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紧紧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母后,您不能死,您还有我和小宁,还有阿满……”
薛皇后只重复:“是……是本宫的错……”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她气息全无,颓然合上双目。
裴长旭泣声哀求:“母后,求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旭儿啊!”
他呼喊良久,再得不到任何回应。随后,他愤怒地望向龙案,“父皇!您的妻子死了!您便没有一点感觉吗!您究竟何时才能清醒!”
景帝皱起眉头,眸中思绪纷杂,不等想明白,肩膀又被人重重一拍。
太子道:“父皇,该请平章政事宣读圣旨了。”
景帝无视殿内的血腥混乱,高喊:“叫平章政事进殿宣读圣旨!”
平章政事蒋伟添乃太子的岳父,更是此次宫变的主谋之一。他大步进入广明殿,路过裴长旭时,笑容难掩得意。
今日一过,薛家将彻底垮台,蒋家会取而代之,成为名震大周的乔木世家!
这份得意仅维持片刻,便在他看清圣旨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殿下,这圣旨有问题!”
太子问:“哪里有问题?”
蒋伟添咬牙切齿道:“他上面写着传位于——传位于——”
太子夺过圣旨,定睛一看,赫然见白纸黑字写着:传位于三子裴、长、旭!
太子肝胆欲裂,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直指景帝的咽喉,“父皇,事到如今,您心心念念的仍只有三弟!看来只有孤亲手杀了三弟,才能断绝您的妄念!”
蒋伟添抚着长须,“殿下,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唯有断绝一切隐患,方能执掌天下!”
“岳父所言极是。”太子阴恻恻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不再看景帝,提剑走到裴长旭的面前,“三弟,孤一直都很羡慕你,因你拥有孤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父皇的认可、母后的疼爱、小宁的崇拜、阿满的全心全意……你拥有的太多,多到令孤嫉妒。”
裴长旭浑身沾满薛皇后的血,愣怔望着太子,“我从未想过,会与兄长走到这般境地。”
“孤却想过千次万次。”太子道:“等你死后,孤会送小宁前往封地,从此远离京城。至于阿满……孤听说她与恒安侯世子两情相悦,大可顺水推舟,替他们指门亲事,顺势将恒安侯府收入囊中。”
“我们是亲兄弟。”裴长旭喃语:“亲生的兄弟……”
“父不父,子不子,这世道沦丧,唯有权势是真。”太子冷漠地道:“三弟,怪就怪你我投生皇家。”
说罢,太子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出一剑,却被裴长旭空手接住。
他紧紧地握住长剑,不顾掌间鲜血淋漓,对太子一字一顿地道:“我母后已以命偿命,我薛家不再欠你了。”
太子皱眉,使劲拔出长剑,正待命人擒住裴长旭时,殿门被人大力踹开——
老恒安侯身着盔甲,手提长剑,剑尖沾满鲜血。他身后跟着一群士兵,个个兵盔带血,杀意涌动。
“圣上,端王殿下!”老恒安侯声如洪钟,“请恕本侯救驾来迟!”
蒋伟添倒吸一口凉气,他分明调查过往事,确认老恒安侯与薛家两代都不对付,不会参与此次争斗,才谋划了今日的逼宫!
太子也有一瞬的难以置信,随即步步后退,自嘲笑道:“孤终是小看了你……”
老恒安侯率人进入大殿,顷刻便包围了所有人。霎时间局面翻转,太子、平章政事等人成为待宰的羔羊。
又有一抹年轻的身影踱步走出,修挺风流,声音清朗,“锦衣卫使与禁卫八军勾结太子,引兵围堵皇城,不仅迫害皇后,更意图谋害端王,谋权篡位……”
周遭喧嚷,是恒安侯身后的士兵们在齐声呐喊:“诛杀叛党!捉拿太子!安邦定国!”
