开始了,你先回去看吧!”
谢昭宁退远了些,看到人群将顾思鹤簇拥,才轻轻吐了口气。
青坞方才也大气不敢喘,如今走远些了,才问道:“娘子,方才那位,便是定国公世子爷?”
便是连青坞,也知道这般人物。
整个汴京城,如顾思鹤这般身份贵重,又生得好看的郎君,恐怕数不出三人来。
谢昭宁随意点点头,心中却在思索着。
这顾思鹤,前世她并未曾留意。只记得旁人的传说中,他虽是定国公世子,行事却十分的散漫随意,老太爷说东,他偏要往西。老太爷说南,他偏要往北。老太爷让他学行军作战,学刀枪剑戟,他偏不愿意。定国公府与旁的人家不同,定国公家有正三品的武散官衔荫蔽,若是顾思鹤能习武,便能继承了这正三品的武官衔,这是何等好的事。
顾思鹤偏生不学武,不仅如此,还跑去科考。大概是的确聪明绝顶,竟真的让他考中了贡士,与赵瑾还是同一科的。老太爷欣然之,让他好生参加殿试为官,他倒是好了,竟又跑去跟什么真人修道,开始学面相之术,把家中的老太爷气得倒仰。
于是在传说中,哪怕出身定国公府,顾思鹤仍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整日里不做正事。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最后杀入定国公府,取了他兄长首级,屠了定国公府上百人,那晚的大雨中,定国公府里流出来的汇成的溪流都是血红的……
再后来就是他被封枢密使,诛了对手十族,竟连对方的师友都未曾放过。满朝都是对他的非议,骂他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又再度提及他斩杀手足,背弃人伦的罪行,参他的奏折向雪片一样飞到中书省,递到新皇手中。随即他又领兵十万平了西夏,亲手将当时西夏的将领头颅砍下,挂在城门口十日,朝野中终于噤了声。
他凭一己之力撑起边关防线,使得西夏不能再进犯。与此同时赵瑾把持朝野,控制禁军。两人几乎将新皇全然架空,又不能奈何对方。若非顾思鹤,恐赵瑾早便能摒弃了新皇,临朝称帝。若非赵瑾临朝,亦不知顾思鹤已那样癫狂,究竟能干出什么改朝篡位、屠戮天下的事情来。
谢昭宁想到方才那个青年,他虽然有些不羁,行事作风也有些奇特。但看起来也是个脾性尚可之人。她实在是无法将他同最后那个狠决得能让人称十殿阎罗的顾思鹤联系起来。
这样一个人,为何最后会走到斩杀亲兄母族的地步?
他竟然不会武功么?
若他不会武功,又是怎的能杀兄长,灭西夏的?
谢昭宁并不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这些士族之事,在前世就深如鸿沟,并非她这样边缘得人物能够窥探的。
不过谢昭宁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却不是他斩亲兄,诛十族。也不是他平定西夏,枭首示众。而是当年她下宗正寺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在骂她坏。
唯有他轻飘飘地说了一个字:蠢。
前一世,她听到过的,对自己最中肯的评价。
想来自己日后应也是遇不到此人了,便不再去想了吧。
她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
此时夕阳西垂,顾寻却好不容易将谢景一行人打发走,准备带他四叔回府。
只见身旁的顾思鹤望着无边无际的覆盖于大地之上的浅金色夕阳,感叹道:“旁人都重金求我赐字,偏偏她还不想要,世风日下啊。”
很是唏嘘的模样。
顾寻看了看方才谢大娘子离去的方向,嘴角抽了抽:“四叔,您还时常说我不学无术,世风日下这个词是这般用的吗!”又说,“您和别人说她有血光之灾,人家如何肯要?我看您还是别跟着张真人学什么面相之术了,上次您说管家的儿子要血光之灾,人家转眼就中了大财。您又说厨房的张姑有财运,人家第二日就摔断了腿。您知不知道府中人现在走路都避着您。”
顾思鹤哪里肯听,他不想听到任何对于他面相之术的否定,这是他目前最热衷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觉得自己这个分明与他同岁,在人前风流潇洒的侄儿,人后简直比他院里的姑姑还要啰嗦,索性不再理会他,径直朝远处走去。
顾寻看到他走远如何肯,他四叔一点武功也不会,身份又特殊,他实在是怕他四叔有什么不测,那他回去也别活了。
他追上去问道:“方才您为何要说是谢大娘子赠您樱桃,弄得我还误会于她,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对了你方才没去击鞠场,没看到那谢大娘子痛击董荐的模样,可是要笑死我了。这谢大娘子倒是有些意思!”
顾思鹤的脚步更快了。
第23章
谢昭宁在击鞠会上大放异彩之事, 谢煊和姜氏也很快知道了,将三个女孩儿叫到正堂来说话。
谢煊看谢昭宁的眼神有些欣慰:“……你击鞠得好,以前又为何要藏着。父亲以前觉得你不学无术, 想来倒是偏颇了。”又跟姜氏说,“家中倒是有两匹西北番马,原是我和义哥儿用,我那匹已是不用多年,想来都已养得膘肥体壮了, 对马不好。你将这匹马拨给昭宁吧, 以后无论去参加击鞠、赛马的, 用自己的马, 总比旁人的更好。”
谢昭宁前世从未见过谢煊对她欣赏的眼神。在她初回来的时候, 谢煊看她亦是慈爱的, 只是后来,她犯错越来越多, 许多事也是真的做了,父亲才对她越来越不信。直到后来, 父亲的一巴掌将她彻底打醒, 说要将她送去静心庵,但最后也没有成行。直到大舅舅回来, 她闹着要跟大舅舅走, 父亲才将她交给了大舅舅照管。
姜氏笑着点头,看着谢昭宁的眼神更是亮闪闪的:“昭宁,你击鞠的技艺, 是跟着你大舅舅学的么?我年轻的时候, 也跟着学过呢。”
谢昭宁知道母亲也学过,笑道:“那改日母亲同我一起去击鞠场练练?”
