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谶接过。
此时,不远处的佩家老太爷佩圻,和其子佩准顾不上在场还有朝廷官员在看着他们了,他们走了过来,由佩准接手,把禄衣侯夫人准备的参片压到了其女婿太孙的舌下。
一时之间,已昏了过去无甚动静的太孙卫诩的呼吸沉了一点,不再气息奄奄,呼吸微弱。
老参片当场便有了效果,佩准大吐了一口气,转身向女儿,这时他已沉不住了,朝女儿急急道:“快含下。”
佩梅急忙含下,她苍白里透着红紫的脸没有表情,她只是张着眼睛看着父亲,眼里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
佩准心酸至极,眼睛瞬间含满了热泪,他怒斥女儿道:“哭甚哭?我教你哭过吗?都已是为人妇了,你见你娘当着外面的人哭过吗?你不知晓笑比哭更有用吗?我没教过你吗!”
佩准痛心疾首,一时悲怒攻心,身子往后仰倒,被跟着过来看情况的一个将军一个箭步在背后扶住。
此将军托住了他,不禁安慰他道:“一日之间,送走了皇后与太子妃,不容易。”
唉,太子妃的棺材,就放在了皇陵的最外面,便连其棺木,也未曾见到皇后被皇帝亲迎扶棺进去的场景。
就搁置在最外头,不过一介皇族小嫔妃的待遇罢了。
冷落无视至此,太孙没有一口气死过去,已算得上坚强至极了。
他的母妃已死,死后那位人上人对他母妃的鞭笞,那是鞭鞭抽在他这个后人的身上,将军作为局外人仅是想想,就已是不寒而栗,何况太孙这个当事人。
他的命,可是他母妃护下的。
太孙妃,太孙妃只算得上一个小娘子,刚于母亲膝前长大不久就进了宫,这摇摇欲坠未倒,也已算是坚强了。
这位替卫国打过大仗的将军把一切皆纳入了眼前,心里也有了数,这太子妃的死,怕是有内情,惹了陛下的厌,太孙妃的命可能也好不了,凤印握到她手里那不是权利,那是皇帝赐给她的毒药引子。
这可怜的夫妻俩,这要是……
将军的眼,看去了马车上探出半身,静然看着他们的禄衣侯身上。
禄衣侯清贵俊美的脸上一片漠然。
在场之人,皆在等着这个皇帝眼前的第一红人的态度。
禄衣侯仅朝托住妻舅的将军浅颔了下首,便放下了挡风的棉帘,在里头发出了淡淡的声音,“放进来罢。”
他声音冷淡,听不出什么人情味来,而这时,佩家的老太爷已急忙去扶孙儿背上的孙女婿,托着孙女婿的背,急切地把人往禄衣侯的马车里送。
马车内,禄衣侯夫人望着夫君,手握着了她夫君的手,禄衣候下意识反手握住了她整只手,在手中捏了捏,脸上冷淡的神情不变,脑子里在思索着事后如何把太孙送回皇宫始央殿。
出来容易回去难。
太孙活着一日,就是烫手的山竽,便是他沾了,也得迎着皇帝陛下的阴晴不定。
见招拆招罢。
正在禄衣侯思索后面之事之时,太孙被趴着爬上来的佩兴楠背着进入了马车。
他一进入,候夫人忙伸手去拦,手伸到一半,被夫君拦住,她的身影也被他的大手拨到了他的身后,这时,禄衣侯又掀开门帘,朝不远处站在门口的御林军之一喊道:“小将,帮本侯找一个小公公,随我回侯府。”
那被他喊住的守卫军一愣,随即朝里头看去,转而回头道:“侯爷,末将不能擅离职守。”
禄衣侯也是忘了这事,朝他拱手致歉。
这时,还没走的几个武官,离门最近的那个朝他这边抱拳,“侯爷不嫌弃,本将去帮你问问。”
“有劳!”
