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苦,她当这是她做错了的事,可是一有人懂得她的苦,那眼泪便不听话,想往下流。
走时,始央殿的太监抬着小轿等候在门口。
她们一出门便看到了他们,也不知他们在门口等候了多时。
佩梅目送表姐离去,等到不见表姐常苏氏了,她这方才回身。
三娘过来扶住了她,三娘手相扶住她时那乍一下子,佩梅握到了三娘的满手冰凉。
三娘的手凉透了,佩梅有些担心地朝人看去。
扈三娘低着头不语,等扶到她进门,便放下手,转身对着相随的两个宫女道:“落锁罢。”
这是要训话了,佩梅站在一侧,看着三娘带着宫人把门闩栓上。
等到大门一落锁,她便转身,带着宫人们往正殿走。
这厢,凤栖宫的宫人已悉数站在了宫坪前。
侯夫人说话不咸不淡,可佩梅也好,凤栖宫的主要掌事姑姑也罢,皆知侯夫人特殊身份的重要。
这位侯府夫人哪怕是嘴里随便透露出个一言半句出来,兴许也是前朝里最重要的那群大臣们削尖了脑袋也想打听到的消息。
更何况,侯夫人将将说的不是随便能出口的话。
她那字字句句皆是世间大事,朝廷秘闻。
也许此时外边连一声风声也不见起,而此刻侯夫人却在凤栖宫说的这件件桩桩,皆能听得人肝颤胆寒。
说者云淡风轻,闻者心神皆惊,凤栖宫的宫人在三娘说话之时,个个垂头皆鸦雀无声,不敢动弹片刻。
无需掌事女官跟她们强调,她们也知其中厉害,但听闻到“打仗”那两个字,便是凤栖宫新来不久的小宫女们已经心惊胆颤。
打仗意识着朝不保夕,那是性命难保的惶恐,无人不骇怪。
待三娘说完,年纪轻的小宫女已按捺不住脸上神情,咬着嘴紧张不已,三娘从中间下来,佩梅一一看过她们,走到了三娘之前站的地方,又从头到尾,无声再看了她们一遍。
凤栖宫的人,丁姑姑走时,个个皆从头到尾再细查了一遍,这位曾经后宫的第一女官在保证她留给凤栖宫下一任主人的人万无一失。
那时,便是她两眼无光,脸色腊黄如土,轻咳两声便能咳出带着异味的黑血来,她也要和三娘一遍遍地去捋这些人的出身来历背景。
这是丁姑姑拿命帮佩梅涮选过一遍的人,除了那两个被吴公公放在凤栖宫盯梢的探子,这中间的哪个人背叛佩梅,佩梅也会恨这个人恨之入骨。
“我……”佩梅张口,方发觉她的喉咙沙哑,她心里究竟还是想了太多事,话一经口出来,那充满着她浓浓的贪嗔痴的心绪还是露出了几许痕迹。
她不小了啊,深宫三余年,她居然也成了那等心思难测的女子,梅娘对自己那早已不单纯干净了的心肠哑然失笑。
她轻笑了一声,无比平静的接受了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歹毒妇人的样子。
她笑看了宫人们一眼,方才褪去笑,和她们道:“你们的底我查了许多遍了,不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有也无妨,我会知道怎么处置的。”
她面色恬静,眼角却冰凉无比,她薄凉的眼神从宫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
那平时见她最是调皮活泼的小宫女见她看过来,还想朝她笑,但眼睛一接触到她冰凉无欲的眼睛,那小宫女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脑袋飞快低垂了下去。
佩梅无动于衷,眼神未作稍微停留,从小宫女的身上,移到了下一个人的身上。
每一个人她皆看了过去,有些人敢看她,有些人不敢看她,佩梅皆记在脑海,尔后不发一言,转身往正殿上走去。
她身后,三娘冷厉严酷的声音响起,“听明白了罢?别以为到时候只是个死的事,你们以为死就是最难的?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但凡有泄口风者,到时候休怪我枕着你们的骨头睡觉,让你们永世难得安宁。”
三娘的话,让行走的佩梅脚步微滞,随即她嘴角往上一抿,微微地笑。
真要到了那时候……
莫说三娘做得出,她也做得出。
人心变石心,于她,三五朝,足矣。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凤栖宫出现了不知哪来的死鸟,佩梅也不觉有何惊慌之处。
这日,她前去监工的路上,有宫女突然冲到了她面前,拿刀剖腹,口喊着“小淫‘妇,你还我清白”之后,便迅速横死在了她面前。
