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我。而且,”方别霜拧了拧手指,“父亲不会阻拦我嫁给你了。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成亲。”
姚庭川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尽能得安慰自己。他了解她,其实她根本不懂怎么与人同心共情,对他的境遇也没感到有多悲伤,这些安慰的话与口吻,都是她学着别人关心她时的样子绞尽脑汁模仿出来的。
她此刻一定累极了。
姚庭川借口说想睡一会儿,让人送她出去了。
方别霜觉得自己该多陪陪他的,但她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她跟着婆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了脚步。
她回头看,姚庭川正倚着迎枕,脸色苍白地朝她笑。
她有些愧疚。
如他所言,她并不喜欢他。甚至在听到他说怕将来不能长寿会害了她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能接受守寡,无儿无女地守节过一辈子挺好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这种好人,怎么会得罪螣馗呢。太奇怪了。
方别霜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下。
其实,螣馗大人会出现在她身边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了啊。
她扶着门框,脚步微乱地回到了姚庭川面前。
姚庭川面露疑惑:“你……”
方别霜迷惘地抬起眸:“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缺心少肺,寡恩薄义。
姚庭川眉眼温润:“因为喜欢你啊。”
“所以这世上没有毫无缘由的好,对吧?”方别霜皱了皱眉,一副努力理解的样子,“除了喜欢,他还能因为什么对我好呢?”
姚庭川笑容微顿:“谁?”
他预感不妙,方别霜很少露出这种试图理解他人的表情。
“一个奇怪的人。他说他不喜欢你,要我也不要喜欢你。”
姚庭川直起身:“男人?”
“是。”
“咳咳咳——”
姚庭川猛咳起来。
姚夫人极力挽留方别霜吃过点心再走,方别霜以在外逗留太久父母会担忧为由推拒了,约定过两日再来。
回到家时已近傍晚,她没什么胃口吃饭,先交代了芙雁去找管家婆子以方仕承的名义请陈大夫给姚庭川看病去。
屋里就她一个人了。
方别霜站在屏风前,尝试呼唤:“螣馗大人?”
连唤几次都没有回答。
她坐下来,干脆直接问:“您真的病了吗?”
“急着找我,是想要我救他,对吧。”
方别霜四处张望,终于在窗帐前看到了少年背光而坐的身影。他屈膝支腮,姿态懒散。
微弱的夕阳光洒在他身后,又有窗帐飘荡遮掩,她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
方别霜敛眸不语。
衔烛偏了偏脸,冷冷道:“我不救。”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帮我。”方别霜没理他的话,自顾自发问,“为什么呢?”
说要她以奉养为代价,却什么也没要她的,根本不像是图她东西的样子。而且,她有什么值他图谋的?
为什么呢?
衔烛长睫一抖,视线僵在了与少女对视上的那一刻。
“您总不可能像姚庭川那样,说是因为喜欢我。但除了喜欢我,”她问,“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衔烛凝望着少女清亮的眼眸,缓慢地眨了眨眼。
怕她有所察觉,又怕她真的一无所觉。等她真问出口了,涌动在他们之间的悲哀才真正开始无处可藏。
方别霜遽然感到气氛变得压抑了。窗前倦懒不羁,斜坐长榻的少年分明姿势未变,周身却透出了一股冷峭孤绝的气质。
空气都被浸寒了。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语气似有几分随意:“你真的想知道吗?”
方别霜迟疑了,揪着袖口问:“我能知道吗?”
衔烛笑了声,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冷笑。
只要他想,他有无数种方法让她记起前世的一切。
可她不会愿意的。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少女悄然后退了一步。他拉平了唇角,听她假作镇定,若无其事地道:“不能的话,您当我没问过吧。”
又在怕他。
也不知道等素以无情无惧立身三界的霜刀仙子恢复记忆以后,再回想到今天对他胆颤心惊的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衔烛不想就此放过她。
要问的是她,不敢听的也是她。凭什么一切都由她的?
他弯起眼睛:“小阿霜,若我是因为喜欢你而对你好,你打算如何回报我?”
方别霜还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忽有一根玉带自少年手中飞出,如灵蛇般缠住了她的双手。
她惊得直往后躲,用力挣着:“您想做什么?!”