姜氏却露出些叹惋的神色:“身子早就沉了, 哪里还跑得动!”
女孩儿出了阁,做了旁人的妻,许多事便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何况她是谢家的宗妇,在外要稳重端庄,自然不能再做这样小女儿的事。
谢昭宁就挽着姜氏的手道:“我看母亲还身轻如燕,必是能与我一较高下的。大舅舅也说,您当时练得十分好。”
实际上大舅舅的原话是:技艺差还天天都想往场上跑,我是她师父都嫌丢人。
姜氏难得见女孩儿与她亲昵,自是高兴的,有些扭捏,有些自傲地道:“这是的,我还是有些天分的。”
谢煊不是没见过她击鞠,轻轻摇头,倒也不想戳破了。
谢昭宁见谢宛宁和谢芷宁都站在一旁,两人面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容,只是谢宛宁藏在身后的手掐得极紧。
此时谢芷宁轻声道:“长姐今日击鞠博了头彩,宛宁姐姐写字亦博了满堂彩呢!”
谢煊笑道:“这我如何能忘,你宛宁姐姐自是极好的,堂祖母也夸赞了她,说是给我们谢家在众人面前长了脸。”又转而对谢宛宁说,“父亲倒也不厚此薄彼,父亲那里还有一套奚廷珪制的精墨,一会儿派人给你送去。”
奚廷珪制的精墨亦被称作‘李墨’,为南唐后主李煜所喜,其墨研磨之后便有一股甜而幽微的香气,极金贵,一块墨便能值十贯钱。
看来父亲今日是极高兴的,送两个人都是大手笔。
谢昭宁看着,谢宛宁才将掐紧的手放松,屈身谢过谢煊。
谢煊又送了谢芷宁一套赤金的头面,此时却听外面响起热闹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可在,孩儿回来了!”
听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谢昭宁的手微微一僵,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着玄色圆领袍,瞧着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他将手中的包袱给了随从,便利落地跪地,给谢煊和姜氏行了大礼。
谢宛宁和谢芷宁也面露惊喜之色,唯独谢昭宁,笑容微微一黯。
来人是她同父同母所出的胞兄谢承义,也是榆林谢家唯一的嫡子。
既是亲兄,应是与她极亲的,但是她和谢承义关系并不佳。
她初回来时,谢承义也沐修回家,不过那时候的她嚣张跋扈,欺辱旁人,谢承义又是那等义薄云天,极恨恃强凌弱之人的人,对她自然很是不喜。加之他从小和谢宛宁一起长大,将谢宛宁视为他亲妹。谢昭宁这样外头回来的,与他并无兄妹相处的情分,居然还欺辱谢宛宁,他又如何会喜欢。她见谢承义不喜欢自己,自然对谢承义也并无好脸。兄妹二人前世关系及其冷淡。
姜氏惊喜地啊了一声,便是谢煊都眼前一亮,两人连忙上前将青年扶了起来,谢煊看着儿子,语气是掩饰不住地激动道:“不是传话说,你还要过两日才能到汴京吗,怎的现在到了?”
青年笑容灿烂道:“孩儿四个月未见父母,自是十分想念,船行的速度太慢,孩儿舍了船骑马回来的!”
姜氏更是热泪盈眶,上前捧着青年的脸看,不住地道:“何必这般劳累,迟几日又有什么关系。战场上刀剑无眼,可是苦了你了!如今有功回来了就好,你父亲也好将你留在汴京,不再去那劳什子的庆阳府了!你现在可要歇息?可进了晚膳了?若是没进,阿娘便让人传进来!”
谢承义是姜氏唯一的嫡子,自然是爱如珍宝,拉着就不肯放了。
谢煊则见长子虽难掩疲惫之色,但眼眸明亮神采奕奕,就知道他心中极高兴,必定会说自己不饿不累。对姜氏道:“你有问他的功夫,便有去吩咐的功夫!”
以往这样的话,姜氏还是要回谢煊几句的。但是今日高兴,姜氏就擦了眼泪道:“你说得是!我高兴糊涂了!”高声叫了春景、含霜等进来,让她们一个去传膳,做寻常谢承义爱吃的菜色,又叫她们另一个将前院的风宣堂赶紧收拾出来,给谢承义歇下。她们还以为谢承义还要几日才回汴京,近日又忙着堂祖母的寿辰,这些都还未曾收拾出来。
谢煊则转头对着几个女孩儿含笑说:“你们哥哥如今在战场上立了功,封了巡检,还不快来拜见你们哥哥!”虽朝堂封赏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但今日谢煊同伯父谢景说话,已经知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故也不忌讳对外说了。
三个女孩儿便次第地上前,却是谢宛宁最先屈身笑道:“哥哥安好,妹妹盼着哥哥回来,已是盼了许久了,如今知道哥哥归来,还立了战功,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还请哥哥不要见怪!”
谢承义看到谢宛宁,笑容更盛,双手将她托起道:“宛宁,你我多年手足的情分,何必将就这些虚礼。你上次说你喜欢庆阳的曹杏脯,哥哥买了几盒,一会儿便差人给你送去!”
谢宛宁笑得眉眼弯弯:“难为哥哥记得!”
两人自然十分熟稔,的确是当做嫡亲的兄妹相处过多年的。
谢芷宁也上前行礼,说了一串恭祝的吉祥话,谢承义也笑着将她托起,说给她带了庆阳的白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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