佩梅对这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很是震惊,震惊之余,见没有下文,没有人再冲出来,便很快冷静了下来,留下杨树处理横死之人,便带着三娘一干人等,还是去了正在修建的宫人房之处。
太监的宫人房已经建好,就一点缮后的事,此时那六十余的工匠们在修建宫女们的屋子了。
宫女屋一旦建成,此后,各宫的洒扫,皆由凤栖宫调配主掌。
这个消息已经飞遍了后宫,若是后宫没有动静,也算是奇事一桩。
宫女在她面前自戕之事,佩梅乍见到,是有些惊愕,不过她还算冷静,三娘挡在她面前之时,她还抽出了心神,眼睛一定,定睛看到了那宫女想把捅进肚中的刀子抽出来的动作。
许是力气小了,刀子只抽出来一半,宫女便在细妹的脚踢之下倒下了,佩梅没有看到在空中溅出细线的血丝,脸上也没有染上鲜血,衣裳鞋袜,一如她踏出宫时那般洁净。
这分毫没有耽误她前来看屋子修建进展的时辰。
见到周二公公,两人问过好,佩梅便随周二去看进程。
她将将看完宫女房的第一处修建处,还没看完堆放的材料是否与太监房的一致,便听见身后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佩梅转过身去,看到了一身冷厉肃杀的小吴公公,带着十几个太监,气势汹汹朝他们这边走来。
她当即浅笑示好,静站原地,等候小吴公公前来。
小吴子步履匆匆,一走到她面前,朝面露不解的周公公一颔首,便对太孙妃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是。”
“请!”
佩梅随着他的相请,与他走到了一处堆放着石料的阴影下。
“您知道是谁想陷害您吗?”佩梅将将站定,就听小吴公公一口便道。
这个佩梅真真不知道,朝他摇头。
“那个前去始央宫报信的人不是你们宫里的,等下您随我过去看一下,看看此人您认识不认识……”小吴公公冷着脸,快快道:“吴公公说今天就得把事情查清楚,把背后的人找出来砍了。”
佩梅知道这种事发生,始央殿有极大可能会保她。
毕竟她父亲还在工部,她祖父还在瀚海阁,皆是为了给皇帝陛下尽忠,皇帝陛下不可能让她这段时间死于非命,更不会让她死在他手里,可饶是知晓自己不会有事,可她还是被始央殿想解决事情的快速惊住了。
“您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她不说话,小吴公公催促她。
“我也不甚了解,此前,他们只是往凤栖宫的食材里放些蛇鼠毒药之类的东西,前几日,便是剖腹断肠了的死鸟……”佩梅有条不紊与他道:“今日午时,便是自刎于我前的宫人,我不知道背后到底是哪个人,也有可能是这宫里的随意一个不想我插手她们宫殿洒扫之事的贵人。”
她指出了可能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好,那您现在随我走一趟?”
佩梅迟疑看着他。
小吴子不明所以,与她对视片刻后,他突兀一笑,道:“丁大人当真是调’教有方,您想要怎么样才随我走?”
“我本不该不信您,您与我渊源颇深,您信任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您还屡次帮过我,救梅娘于水火过。”佩梅朝他诚恳道:“能不能请吴公公亲自来凤栖宫一趟,今晚不管多晚,只要他老人家有空,我都能在凤栖宫等到他带我去见人。”
“也好,”事情紧急,小吴子本不该容她这等推三阻四,但这个是佩准的女儿,是侯府的表亲,且她这段时日遭受的惊吓已是不少,防着人也是应该的,他按下心中不耐,道:“我留下两个有功夫的公公,你不用带到凤栖宫去,他们会守在大门口。”
“谢小吴公公。”
“殿下多礼。”小吴子有事,留下两个公公,就又匆匆带着他的人马走了。
那两个公公站在离佩梅不到一丈的地方,看他们脖子粗壮,太阳穴鼓鼓的样子,可见他们当真是有功夫、内劲在身的练家子。
这厢,周二已在小吴公公和佩梅说话之时,从凤栖宫的女官三娘姑姑嘴中得知了太孙妃路上所遇之事,他见那清清瘦瘦,如飘絮一样的小娘子平平常常走至他面前,周二惊奇地看向了这个将将神色之间未见一星半点波澜的人。
太孙妃清瘦白净,身上还见稚嫩,可她好似已有那泰山崩于眼前也不变色的心量了?