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输了,谁便是得而诛之的叛党。
太子回首看向景帝,凄怆道:“父皇,若有来世,儿臣绝不做您的孩子。”
话音落下,他便举剑自刎,与薛皇后般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鲜血在地砖上铺开大朵大朵的花,景帝伸出双手,茫然若失;裴长旭踉跄着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腕,逼他迎向地上失去生命的两人。
裴长旭一遍又一遍地道:“父皇,您看清楚了,这是您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您的妻子和孩子啊……”
恒安侯与薛科诚里应外合,将太子党彻底肃清了一遍。许清桉则协助裴长旭处理相关事务,熬到翌日清晨,才有时间坐下来对话。
许清桉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叛党?”
裴长旭坐在案后,神色沉静,再无昨日悲戚,“除去太子的子嗣,其余人全部处死。”
许清桉又道:“听说殿下已处死了昨日在广明殿中的所有人?”
裴长旭简短地道:“是。”
许清桉不置可否,“经昨日一事,圣上大受刺激,言行混乱,叫嚷着要请妖道救命。”
裴长旭问:“那妖道现在何处?”
许清桉道:“昨日下官在宫中搜捕时,见那妖道慌不择路地跳进湖中,然而派人打捞到今晨,却找不到那妖道的行踪。”
裴长旭道:“他凭空消失了?”
许清桉道:“兴许是凭空消失,又兴许是湖下有暗道通往其他地方……总之,找不到他,圣上的病情便无法好转。”
“父皇老了。”裴长旭敛眸,淡声道:“且已立下诏书,即日便禅位于本王。”
“那下官提前恭贺殿下继天立极,高掌远跖,开辟大周新盛。”许清桉顿道:“殿下可还记得在驿站中与下官的约定?”
裴长旭绷紧下颚,不言不语。是,他答应事成后会放弃婚约,成全阿满与许清桉,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悔意。一日之内,他接连失去至亲,连阿满也要拱手让人吗?
见状,许清桉道:“昨日,臣也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副画像。”
“……”裴长旭猛地抬眸。
“巧得很,画像上的人貌,与昨日广明殿中的一名男子如出一辙。”
“……”裴长旭喉结一滚。
“听阿满说,那名男子曾绑架殿下与她,又侥幸偷生至今。只是不知,他怎会在太子手中,又怎会被带进广明殿里?”
“……”
“广阑王在林中时曾对阿满说,当年被绑的本该另有其人,而非殿下与阿满。他还声称人心不足蛇吞象,阿满父亲的逝去,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某些被极力掩埋的真相,在他的拼凑中呼之欲出。
裴长旭豁然起身,左手上的绷带隐沁血迹,“许清桉,你住口!”
“下官说完该说的话,自然会住口。”许清桉回视他阴戾的目光,“在阿满眼中,薛皇后温柔慈悲,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裴长旭撑着案几才能站稳,又听他道:“薛皇后已经毁了阿满前半生的幸福,殿下呢,要继续毁掉阿满将来的幸福吗?”
裴长旭闭上眼,挣扎许久后道:“阿满……阿满不能知道实情……”
“下官与殿下一样,都希望阿满无忧无虑。”许清桉道:“请殿下遵守约定,成全下官与阿满的婚事。”
旭日升起时,许清桉离开御书房,穿过太清门,走出高大的皇城。
他袖中藏着沉甸甸的一道圣旨,圣旨承载着他与阿满光明的未来,如这天际遍布的霞彩,令人神醉心往的未来。
视线内出现一辆马车,马车里跳下一人,提着裙摆朝他飞奔。
许清桉露出笑容,同样迈步向她,结实地将她抱个满怀。
薛满仰起脸,眸若盈盈秋水,“许清桉,你们赢了,对吗?”