“侯爷多礼了。”这将军去了。
禄衣侯随即下了马车,把门帘半挂,露出侯夫人的腿面。
佩兴楠在马车内表姐的示意下,把太孙放到了椅子上,太孙一下,侯夫人跪坐在了座位之下。
佩兴楠见状,背后凉汗滚滚,就像已经看到了他表姐夫那双无情的眼,一放好妹夫,他转过身,朝表姐苦笑,重重地朝表姐磕了个头。
让表姐救人,还害她委屈至此,是他的错。
他头磕到了一半,磕到了侯夫人的手背上,侯夫人常苏氏用手背把他扶起,朝他摇了摇头,下巴又往下点了点。
他该下去了。
话就不多说了,这种场景,话多错多,少说两句罢,免得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又成另一番景象了。
“兴楠,下来。”佩老太爷在下方,见状也沉声道。
佩兴楠赶紧下了马车,他祖父扶住了他,佩老太爷摸到他的背时,摸到了一手冰冷的汗水。
老太爷心中一凝,顾不上心疼孙子,见孙子下来了,颤颤巍巍转过身,朝外孙女婿所在的地方走去。
禄衣侯冷眼看着老人抱拳过来,等妻外祖父走至他面前,他托住了老人的手臂,扶起人后,近身在老人脸边轻声道:“我会把人送回去,后面我就要退一阵了。”
事后他得挨个大罚,平人心。
皇帝面前的红人,更是不能为所欲为。
他被罚退隐之后,他就帮上什么忙了,佩家只能靠自己了,他只能帮佩家到这一步。
佩家的事重要,可他自己更重要,他是皇帝办事的工具,工具因私事损坏得过于厉害了,佩家就得直面迎击皇帝真正的怒火了。
“唉!”禄衣侯平静话下的汹涌浪涛,佩圻每个意思都懂,他知道禄衣侯看在其妻他外孙女的份上,已经帮佩家帮到顶了,这一帮,侯府的折损也是不可估量,在皇帝那不知还吃什么样的挂落,他心内个中情绪繁杂,无言以对,只得发出重重的一记叹息。
他也没办法了,佩家如今只有禄衣侯可靠。
很快,前去找人的将军带回来了一个小公公,小公公一见到人就请安,随即一骨碌就爬上了马车去,见到侯夫人,帘子一放下,小公公脸上露出了一记欢快的笑,逗得侯夫人抿嘴浅笑了一记。
两人是熟人,这个小公公是吴英义子小吴公公跟前带的小公公,平日没少跟小吴公公去侯府吃饭玩耍,他现在身上里面穿的夹棉袄,还是侯夫人量了他的衣,亲手给他做的。
侯府的马车走了,带着给宫里作证证明太孙和禄衣侯夫妻只是同处一辆马车回侯府的小宦官走了。
他们一走,留下的几个将军对佩家人更客气了。
这个时候禄衣侯还能从里面喊得出人,这能耐不小啊。
且他们的军饷,还得禄衣侯时常帮他们在户部尚书面前美言。
他们今天这一帮,也是帮自己。
将军们在外面等了等,没等到还没走的户部尚书夫妻出来,见天气愈地冷,宫人们还在等着他们上马车,也就没再久留,上了马车就走了。
他们往常跟这些皇帝面前的红人走得不近,也就见面找个招呼的情面,今日这近距离的看着红人们在皇帝的优待,他们也在想着,往后是不是得找抓机会,跟这两个人走得近一点。
据说禄衣侯和徐尚书,那可是好得能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好搭手,是皇帝掌握卫国民生的两粒大棋。
他们一走,只留了佩家一家人还在,佩家祖孙看着孤零零的佩梅,见再无外人在,禁卫军和太监离得很远,佩老太爷背着他们对着孙女潸然泪下,“你怎么回?你等他们出来,还是自己进去?”