越挣玉带缠得越紧,她拼尽全力都挣不开分毫。牵引着玉带那端的少年却始终姿态慵懒,歪着头一松一放地玩着。
她成了任他捉弄的猎物。
衔烛略一收紧玉带,方别霜便跟着踉跄往前。他撑着下巴重复问:“如何回报呢?”
方别霜瞬间冷汗直下。她怕是将他惹恼了。
她真是疯了……竟然问出那么愚蠢的问题。也是他平时太好说话,让她误以为自己真可以与他随心交谈了。
实际上,没有鬼神能容许凡人随意揣度自己的用意。
“我知错了,我无意亵渎您!”方别霜脚尖抵地,努力抵抗着玉带的拉扯,呼吸发颤道,“您肯帮我,是我之幸,我不该乱问的,我知错了!”
衔烛摩挲着玉带。
他又拉了一把。少女欲跌不跌,朝他靠近了好些。
“这么怕啊。”他感受着传自玉带那端的颤意,她在发抖。
“怕也没用。你总要面对我的。”
玉带一寸一寸缠回了少年手中。少女被拖拽着,不得不离他越来越近。
衔烛轻笑:“不妨全都告诉你好了。反正你若能记起来,对我只有好处。”
方别霜步步顽抗,步步溃败。到最后半丈之距,她紧闭了双眼,不敢将他看清。
一副瑟瑟赴死之态。
衔烛看着她眼角噙着的点点泪光,停了收玉带的动作。
干嘛这么可怜的样子。
到底谁可怜?
他最后拽了一把,少女彻底重心失衡,整个人扑落到了他的怀里。
与此同时,玉带松开,化烟而散。
她怕得捂住了脸,蜷缩着呜咽起来。
衔烛垂视着怀中少女。脸庞都哭红了,微光照耀下,耳朵上细白的绒毛清晰可见。
他顺了顺她肩背上的长发,收臂将她扣到胸膛上,黯然垂眸。
胆小鬼。
怕还问什么呢。
“这回便罢了。”衔烛轻握住她的手腕,抹愈了上面勒出的浅痕。
方别霜抖颤不已,屏了呼吸。
少年理着她皱巴巴的袖子,又道:“我对你,当然不可能无所图谋。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您……”方别霜咬住唇不敢问了,蜷起了攀在他肩膀上的手指。
“不愿意跟我走,没关系。有个人,她能若出现,你一定愿意的。”衔烛轻拍了下她的背,感受着她的温度道,“不要哭了,我走了。”
天边霞光收尽,方别霜含泪抬起头,方才还抱着她的少年却在这一刹那间化影消失了。她跌到了长榻上。
一定要带她走是什么意思?带去哪里?
鬼往鬼界,难道是要取她性命?他说的那个人又是谁?
方别霜浑身发冷,屈膝抱住了自己。果然,这世上哪会有不要钱的好事轮得到她?
她不想死。怎么办……
芙雁从前院回来了,边与她说替姚庭川请大夫的经过,边点亮了她身旁的灯盏。方别霜别过脸,说自己饿了,想吃点心,芙雁又高高兴兴去厨房端点心了。
屋里又静下来,方别霜难过得想哭。她活得好难。
要不了太久芙雁就回来了,她想赶紧洗把脸清醒清醒,刚倒了水,忽地看见手心银光微闪。
她凑到灯前,捻出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丝。
她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看,她才十几岁,怎么会长白发。就算有,每天早晨芙雁给她梳头梳那么仔细,肯定会发现的。
难道是,他的?
方别霜回忆了下刚才的情形。她好像是抓到了他的头发。
他长了一头白发?
