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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后(杀猪刀的温柔)


佩准不喜欢被人抄他佩氏满门。
他毕生孜孜以求的,便是不被抄家。
是以,只转念之间,佩在人便专心写下一行字:膳隙,陛下观信。
吴英转到他身边,看到他写下这几字,眼上长眉舞动,公公道:“陛下让你过去。”
佩准放笔,朝他拱了下手,快步走到皇帝的膳桌前,一把跪下。
皇帝晨间好以静养神,极不喜人言语,佩准跪下便朝顺安帝抬头,眼神里装满了热切殷盼。
好一个狗腿子,吴公公瞟他一眼,随便转过背,便与佩大人站在了同一边。
他服侍皇帝用膳时,不想看佩大人那张于年龄不符的热切老脸。
皇帝不小心看了佩大人一眼,一眼过后,皇帝嘴里那口温热的玉耳丝也不甚可口了,便指了指他侧目方才能看到的凳子。
他手一指,佩准狂喜,打蛇上棍,快快起身,连连拱手朝皇帝作揖,这作揖将将作完,他屁股已然贴在了凳子上。
佩大人一派心满意足,正襟危坐,对着皇帝笑容满面。
他儿子,就一点也不像这位佩大人,顺安帝还是喜爱那个冷若冰霜的佩子。
至少人家不爱笑。
这父子俩,当真是两派模样,一个天天笑口常开像弥勒佛,一个像要屠尽天下不公事的怒目金刚。
顺安帝老了,喜欢那些把愤怒不平写在脸上的年青臣子,不喜欢这些笑里藏刀老奸巨猾的老臣,总有种这些老臣一笑,天下准没好事发生的感觉。
他哪怕见佩准的老父佩圻,也比见这气人的佩准强。
爷孙三代,坏了中间这一个,佩家的门风也是被佩准坏了。
“这砌刀十八文一把,”顺安帝喝了口粥,顺了顺气,手按着桌子上放的信纸,看着那价目钱道:“谁家的砌刀十八文一把?”
“嘶,西市打铁铺艾铁匠家的。老臣想想,是在二十二年前,因因缘际合,我在他们家的铺子里面随缘参了点份子,这价钱是便宜了之后的,这里头减了我那部分利钱,也除开了铁匠铺的利钱,他们家也不好意思挣我的,且这砌刀用的也不是好铁,是老臣去了铁匠铺子巴拉了一下他们不要的废碴子,又去了工部买了些工部便宜卖的下等铁砂炼的铁,打把的木头棒子,用的是铺子里本来就有的,也不花钱,就这般合计着,砌刀成本就定在十八文一把。”佩准详详细细,把来龙去脉皆一一道来。
一般砌砖头用的砌砖刀,至少在八十文一把。
他的话,让顺安帝多看了他一眼,皇帝问:“这就能炼出铁刀来?”
“能。”
“什么样子的?”
“已经炼出来了几把,下月到臣来始央殿当值,臣给您带来看一看?”
皇帝看着他,不语。
佩准飞快道:“下午,下午,下午老臣一散值,就去拿刀送进来。”
皇帝收回眼,又看下面的价目。
佩准定的物料价目低到匪夷所思,若是卫国物什皆这般便宜,卫国该是何等富有,富得流油还是轻的。
这宫里采办若是按佩准定的来,顺安帝莫说养二十万士兵不用发愁,便是养二百万又何妨?