他们可以送太孙到禄衣侯府救命,可禄衣侯府至多只救得了一个,孙女是万万不能进的,一进,小两口有进无出,可能这一辈子就得成禄衣侯的累赘,再也回不了宫了。
是以,哪怕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送回到皇帝身边,让她一个小娘子去面对宫里的洪水猛兽,他们当祖父的,当父亲的,当兄长的,也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去。
她进去了,还能争一下命,不进,家族跟着她,一起坠落灭亡。
“梅娘送你们上了马车,就自己进去。”她自己进去,她会死皮赖脸的蹭着回宫的马车,自己回去的,佩梅惨白着脸,宽慰着祖父:“里头还有丁姑姑,她是皇祖母留给梅娘保护梅娘的帮手,皇祖母死前明言让丁姑姑跟着我,祖父可听苑娘表姐跟你们说过?皇祖母和母妃,对我是做了安排的。”
佩圻惨笑,摸了摸孙女苍白的脸,道:“你好好的,祖父以前教过你的书,你得空的时候,就多想一想。”
没有哪个拥有权利的人,无不是熬过无数漫漫长夜,承载了无人理解的痛苦,方才走到天明。
有些人的生,在求生的时候,比死还苦。
卫诩就是如此,他本该安静的死去,太子妃也该消失就消失,可这母子俩,就是不服,就是不服呐……
拖了他可怜的天真的孙女下水,他们才是始作俑者。
而事已至此,他们便当能当这是他们佩家的命了。
“梅娘懂得。”祖父和父兄在她面前如此凄惨,为了求表姐夫救诩儿,她此生从未见雅如清松的兄长如此卑微过,父亲的焦虑,祖父的惶恐,这一张张脸,让佩梅心口悸痛,要是可以,她真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原谅她,可事已至此,哭已不管用了,后悔也不管用了,她得抹干眼泪进宫去,去争一个生计。
这一次,她不是为诩儿而争了,她是为父兄,为她可怜的垂垂老矣还不得不为她殚精竭虑,弯下撑了一背子的傲骨去求人的祖父,为她明知她日后境遇悲惨埋头大哭却不得不送她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出嫁的母亲。
她害了他们啊。
她怎地如此的天真。
佩梅抹干了眼泪,朝祖父、父亲、兄长三人屈膝福了一礼,“梅娘恭送祖父,父亲,兄长上车。”
走罢,我的亲人们,再留下去,梅娘就要哀求着你们带我回去了,趁我尚还有勇气在身,就送你们走罢。
他们走了,她就可以安心地回去,谋划她的生计了。
“走了,祖父,父亲,走了。”佩兴楠放下扶着的父亲,去扶了祖父,祖父摇首,拉上了父亲的手,看着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而去,那一别眼间,他看到了父亲脸上满脸在静静流淌的眼泪。
他那一生圆滑八面玲珑的父亲,独有今日,怆惶得像一只汲汲于生的鼠辈,找着每一个他能求生的口子,在门口唧唧叫着,最后虚弱惊恐得就像要死去了一般。
佩兴楠看着他们搀扶着爬上了马车,他掉过头来,看着双腿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的妹妹,他没有过去,他木然地看着妹妹,举手一揖到底,朝她道:“太孙妃,保重。”
妹妹,保重。
被激流裹住的人,只有抓到浮木,才能逃生,而退,是不可能退了,他们已在激流中央。
“哥哥,保重。”
在他转身走后,佩梅方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在嘴里轻喃着这句话。
太孙妃,保重……
她是太孙妃,为了这个身份,她付出了没有家的代价,让整个家里的人为她卑躬屈膝。
她们女子的命啊,坏是那般的难过,好竟也是这般的难过。
她读了好多的书,以为在里面读到了她的未来,她从未想到过,仅从家里踏出了一步,她就坠落到了一个她爬都爬不出来的深渊。
第110章 他父王不会饶过他的。
送走了佩家,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皇陵面前,只有佩梅一人站立。
佩梅转身往皇陵内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年轻太监朝她走了过来,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此前,佩梅看到了表姐丈夫在这里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心里暗自想着,这兴许又是看在表姐夫的面子上罢。
路过看守的禁卫军时,禁卫军目不斜视,威武庄严,也没有拦她,等佩梅走到里面,以为要迎接到一场狂风暴雨时,却迎来了丁姑姑拿来了温暖的衣服,新的衣袜,帮她换下身上里里外外那冰冷的丧服。
佩梅这时方知,她身上的衬衣这时便已湿了,裤子已湿至大腿根处,外面的白裙,被水沾得沉得就像一块旧丧布。
她心不在焉,并不在乎身上的处境,脑子也不听她的话,在只有丁姑姑在帮她换衣裳的时候,频频往停放婆母棺木的方向看去。
她离婆母不远,婆母就停在离她有一个宫殿的地方。
她就在内宫宫女妃子落脚的地方,她婆母,就停在一个放置女官小妃子的小殿当中。
太子妃,也无非如此。
太子妃尚且如此,太孙妃,更是算不得什么了。
佩梅如木偶一样让丁姑姑换好了身上的衣裳,等丁姑姑蹲下,把她的脚放到怀中暖和时,佩梅被那一阵温暖搅醒。
她回过了神来,看向了丁姑姑。
丁女史见她魂归身体,抿了抿惨白的嘴唇,听太孙妃关心问她道:“姑姑可换上干燥的衣裳了?”