许清桉道:“不,是我们赢了。”
薛满欲追问细节,许清桉没给她机会,在湛蓝无垠的天空下,吻住他心爱的未婚妻——
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孤单。
这一年里,大周发生了几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其一:兰塬之主广阑王里通外国,走私贩私,罪证确凿。
其二:广阑王的亲外甥,也就是前太子裴长泽与其勾连,不仅多次通风报信,更在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
其三:裴长泽未免夜长梦多,在岳丈蒋伟添的怂恿下,命妖道迷惑控制了景帝,试图谋权篡位。幸有端王裴长旭力挽狂澜,联合恒安侯府等多方势力将太子党悉数镇压。遗憾的是,端王的生母薛皇后在宫变中意外仙逝,景帝为此大受打击,将皇位禅于三子端王。
这几件是国家大事,再往后还有关于新帝的两则趣闻。
众所周知,当年的端王与亲表妹薛家小姐定有婚约,哪知在成亲前夕,薛小姐身染重病,婚约无奈推迟。
薛小姐重病时,是个人都看得出端王待她情深义重。本以为端王成功继位,薛小姐也病愈如初,新后的人选板上钉钉时,新帝竟然下了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新帝与薛小姐的婚约就此作罢。
第二道圣旨:新帝赐婚薛小姐与恒安侯世子许清桉。
哦豁,这甚至比皇帝换人当都叫百姓津津乐道!
有好事者猜测:“据说新帝能顺利继位,其中少不了恒安侯府的功劳,莫非是他们暗中做了交易?”比如用功勋换婚约之类的。
便有人反驳:“无稽之谈,从龙之功与薛家女,傻子也知道该选哪个。”
“要我说,当年新帝与薛家女的婚事便非出自本心,约莫是看在薛皇太后的面子上才无奈应承。如今薛皇太后仙逝,再无人能约束新帝,是以,继位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解除婚约。又因是亲表兄妹的关系,不好随便嫁给旁人,便指给了又立大功的恒安侯府。”
这番说法合情合理,立即博得旁人赞同。
“这么说来,薛小姐亦是可怜人,到手的皇后之位飞了,婚事还被推来推去。”
“倒也未必,我听说那恒安侯世子貌似潘安,风度绝佳,深得新帝看重,往后前途无量。”
“当真有那么优秀?”
“再过半月便是恒安侯世子与薛小姐的大婚,届时他会打马上街,绕城半圈,我们不妨去亲眼瞧瞧他的风采。”
“我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成亲那日,圣上会出席吗?”
“你想什么呢?寻常人家,尚且不会出席前未婚妻的婚礼,何况是当今新帝……”
不提百姓们的各种揣测,当事人薛满正由合宜公主裴唯宁作陪,在有璟阁中挑选饰品。
“这个,那个,还有那个……”裴唯宁坐在案前,略扫一眼道:“除去这三样不要,其他全部包起来送去薛府。”
谭管事笑道:“好,天黑前保证送到。”
裴唯宁又吩咐侍女去付银子,谭管事忙摆手,“不用不用,既是给薛小姐的东西,一分钱都不用付。”
“我知晓她是你未来的主家夫人,但你主子是你主子,我是我。”裴唯宁道:“我要送阿满礼物,可不能承你主子的人情。”
谭管事便看向薛家小姐,见后者点头后才道:“那便有劳姑娘随我到外边付账。”
侍女跟着谭管事离开后,裴唯宁看向对面的薛满。她正小口地喝茶,长睫浓密,肤白细腻,出落得愈加娇美。
裴唯宁忍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抚一把,“还有半月便要成亲了,你心中有何感想?”
薛满眼神闪烁,心想正式成亲后,许清桉可算有了名分,不用早出晚归,偷偷摸摸地进出薛府了……嘴上却道:“没什么特殊感想,成亲后我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不会变成怪物。”
裴唯宁酸溜溜地道:“往后你便不是薛小姐,而是许清桉的妻子,许少夫人了。”
薛满道:“一个称呼而已。”
“却也代表了许多。”裴唯宁道:“往后我去找你,还得先经过恒安侯府的通传,想想就觉得别扭。”
“放心,许清桉答应我了,成完亲会陪我回薛府常住。”
“老恒安侯肯答应?”
“不答应又如何?”
“也是,许清桉的翅膀越来越硬,莫说老恒安侯,便连三哥也常拿他没辙。”裴唯宁揶揄:“只不过外强中干,一遇到你,便百依百顺,是个彻头彻尾的妻管严。”
呵,那是你没见到他胡搅蛮缠的时候。
薛满腹诽:每到夜里,某人便像换了芯子,无论她怎么求饶,他都要换着法子折腾她。本以为一开始是新鲜,日子久了便能疏朗些,哪晓得一年过去,许清桉乐此不疲,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等到婚后,两人名正言顺地共处一室,她还有清静日子过吗?