顺安帝指着价目又问了几个价目过低的东西,问罢,发生佩大人的生意也是做得极大,他下意识便想嘲讽他这臣子几句,可一抬首,佩准那一头白发首先映入他眼睑,佩大人那身洗浆得发白的官服也进入了他的眼内,他那句嘲讽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佩家不富。
这都城,谁家有钱,谁家没钱,顺安帝心里有数。
便是凤栖宫那小娘子手头里的钱哪来的,顺安帝也清楚。
至于佩准有份子的这几个铺子,佩准是如何参与到里头的,顺安帝也在探子呈上的信报里看到过详情。
一脸喜笑的佩准,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佩准把油滑端在脸上,可在皇帝面前做事从不掺水份,是便是是,不是便是不是,经他手所做之事,所说之话,经得住细查。
这便是佩大人的生存之道,让同僚看不起他,不把他视若威胁,让皇帝便是想砍头,也不至于到把他的头砍掉的份上。
“为何把价钱定这么低?这次不怕打眼出风头了?”皇帝提箸吃菜,淡淡问。
佩准犹豫片刻,苦笑道:“便是打眼出风头让人骂的。我家那孩儿也不知道从哪吃的熊心豹子胆,要改宫制。老臣看您也是准了,可这后头的骂名,我家那小娘子是担不住了,老臣想着,能分担一点是一点,至少前朝这股火,先发到老臣身上,那小丫头刚大病初愈,又送走了丁大人,这下急于求成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她是恨不能把十年的事在一年里做了,她糊涂,老臣却得想着怎么保她的命,保佩家的命,要不就算她哥哥纵然有那三头六臂,也救不了这两个小糊涂鬼。”
佩准说话,当真是一点诓也不胡诌。
顺安帝把粥吃完,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温帕擦了擦嘴,朝佩准颔首:“也好。”
能得一“贤可不是什么也不用做,便能白得。
皇帝盖棺定论,佩准识趣,恭敬起身,悄步退到了角落矮几后,便又是那个恍如无物的皇帝起居书记官。
佩梅这日午间,收到了小拾八公公送来的她父亲的信。
小拾八还给她送来了一提篮的鲜虾,小公公笑得露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师爷让我跟您说,这是您父亲佩准大人今早给他送的半角银子买的虾,小奴婢顺道给您带来了。”
“银子是这般大的,”小拾八给她比了下他的小指甲盖,童真的笑脸笑来讨喜得很,“佩准大人说,这还是他清早从您娘亲银袋子里偷来的呢。”
佩梅霎时红了脸,双手提着篮子,嘴间忍不住道:“家父甚喜顽笑,公公不必当真。”
说着,她放下篮子,从袖中拿出荷包,从中细细挑出最少的一小角,塞到了小拾八小公公手里,红着脸抿着嘴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小拾八被逗笑,一只手捂着小嘴笑得甚是大声,双肩抖得甚是厉害,捏着手里的小碎银子和太孙妃殿下道:“我要回去和师爷说,您也是个逗趣的,和佩大人一样招人喜。”
佩梅赧然,倒也没有说自己家是大方人家的意思,是以便是脸蛋儿红通通,也跟小公公说了实话:“我在家时,用银子也是用得少的,自小到大我荷包里装的皆是铜钱,也是到了宫里,要用到钱了,才撒钱如撒豆子一般,若说不心疼是假的,只是身份在这,容不得我去计较这得失罢了,真要论较起来,我比我父亲还要小气许多。”
“我也小气的,”跟太孙妃殿下说话还是说得来的,小拾八灿然一笑,“和殿下一样,殿下给我这些,我心里也是欢喜的。虾是师爷送您的,是今早北海州的官员上贡将将送到宫里的,吴公公叫我去挑一篮给您送过来尝尝鲜,我便去了,挑了半篮最大的埋在下面,等下殿下找找便能看到了。”
“谢谢小公公。”
“不谢,谁叫您给奴婢的赏钱多呢。”
佩梅见这童子笑得当真好看,眉飞色舞,便假装为难地打开荷包,朝他道:“荷包里没有银子了,倒是有铜板……”
小拾八知道她在捉弄,便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梅娘莞尔,捉出一记一两的全角碎银子,送到手中,“多谢小拾八公公。”
小公公又是收到了一记银两,临走前他左右看了看,见三娘姑姑见状,带走了太孙妃身边的宫女,他再三犹豫,到底还是因着喜欢太孙妃殿下,靠近她小声道:“您万万要把修房子的事做好了,后面有大赏,很大的赏。”
佩梅惊讶看向他。
小公公摇首,“什么赏,小奴不敢说了,再说,师爷和干爹就要打死我了,您知道是和您生小殿下一样重要的事便是。”
佩梅在心中惊呼。