她甚是虚弱,声音细如蚊吟,可还是在关心的问她,语气里带着尊重示好,这时候都不忘讨好人。
也许能在宫里活下去罢。
娘娘的眼光,她也不知道了,也不想去想了,活一日算一日罢。
丁女史不发一言,给她套上鞋子,鞋子有些大,找得不合适,她脱下鞋子,又拿上了一双足袜,套进了太孙妃的脚。
“姑姑……”
“姑姑,你说,我能回宫吗?”
丁女史闻言,停下动作,竖耳仔细听了听外面,没听到有很多人走动的动静,大抵是陛下还没走。
“能。”她系好袜子,把鞋拿了过来,给太孙妃继续套上。
“姑姑。”太孙妃更是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
丁女这一刻突然知道了太孙妃想问什么,她抬起头,见太孙妃紧张的舔了舔嘴唇,声音细细小心的说道:“母妃会和皇祖母一起去吗?”
诩儿的母亲,她的婆母,会埋在皇祖母的墓里吗?
丁女木然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陛下不会允许的。
娘娘可能无谓她的儿媳妇毁了她的儿子,甚至是杀了她的儿子,她做得到,可陛下做不到的。
每一个损害陛下投入了心血的人,都会付出代价的。
太子妃学会了娘娘前半生的狠,可没学会娘娘后半生的忍耐。
不过也怪不得太子妃了,再忍耐下去,她一家三口都要没命了。
时也命也,都是沉浸在苦海里爬不出来的人。
谁也救不了他们,他们只能挣扎着自救。
“那母妃会去往何处?”佩梅又问。
“放着,也许等哪天宫里死人了,多挖一个坑,就进去了。”丁女史淡淡道。
“诩儿和我,还能来看她吗?”
丁女史惨声哼了两声,这不是不天真的太孙妃问出来的话,她娘家可是掌史理史的重官。
“我是说,”佩梅舔了舔嘴唇,声音更小了,“诩儿要是在宫里活得甚好,一直好下去,好了很多年,母妃会不会一直在着,在到她有墓碑的那一日?”
诩儿若是一直当着太孙,甚至地位更是坚牢,那母妃是不是就会一直存在着,直到存在到诩儿拥有帮她立碑的权力的那天?
没有坟墓可祭拜,诩儿会死的。
既然已经如此了,诩儿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路可走了。
听到太孙妃的话,丁女猛然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了太孙妃,过了片刻,她垂下眼,整理着太孙妃的裙角,头往下浅的点了一下。
太孙要是当上了太子,当上了皇帝,那当然,他的母亲皇太后,必定会有一个豪华的坟墓和墓碑。
“是了。”是能的,难的是,怎么做了,随着声音,佩梅轻轻叹了口气,抹平着她腿前裙面的皱褶。
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她和诩儿听的,也是说给心如死灰的丁姑姑听的。
他们还有未来可以博,还有未来可以期待。
命运不会总那么难的。
就像她以为走进皇附,必会遭受狂风暴雨,但没有,她迎来了丁姑姑干燥的衣裳,心如死灰还竭力体贴的照顾。
事情不会总那么遭的。
只要活着,必会有好事发生的。
佩梅跟随皇帝回宫的大队伍回了宫,紧接着,她被丁姑姑送进了凤栖宫入住,这一晚,她睡得甚是沉。
等再被叫醒,丁姑姑扶着她坐了起来,拿来了温水让她清嘴,又拿来了参汤给她喝,佩梅喝到参汤浓浓的香味,她尝了尝,道:“和苑娘表姐给我吃的一样。”
“是侯夫人早间让人送过来的。”丁女把虚弱的太子妃抱在她的臂窝,淡淡道。
“表姐?”佩梅立刻清醒了许多,抬起小脸,看向姑姑,“她进宫了?”
“恩。”
“为的何事?”
“给陛下看病。”
“啊?表姐给陛下看病?”澜圣医方是她的义父,陛下要看病,宫里找的不是澜圣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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