那是怪可怕的……
她正暗自思忖着,忽有一只小玉瓶轻落到了她的掌中。
方别霜“啊”一声差点直接闭眼丢出去,但有一道力量包握住她的手,迫她攥紧了玉瓶。
耳后响起少年的嗓音:“摔了可没有了。拿去救他吧。”
方别霜抽抽噎噎地睁开眼,他并未现身。
少年语气微顿:“我不可怕的,别哭了。”
握在她手上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方别霜不仅没被他安慰到,还更加崩溃了,扑在床上抱着被子埋脸哽咽。
时时被人盯着,她真的受不了。
衔烛坐在床边,无声地看了片刻。他朝她发颤的肩膀伸出手,在手指触及她发丝的瞬间化了蛇身,缓缓趴到了她的颈侧。
铃铛轻响,方别霜感觉到小蛇在用凉凉的、粉嫩嫩的信子舔她脸上的泪痕,干脆揪过了它的尾巴给自己擦眼泪。
衔烛任她搓玩自己的身子,脑袋轻轻撞了几下她的脸。
方别霜觉得它可爱,跟它玩了一会儿,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总算把一滩烂泥般的情绪都收拾起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已至此,哭也无济于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反正结果再差,差到根上也就一个死咯。
方别霜放弃挣扎了,瘫在床上,直接拉上被子就这么睡了。
月上中天,衔烛游出她的怀抱,化实身进了老虬龙和小和尚所在的客房。
他一抬指,灯火皆亮,一老一小迷迷瞪瞪地爬起来了。
衔烛闲闲把弄着掌中火焰:“明天就去把叶惜莲救出来吧。”
老虬龙连连擦汗:“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突然么?”衔烛瞥眼他新长出来的嫩角,指尖火焰略一转向,斩下了他另只老龙角,“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吧。”
小和尚拉过老虬龙笃笃点头:“是挺多次了!我们就是困惑您为何会突然决定明天就要去……”
“不能办么。”
小和尚看眼直摇头的老虬龙,老实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对那边的虬龙族众们来说,这才过去一两刻钟呢,好歹,得再给他们一个时辰吧?”
衔烛无聊地捏着龙角玩:“那就两个月。”
小和尚拧了一把老虬龙的腿,老虬龙委委屈屈地“哦”了声。
见他这就要走了,老虬龙狠戳了一把小和尚的胳膊肘,小和尚瘪瘪嘴,帮他问道:“您急着救叶惜莲,到底为了什么啊?”
衔烛不答,老虬龙抱住他的腿,流泪满面:“去飞雪塔劫囚是要拼命的啊,神君您好歹让俺死得明白一点嘛!”
“你们拖住他们的人,护住方别霜就可以了。我自己去塔顶。”
老虬龙甩泪摇头:“谁都可以不跟您去,俺不行!俺一定要跟着!”
衔烛拎着他那只小角把他从自己腿上拽下来,松手一丢,漠然道:“为了方别霜。我要带她走了。”
“为了……俺知道啊可是!可是,她自己都未必在乎这个早死八百年了的亲娘吧?”
“她在乎的。”衔烛继续往前走,“她两世都只为这一个人落过泪。她不愿意跟我走,总会愿意跟她走的。”
第20章
隔日陈大夫给姚庭川看过后来方府禀话了,诊出的结果与先前姚母请的那几位说的差不多。方别霜心里有数了,决定下次去就把螣馗给的仙露带给姚庭川试试。
螣馗的那番话原本让她很是心有余悸的,但怕过之后再想,她又觉得没什么了。
怪只能怪她命太薄,有他没他,她都很容易死。甚至因为有他在,她才能平安渡过上次的风波。在这种逻辑下,他要取她的命,她实在躲不过也认了。
大不了,到时候求他晚点带她走?
下过一场雨后,天气短暂的凉快了两日。方别霜去姚府把仙露送给了姚庭川。
姚庭川接过玉瓶,问也不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她要他喝,他便直接饮尽了,当下便将先前吃下的药都呕了出来,发起高热,闷得被子被褥都湿出了深印。
姚母吓得又哭又喊,着人快把大夫都请过来,虽未对方别霜说什么,但看她的眼神明显变了。
方别霜也有那么一刻怀疑那玉瓶里装的会不会是什么别的不太好的东西,但不至于吧?螣馗大人的脾性是有些古怪,却绝谈不上坏。
所以她定了心神,试图安抚姚夫人不要太过担忧,姚夫人却一把推开她,涕泪俱下道:“我儿子都要死了,你让我怎么不担心?左右你是个没心肠的,谁死了都与你无干!”
