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咬咬牙,与少年一道跑向人群。那少年看着文弱,动作却十分利索。他先一把拉起地上的男童,再用双手从后抱住男童腹部,一下又一下地往上使劲。不多时便见男童呕出一块馒头,青紫色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
旁边的老者朝他下跪,感激涕零地道:“小哥,谢谢你救了我的孙子!”
泰酉连忙去扶他,“老人家,这可使不得,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您孙子没事便好。”
泰酉救完人后便返回队伍,岂料男子亦步亦趋地跟上,朝那隐在人后的少女道:“姑娘,谢谢你的大发善心。”
他岂能不清楚,那领队的俊美男子无意多事,若非少女出声,梨头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再故作凶相,摘下蒙面的布,露出一张周正面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积善行德,往后定有福报。”
薛满道:“小事一桩,你叫他往后吃东西别太着急,尤其是馒头、馕饼之类的干粮,很容易噎出事情。”
男子苦笑,怎么能不急呢?他们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食物,便连他,方才都险些将嘴塞得满满当当。
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敢问那位小哥是大夫吗?”
薛满点头,“是。”
男子神色踌躇,片刻后,竟双膝跪地,磕头求道:“我自知刚才行径无耻,冒犯了各位,没脸再开口求你们帮忙。但我妻我女,还有几位同伴都病入膏肓,眼看熬不过这两天……能否借你们的大夫一用,替他们看看有无医治的可能?”
他说完话,其余山匪们纷纷下跪,对那富贵车队齐声道:“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们的家人吧!”
山林不再沉寂,充斥着这群瘦骨嶙峋的山匪哀戚。裴长旭扫视一圈,心绪波澜起伏。
异常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快。
于是乎,一场本在意料中的劫匪戏码,变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戏码。
裴长旭本想让男子带所谓的病患下山,但除去男子,其余人均瘦骨伶仃。况且据他所说,那些生病的人意识不清,连起个身都难,更不提颠簸下山。
鉴于种种细节,裴长旭选择相信他的话,吩咐许清桉等人原地等候,他则带上泰酉和几名护卫,上山一探究竟。
何家两兄弟兵分两路:许清桉在原地休整队伍,男子领着裴长旭等攀爬山路,越过杂乱无章的树丛,总算抵达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山洞群。
是的,没有房屋,仅连在一片,勉强能够人生活的山洞。
“生病的人在何处?”泰酉提着药箱,缩了缩脖子,山顶可比山下冷得多,“赶紧带我去看看。”
男子道:“小哥请跟我来,至于其他几位,你们先坐着歇息会儿,我叫人给你们搬凳子来。”
男子领着泰酉、卷柏进入山洞,里头光线不明,但泰酉仍能看清几名躺在干草堆上,正盖着破旧棉被的病患们。
她们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均是瘦弱苍白的女性。
他赶忙提着药箱上前,先用手背试过其中一名女童的体温,“卷柏大哥,你帮我一把,将她扶着坐好。”
男子抢先一步,将瘦弱的女童扶到怀中,红着眼道:“小哥,这是我的女儿,名叫环环,今年刚满五岁。旁边躺着的是我妻,今年也只二十二岁……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们娘俩,哪怕要割我的心头肉做引子都行。”
山洞外,裴长旭坐上“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几个干燥的木桩。他默默端详周围,发现这群山匪过得简直凄惨。别处的山匪趁火打劫,谋财害命。他们这群人倒是例外,不仅只要吃的,连像样的住所都没有,只能窝在隐蔽的山洞里过冬。
他问不远处的老者,“我观你们的品性,并非凶神恶煞之辈,怎会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老人佝偻着身躯,长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亦是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下才躲到这里。”
裴长旭继续追问,老人却不肯再说,与其他人分食起抢来的干粮。
其中有一人眨着大眼,好奇地关注着裴长旭,正是那被馒头噎到,险些丧命的男童梨头。
裴长旭朝他招手,“你叫梨头吗?”
男童两手各捧着吃食,点着头靠近他。
“是哪个梨和哪个头?”
男童咽下嘴里的糖果,如实回道:“是梨子的梨,大头的头。”
裴长旭问:“为何会起这样的名字?”
男童咧嘴一笑,“我爹说我的头长得像梨子,于是便叫我梨头。”
裴长旭失笑,“你今日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该改个更响亮点的名字才是。”
梨头似懂非懂,又往嘴里塞了口馒头,却不敢再贪多贪急,慢慢地咀嚼品尝。
裴长旭道:“不如我替你取个名字,你看可好?”