这当真是惊奇之事,周二也见过不少死人,可要是有人死在他面前不久,他是很难做到面色如常般接人待物,行为举止间,看不见一点变故出来。
此子,是无心吗?
“周公公,还有些没看完,我们这便前去?”今天要看的料子还没有数,佩梅朝周二温和清雅道。
修房的材料,皆由佩家交付工部,工部送进宫来,可以说皆为佩家在外为佩梅筹备。
佩梅这边也要出买材料的钱,她会从内宫的支出当中扣除这部分支出,这里头每一个折进去的铜板,是佩家的钱,当中也有佩梅从手指头缝里省下的钱。
她自然是这里头的一捧泥灰,每一块砖,皆看得仔细算得明白。
更何况还有表姐的话在后,她每一笔账,算得极其周密详尽,这是往后要呈到始央殿案头上,供皇帝详阅的。
那人死于她之前,栽赃陷害她之事,及不上这事重要程度的一二。
佩梅细致严谨,看在周二和随着周二的一干太监人等眼里,对她有着说不出来的惊异与戒备,还有敬畏。
此女过于冷静沉着了,就像是她的血是冷的一般。
跟随之人皆有腹诽,有些人脸上也有一些表露,佩梅偶然瞥到,心中有数,也不往心里搁,只管查她的材料,记她的数,做好她要做的事。
她时刻记得,她是为何如今还住在凤栖宫的,她能在这内宫安身立命,凭的是什么。
正中午的日头炽热毒辣,一阵走动下来,每个人汗流浃背,凤栖宫的太孙妃每次来皆不打伞,也不让人摇扇子,监工的太监们也不好越过她躲太阳,更不敢做出拉扯衣裳以袖扇风等等不雅之举,且周公公管得严,他们也不敢在他面前做出犯主之举,是以等到从太孙妃来,直到她走,众人皆恭恭敬敬,有事必应,有问必答。
她走了,他们才能松一口气。
近一个时辰过去,太孙妃走了,她额头上也是冒出来了汗,脸蛋被晒得通红,可见她也是个凡胎,并不是那经晒之人,她一走,周二身边的跟随太监,这厢便不禁跟自家大人埋怨道:“她是细致了,可苦了我们这些天天做活的了,她回去有凉乘,我们还得接着干呢,她不体恤我们,怎地连您也不体恤呀,大人您说是不是?”
这个太监是这次周二来当监工时,从内侍监挑选来的,他跟随周二不久,这人嘴甜,又是个勤跑腿的,对周二前段时间也算毕躬毕敬。
只可惜这也是个经不住久用的,用的时日一长,便原形毕露。
周二身边容不下不太聪明的人,周公公怀念他孤身在前朝行走时的日子。
那时,他可没负担,不用担心有人拖他的后腿。
周公公回身看他一眼,朝人笑了笑。
这一刻周公公倒是懂了吴公公想让一个人消失时,那抹会突兀出现于吴公公嘴角的笑容是因何而发起了。
人家往后没有了前程后路,这刻对他和?*?气点也是应当的。
周公公没说话,招了负责泥灰的太监过来,与他道:“太孙妃说这次头间屋子用的泥灰比前面那几间屋子用的泥灰好像是多了一点,你去查一下,多了几桶,是怎么多的。”
太监领命而去。
那说话的太监不知他即将被处置,笑嘻嘻地跟着周二,他不知自己危在旦夕,没有生出来危机感来。
周二嘴边的笑容便浓了点。
后宫也好,前朝也罢,皆是如此,不安份守己的,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全死光了。
当主人的尚在卧薪尝胆,不敢有丝毫松懈,当奴婢的说风凉话,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内务府接管了那宫女死于佩梅眼前之事,佩梅回到凤栖宫,便是那来问凤栖宫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也没见着。
往日,凤栖宫里头是一件事也没有传出去,便有据说听到了什么风声,便差使自家宫里的人过来问话的贵人。
尤其在丁姑姑走后,这样的贵人便多了两个,自个儿也不现身,有事就差使宫女往凤栖宫跑,还带点东西来,满是善意。
倘若佩梅将将进宫那时,有人便这般对她,佩服当真会对人生出感激之情。
说来她如今也感激他人对她的善意,只是眼睛里已能清楚察觉到来者那藏在善意之下的恶意,那些恶意就藏在她们打探的言语之下,她想忽视也难。
姑姑想教她的事,她到底还是学会了。
这次佩梅在凤栖宫外碰到了天大的事,没人过来凤栖宫问话,外边鸦雀无声,直到佩梅把午间所查检之事记载下来,她也不见人来。
这下她也奇怪了,问身边侍候的三娘:“怎地没人过来?”