小拾八说罢转身要走,佩梅送他,欲要再给他银子,他便摇手不接了,“莫要给我了,太孙对我很好,您对我也很好,就当是小奴还你们的情,你们长命百岁,生个小殿下罢,以后指不定奴婢还能有侍候小殿下的机会呢。”
“要是有那机会,定请公公来看顾我儿。”佩梅看着小拾八公公那佯装小大人的脸,心中一暖,柔声道。
“那奴婢告退了,殿下止步。”
“公公慢走。”
始央宫正得宠的小公公跨过了凤栖宫的大门,佩梅目送他离去。
殊不知因着他们今日的这一番话,拾八公公在日后当真做了她长子的贴身太监。
拾八在皇宫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佩梅一回身,便见到了将将离去的三娘的冷脸。
这便是凤栖宫的威严,死去的当皇后娘娘,大内第一姑姑剩余的残威,如今皆呈现在了凤栖宫的第一姑姑扈三娘身上的威严。
佩梅一哂,没跟姑姑说将将小拾捌与她说的话。
来宫时日颇多,经过种种事情,她已经明晓,同样一件事,主子心下所下定的决心,与奴仆自己所认定的的意思,是有着很大的差距与鸿沟的。
不仅如此,便是三娘姑姑的见识与丁姑姑的也不一样。
就是两个姑姑的见解,与梅娘单人的见解,也是有着很大的差别。
便是丁姑姑所说的宫中日常处理事务的手段,经营人情世故的方法,与梅娘心中所认定的法子也是有诸多不一样的。
丁姑姑所说的话,大多皆是这宫中规矩,规矩是一定要听的,梅娘早就学会了,但于见解而言,有些地方,佩梅也想保持自己的看法与审视。
来这宫中,佩梅所知的这人间的不同,最大的便是人人心中这是有关于三六九等的见识的不等罢。
丁姑姑所认定的解决宫务的重要手段,那就是不仅要解决了制造麻烦的人,连带也要不放过她背后的人,让其一损俱损,这才不会轻易有那下次。
佩梅解决事情的办法,是提出问题的人有什么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就行,连根拔起是丁姑姑,也是姑姑背后的皇祖母处理人的办法,而她的办法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人,因着这个人没了,总会有下一个人出现。
而三娘与丁姑姑和佩梅,区别更大,三娘只有遵循主人吩咐办事的能力,她只具备看到眼前之事的眼界,她身上有佩梅身上所有的胆小和远虑,却没有佩梅的身份,也没读过佩梅所读的书,在书里见识过的前朝。
佩梅到底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她来了这深宫,所吃的亏,付出的代价,究竟是在她心底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到底无法像之前那般柔弱,不忍驳别人的面子,是以,她对三娘用温柔又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三娘姑姑,且听我的。”
三娘也如她所料,主人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主人有吩咐,那她的意见便也不重要了,她恭敬回道:“是!”
她前后神色也是有些许变化的,佩梅当下也是看出了她的一些转变来,但见三娘当真没有不悦之情,她脸上一笑,心下不说,自带着凤栖宫的人马,日日紧绷着,迎来那梅雨散尽的修房之日。
春光漫漫,佩氏一门已倾尽所有,佩梅不敢有一日懈怠,日日带着她凤栖宫的宫人们,处理着修屋子的事所带来的所有问题。
是以,待顺安帝第一次听到后宫宫女打死那修房的工匠,让工匠皆以罢工不修房子的事情,皇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的话,跟前来的监管太监问:“你说太孙妃的宫女拿一把锄头,砍断了修房匠的头?”
那太监便是此次修房事宜的领头人封氏公公。
皇帝眼中,除去吴英公公是他的自己人外,封公公算是除吴公公之外帝皇眼里的第二人了,但听陛下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这般一说,封太监也是窘迫一笑,道:“是的。”
千般指摘太孙妃的话,到底一时还是掩在了心底,不好多言。
那不是他一介奴婢好说的。
顺安帝还是不敢他耳朵所听到的话,再问道:“为何?”
封公公讷讷,不敢出言。
吴英见状,怒不可遏,也不管皇帝还未发话,朝封公公尖叫:“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他后一声滚,比前一声喊得尖利太多,封公公害怕,跟顺安帝告罪了一些“陛下饶命便屁滚尿流逃出了始央殿。
吴英公公当即抽着拂尘,紧随而去,还得顺安帝招呼殿内的小太监,问那颇受吴公公喜欢的小太监:“最近侯府是不是没给他送爱吃的孝敬?”