梨头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面前的公子一看便才高八斗,取的名字肯定好听!
裴长旭想了想,道:“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耀景这名字如何?”
“是药材的药,水井的井吗?”
“非也,是闪耀的耀,景色的景。意欲你将来腾云而起,开拓进取。”
“好!”梨头咽下食物,眉开眼笑,“多谢公子赐名,以后我就叫耀景了!”
改完名,耀景又开始埋头苦吃,再看其他人,也都一般无二。
裴长旭暗暗思忖:这群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抢过路人的粮食,没有谋财害命的恶行。结合老人所言,他们成为山匪的背后必有隐情。
约莫两刻钟后,泰酉急匆匆地出了洞。
“大少爷,我知道她们因何生病了。”
“怎么说?”
“她们应当是误食了一种果子,名叫蓖麻子。这果子本身可入药,但必须得炒熟入药,不能直接食用,否则会引起急性中毒,严重者能够丧命。”
男子脸色煞白,“那是我摘来的果子,我以前在药铺买过它治病,便以为它是能吃的果子,特意分给女子和孩童吃。”
裴长旭问:“能救吗?”
泰酉道:“能救,我看过了,她们的症状不算非常严重,应当是食用的不多。我药箱里刚好有能解毒的几味药,我马上去生火煎药,待会喂她们喝下便好。”
“你抓紧行事,务必救回这些人的性命。”
泰酉得了令,速即带着卷柏去没风的地方煎药。男子想帮忙,被泰酉挥手赶开,只好跟裴长旭坐在一起等候。
他腹中饥饿难耐,掰了一小块馕饼,稍微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余的吃食收好,留着待会给妻女享用。
他看向那位气度尊贵的公子,深感愧疚,“公子,抱歉,您帮了我们忙,我们却抢了你们的粮食。”
裴长旭道:“吃食而已,我明日到达城镇再买便是。”
男子问:“你们要去往何处,兰塬吗?”
裴长旭点头,“是。”
男子迟疑道:“我劝公子一句话,兰塬乃是非之地,几位还是尽快掉头吧。”
裴长旭问:“我听闻兰塬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常有商人慕名而去,又怎会是是非之地?”
“那是从前。”男子苦笑,“从前的兰塬人杰地灵,现今却是乌烟瘴气,难容百姓生存。”
“听你所言,莫非你来自兰塬?”
“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兰塬人。”男子道:“这片山头上生活着的百余号人,都是兰塬百姓。”
“除去你们,还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男子点头,“我们平时都分散活动,各自占领一片区域,以免因食物而产生纠纷。”
裴长旭顿时了然为何山林异常萧瑟,“你们平时以打猎为生?”
“说什么打猎,无非是抓山上的活物饱腹,上到飞鸟,下到地鼠,能吃的全都吃了。”男子道:“然而我们人数众多,一到冬天,仍旧食不果腹,只得像今日一般……看能否遇上有存粮的过路人。”
“此地偏僻,你们多久能遇到一回路人?”
“你们是这个月内,我们遇到的第一批人。”
“既如此,你们何不搬回城里,求助官府解决生计?”裴长旭问:“我记得官府有明文规定,百姓们的生活若无以为继,他们便有义务帮扶解决问题。更何况你们人数众多,他们绝不会置之不理。”
男子露出讽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官府将我们流放至此,不许我们再踏足兰塬所有城镇?”
裴长旭想到一种可能,“你们犯了事?”
男子反问:“这群老弱病残,能犯何等重罪,以至于被流放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裴长旭道:“我是外乡人,不明白兰塬的情况。兄台心中若是苦闷,不妨跟我说说其中细节。”
男子用力抹了把脸,悲不自胜地道:“事情要从两年多前开始说……”
男子姓邱名方天,兰塬人士,世代居住在兰塬与南垗交界处。他家中有妻有女,良田几亩,生活安居乐业。
在邱方天小的时候,因边境不稳,常有南垗士兵作乱,生活时有动荡。但自从十年前广阑王接手兰塬,数次出兵震慑南垗后,生活便一天比一天平稳。
本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永久持续,未料三年前,官府强令他们搬出村庄,去别处寻觅住所。顺从者可得寥寥钱财,不顺从者则直接被赶出家园,流落街头。
“我想过去官府告状,可一到城门口,便有人将我们拦下,不许我们扰乱城中安宁。”邱方天恨道:“后来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广阑王的身上,他英勇威武,能平定南境,自然也能整顿官府的乌烟瘴气。然而当我打探到他得力属下的行踪,冒死送上诉状时,那人却将状纸撕毁,还将我打了一顿,丢进暗牢关押了一个月。”
“那人姓甚名谁?”