自李贵妃没了之后,自家母妃也没了,佩梅便是这个后宫品级最高的妃子了,她是皇室正妃,不像妃嫔乃妾室,她的身份自是尊贵无比,可她的公公是废太子,婆婆死得不光彩,这宫里的妃子诸多皆是在皇宫呆了不少年的,有些还为皇帝生儿育女过的,有一些娘家是皇帝的忠臣的,她们自诩她们要比佩梅要高一等,并没有把佩梅太放在眼里。
且她们也想把佩梅赶出去,暗中小动作不断,这次佩梅改制,等于往她们的住处送了几双天天盯着她们动静的眼睛,她们更是恨佩梅入骨。
佩梅改制,真真是只为省钱,而这无形中就动了这些人的利益,这些人想除掉她而后快,也在情理之中。
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就成功的事,也没有一件能满足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的事情。
佩梅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被陷害,做点于皇帝有利的事被后宫厌弃,做好人,有人欺她害她,做一个做事情的人,还是有人厌她恨她。
好似做人便是这般,不管做什么样的人,不满意这个人的多,满意这个人的少。
尤其在后宫这等利益争端之所,要么软弱死去被人抛之脑后,要么立于不败之地活着笑看风云。
佩梅想活,她身上大多数的软弱,在丁姑姑死去那日,跟着姑姑,死于尘土了。
那位女子用她的方式,带走了太孙妃佩梅身上的懦弱,把懦弱空出来的地方,填满了勇气和坚强。
她赠予了佩梅勇气和坚强。
太孙妃佩梅便已不再惧事。
“吴公公插手了。”三娘这厢回了她的话。
“插手了便不好奇了?来问一声也不来了?”佩梅还是不解。
“在查她们罢,”三娘回她:“许是不得空。”
这倒是,她还是想得少了,佩梅已做完手头最为紧要之事,便有了心肠回想起那自戕宫女自刎之前所说之话,她道:“诩儿不在,她们是打算我安一个不洁之名吗?”
“是啊,是以吴公公的动作要快,不快的话,哪怕到明天,您的名声也有损了,前朝只要有官员和陛下提起这事,这事就要天下皆知了。”三娘见她指尖有墨,便把搁在一旁的铜盆端来,拿过她的手,给她手上擦上胰子,细细地揉擦着,嘴中道:“您父亲的功劳还没天下知呢。”
佩梅莞尔。
父亲的功劳没天下知,女儿的丑事便要天下知了。
这些人怕不是在赌陛下的权衡之术罢?
皇帝陛下若是不想她父亲功劳过大,当中要做一下平衡,她今天之事,是给陛下送上了一个极其信手拈来的事情,这举可谓是神来之笔。
可按现在的情况看来,皇帝不想要这笔神来之笔。
他要大开杀戒。
当真是他们卫国数百年只出现过一个的大杀帝呀。
“他们想算计拿捏……”“陛下”二字,被佩梅嘴里含糊带过,她看了眼自己那只被三娘细细洗着的手,又看向被烈日照耀着的晴空碧蓝,嘴边挂着含含糊糊的笑。
便是她这个闺阁中人,也知那一位今圣,生平最恨被算计拿捏。
他便是想中和她父亲之功,此刻也不会如人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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