小公公将进宫中不久,还残留颇多天真无邪没耗尽,是以,小拾八公公就事论事道:“小奴不知情,侯夫人喜欢送东西,小奴听柳哥公公他们说侯夫人就是吃了甜的,也得给我师爷送一斤蜜过来,可会拍我们这些没下处的阴阳人的马屁了。”
小太监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细。
顺安帝无法理解他的老太监和大太监为何喜欢这等口无遮拦的小太监,只能想,侍候他的这个老太监临老脾气又有了一些小喜好,他作为帝皇,不能指摘,只能宽容,是以道:“那谁惹他了?”
“陛下,您是问奴婢,师爷为何不高兴?”师爷不高兴,陛下看起来也不高兴,但等到了陛下问话的小拾八却是挺高兴的,还走近了几步问顺安帝道。
始央殿,乃至整个卫国,何曾有过这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人在顺安帝面前说道这话,禄衣侯没这胆,户部尚书也没这胆,顺安帝啼笑皆非,问这这个跟三岁孩童无二样的小太监道:“你知道些什么?”
“陛下爷,奴婢知道一些的,”小拾八也不想那多,他义父和师爷,就喜欢他这个不经脑便说话的样子,他知道他这样子讨大人们的喜,也是纵容着自己,高高兴兴道:“封公公手底的下的大太监唆使工匠去抢太孙妃的钱,不给就不赶工,太孙妃的爹不答应,太孙妃不答应,这事本来吵吵就行了,凤栖宫强一点,凤栖宫就顶住了,可工匠们进宫来修房子,身上有带把的,他们说把凤栖宫的宫女姐姐往他们身下弄几个,凤栖宫的姐姐不从也得从了,前儿个,初初听到这风声起的时候,我师爷还说这事太欠收拾了,昨天他们就要把凤栖宫前来问进程的宫女姐姐身上的衣服扒了,孰料那宫女姐姐性子烈,拾起一把锄头,就把人脑袋锄掉了。”
这说来也是宫中一奇事,小拾八在宫中人见人爱,听到的可不少,能说的也不少,他年幼,说话一时只图自己爽快,多言多嘴之余,免不了兴奋多道了一句:“把人头都锄掉了呢。”
他是兴奋,可他这一话完,始央殿安静得就跟没有了活人一般,小公公到底是知道自己失言,又抬起他那双明净无垢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帝。
皇帝早已不看向他。
顺安帝从一众繁杂的文本当中,翻出了佩准所说的物料价目。
那日,佩准送来了铁刀,顺安帝问他能不给造出十万把比这砌砖刀稍好一点的铁刀,佩准当下涕洒横流,抹着泪,没有跟皇帝说这造不出,而是说,陛下,您给我五十文一把罢。
十八文一把的彻砖刀,被佩大学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涨到了五十文,这段时日,顺安帝一直在期待,这五十文的铁刀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认为五十文的铁刀,会比十八的彻砖刀差。
这是活了数百年还在朝廷为官的佩家的能力。
佩准苟且偷生的样子,是像个小人,奋力一博的样子,可能像个……
不知道像个什么样,但顺安帝见过不少人奋力一博的样子,他自己的,他的臣民的,他皆见过。
顺安帝知道,那样子,就像万物累积了百年从没绽放过的光华一样,一旦绽出,那就是横空出世的世间异彩。
佩准不是个人,这人甚至不是个顺臣,他是个自有自己的生存门道,从不安分守己的贼臣……
佩准不逆君,也不顺君,也不真正管君王的死活。
他和那些想和皇帝瓜分这天下,和皇帝共享这天下荣华富贵的世家门阀没有很大的区别,这种人和世家门阀一样,享世间最大的福,受最少的苦,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死也要死在皇帝后面,让皇帝先去死。
可经他嘴的事,他答应了,就会做到。
这便是真正的世家会做到的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们从不忠于君王的道,他们忠于他们所认定的道。
顺安帝翻找出价目表,从头重新开了一遍,他对太监道:“你师爷又去杀人了,你过去一下,告诉你师爷,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朕还没死,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一听皇帝居然给他师爷撑腰,心内还是有些害怕君威的小拾八给皇帝跪下,磕头:“小的这就跑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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