薛满摁上酸疼的后腰,唉声叹气:这时候悔婚,也不知有没有人能理解她。
门外明荟道:“小姐,世子的马车到楼下了。”
薛满慢吞吞地抬眸,“哦,知道了。”
裴唯宁道:“我也该回公主府了,走吧,一起下楼。”
姐妹俩一起下楼,正好遇见进门的许清桉。他长身玉立,风采高雅,朝裴唯宁轻微颔首,“公主。”
裴唯宁也客气地道:“许侍郎。”
是的,没错,许清桉如今不再是大理寺少卿,而是户部左侍郎兼任军机大臣,实打实的朝堂香饽饽。
简略地打过招呼后,许清桉朝薛满道:“阿满,走吧。”
当着众人面,他并不避讳地牵住未婚妻,并肩往马车走去。
风吹来他的低语,“今日风景好,我特意休了半天假,带你去银月湖钓鱼。”
薛满抗议:“每回都钓不到鱼,我不想再去了。”
许清桉道:“正是钓不到才更要钓,走吧,我继续手把手教你。”
裴唯宁目送他们离去,不由啧啧称羡。这一年来,她是亲眼见证了这对小情侣的感情,简直比话本里描写的还要甜蜜。只可怜她的三哥,一个人高坐龙椅,孤单冷清得很哟……
有人在后头喊:“公主。”
裴唯宁回神,见到不远处的伟岸青年。面容虽俊朗,左眼角却爬着一道半指长的疤痕,稍稍显得可怖。
裴唯宁露出喜色,“林何举,你怎么来了?”
“闲着无事,属下便来接公主回府。”
“京畿营不忙吗?”
“还好,除去操练也无其他事。”
“那你陪我一起走走?”
“都听公主的。”
两人沿着大街闲逛,裴唯宁时不时看向他的侧脸,神色难掩愧疚。当初因为她的冲动,害得林何举被关进慎刑司,吃了不少苦头。虽然事后她尽力弥补,更求三哥将林何举调入京畿营做事,但林何举的脸却永远破相,在婚事上处处受挫。
“林何举,你怪我吗?”她问。
林何举认真道:“公主是属下的主子,属下永远都不会怪公主。”
裴唯宁道:“你如今是京畿营的校尉,不再是我的护卫,无须对我毕恭毕敬。”
林何举道:“不管属下去哪,公主都是属下的主子,一辈子不会变。”
哎呀,这家伙永远都是这么捧场。
裴唯宁心里涌上一股甜意,状似无意地道:“我听说,你最近的婚事不大顺利?”
林何举有些不好意思,“是,让公主见笑了。”
裴唯宁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与你一样,婚事总不顺利,都十八了还未定亲。皇兄甚至恼了,说我要是继续挑剔,便将我丢到北疆和亲!”
林何举皱起浓眉,又听她自言自语:“皇兄说得不对,哪能是我挑剔呢?分明是那些驸马的人选稀奇古怪,没一个能进我的眼。与其选他们,我倒不如选你,至少知根知底。”
林何举彻底傻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裴唯宁歪头看着他,“林何举,我觉得这法子很好,你意下如何?”
林何举半晌说不出话,唯有红透的耳根展露出真实心意。
银月湖上正游着一艘精致的双层画舫,一楼甲板上架着几根鱼竿,奴仆们正在专心钓鱼,而本该钓鱼的未婚夫妻,正在二楼的舱室内纠缠不休。
柔软的外衣被胡乱丢在地上,红柳木长榻正吱呀吱呀地叫唤。
他拥她坐着。
他衣襟大敞,露出精壮的胸膛,低头吻住怀中衣衫不整的薛满。薛满眸中雾气弥漫,攀住他的肩膀不住喘气,此起彼伏的欢愉袭来,如浪潮般逼迫、追赶、吞噬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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