这话说出来姚夫人也有些后悔了,偏过脸哭着。
方别霜沉默几息,先出去了。
大夫刚赶到,还没来得及打开药箱,蹲在床边服侍姚庭川的李哥儿忽然惊喜道:“公子公子,您可算醒了!”
姚夫人立马奔到榻前,便见刚才还昏昏不醒的青年脸上竟有了血色,坐起来就指着桌上的茶壶喊水。
姚夫人赶紧端了水要喂他,他一把抓过碗三两口饮尽,递回去还要,连饮了数碗。正为他诊脉的大夫惊讶道:“令郎的脉象平稳有力,已是痊愈了呀!”
接着陆陆续续又来几个大夫,把过脉后都说姚庭川已脱死境,无性命之忧了。众人喜极而泣,包上厚重诊金送大夫们离了府。
姚夫人想让姚庭川好好卧床休息,姚庭川觉得浑身都热,根本卧不住,敞着两袖站在院前吹风,看假山石上的野狸花舔爪。吹了会儿风他又喊饿,把下人们端来的一桌膳食都吃了个干净。
姚夫人乐得恨不得亲自喂他吃,姚庭川慨然道:“我原以为霜霜心里真的半点无我,没想到,她还是记挂我的。这种解百毒的药,便是有万两黄金,岂能换来一滴?不知她是如何得到的,一定没少费心思。对了,我睡了多久?霜霜呢?”
姚夫人面露惊悟之色,问人可有看见方二小姐,周围竟没人答得上来。姚庭川看明白了,愤然起身要去找她,李哥儿却把他拉住道:“方二小姐听大夫说公子没事后就走了,临走前说见您平安她就放心了。她要您好好休息,切勿再劳损了身子,让老夫人担心。”
姚庭川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娘,您都听见了?霜霜她心里,大概是有我的……我们日后定不能轻怠了她。”
姚夫人不是滋味儿地点了点头。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芙雁有些忿忿不平:“您干嘛急着回?他姚庭川能醒,全靠您那瓶求神拜佛多日真浸了灵气的药水,那是佛祖看在您的诚心上才救了他!我倒想看看这姚夫人脸上羞不羞。她着急可以,怎么能那么重地搡您,还说那种话。”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她着急嘛。没必要落她的面子。”方别霜不甚在意道。
毕竟她们往后有可能要同处一个屋檐下数年的。
“最是情急关头能显出一个人的真实品性!我怕她是借着气头冲您说心里话呢。说真的,姚公子虽好,但往后姚夫人做了婆母,还以这般态度对您的话,那……”芙雁住了嘴,“算了算了,我不该提这些的。说起来这回真是遇着佛祖显灵了!那药水竟真管用,小姐您一定是受老天庇佑的!”
方别霜不太笑得出来。她随口扯的用来解释仙露来历的谎,芙雁竟深信不疑了。
这些年她看得出来,姚母绝不算什么好的婆母人选。可什么才叫好呢?反正女子不论嫁给谁,嫁的都是别人家,寄居别人家中,能不受人磋磨地过一辈子,已算有幸了。姚家是书香门第,至少十来年内,他们做不出那种丧门风的事。
不求万事皆圆,但求安稳吧。
自打知道方别霜有了“靠山”,方仕承就总想探探她的虚实,后来一两个月间,软硬招都对她试了个遍。方别霜不想费心与他周旋,能窝在溪汀阁就尽量不出去,他拿她没办法,只能继续客客气气地待她。
再加上自从端午之后,吴氏方问雪母女两个与苏府的走动愈加频繁,听她们的口风,苏家长辈似乎还挺中意方问雪的,方仕承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方问雪身上。
既无变故,方别霜很少再呼唤螣馗了。她想着还是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的好,省得日后到关键时候了,不好与他谈条件。
每日她闲了就搂着衔烛与它玩,拨它的铃铛,扯它的尾巴。也是神奇,如今她随便把铃铛挂它身上的哪一段儿,都不会轻易脱落了。想找它容易得很,进了屋唤一声就能远远地听到角落里有铃铛在响。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渐渐日短夜长,入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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