“傅迎呈!”邱方天咬牙切齿地道:“他是广阑王面前的第一红人,却对我们的冤屈视而不见。后来我想明白了,此事或许根本便是由上至下,他们全是一丘之貉!”
“后来呢,你们又怎会被赶到山中?”
“我被放出来后,带着妻女游荡在城外的乡镇中,其间遇到许多跟我们经历相似之人。我们本打算联合起来,去外地拆穿兰塬官府的真面目,奈何次次都被捉回,更有甚者直接丧命。越到后面,我们也越失去信心,只求口饱饭能填肚。直到十个月前,官府忽然将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处,连夜赶到荒山,并立刀恐吓,若敢返回城镇,便将我们就地斩杀。”
十个月前,正是迟卫被杀,父皇派左都御史前往兰塬探查之时。想也知道,是有人向兰塬通风报信,广阑王便煞费心机,为京城塑造一片繁荣平和的假象。
好个城府深沉的广阑王!
裴长旭问:“你可知你们的房屋田地被征用后作何用处?”
邱方天摇头,“我们离开后,村庄便有许多官兵日夜把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看来村庄背后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长旭问清他们居住的村庄和地址,又打探了其他细节,等结束谈话,天色已漆黑一团。
泰酉煎好药,喂众人喝下后,不多时便见她们精神好转,悠悠醒来。邱方天喜极而泣,对裴长旭千恩万谢,更亲自护送他们下山。
抵达平地后,裴长旭望向隐在黑暗中的深山,问道:“邱兄以为,你们还会在此生活多长时间?”
邱方天悲哀地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三年,五年,十年。又兴许我们熬不到那时,便会成为滋养这座深山的肥料。”
“我却有不同见解。”
“不知公子有何见解?”
“三个月。”裴长旭道:“三个月后,你们便能走出深山,重新回归家园。”
他嗓音低沉,笃定万分,直击邱方天的内心。
邱方天再度认真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位公子犹如天人尊贵,一言一行,重如千钧。
“敢问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我同是大周子民,为大周而生,也当为大周殚精竭虑。你且安心,最迟三个月,我会派人将你们全部接回。”
裴长旭离开后,邱方天在原地站了许久。冷光灌得他面庞麻木,胸腔内却似有岩浆在翻滚。
忽又泪如雨下。
他们终于等到了吗?等到了能解救他们,甚至解救整个兰塬的人……
裴长旭回到今晚过夜的地方,只见空地上生着火堆照明,帐篷也已经搭建完成。
“她人呢?”裴长旭问罗夙。
罗夙知晓他问的是谁,顿道:“阿满姑娘与二少爷在帐篷里说话。”
裴长旭问:“只有他们两个人?”
罗夙点头,“嗯,只有他们两人。”
裴长旭问:“待了有多久?”
罗夙道:“从帐篷搭好到现在,应当有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
裴长旭笑了下,凤眸内杀意涌动。
那是他的未婚妻,该在帐篷里等他回来,为他递上一杯驱寒的茶水。而非在深更半夜,与许清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达半个时辰……他们当周围全是瞎子,当端王府的人都是死的吗?
他往前方看去,云斛和卷柏正分立帐篷两侧,若有突发情况,势必会拼死护主。
无碍,他们武功再高也抵不过端王府的人多,与许清桉一道杀了便是。除去阿满,其余人都不配活到兰塬,什么皇命,什么求香畔与广阑王……一切都该被抛之脑后,唯有抢回他的妻子才是正事。
这一瞬,他忘了所有的筹谋隐忍,长臂一掠,眼看要抽出罗夙腰间佩剑,反被罗夙眼疾手快地摁住。
“殿下,请您千万三思。”罗夙低声道:“许清桉乃侯府世子,当朝四品官员,深得圣上器重。”
“那本王便该将妻子拱手相让?”裴长旭心意已决,“本王今晚便当阿满的面杀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能耐跟本王争抢。”
“殿下……”罗夙死死摁住他的手,情急之下道:“您想想薛小姐,以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您若杀了许清桉,她恨您都是小事,最怕的是伤害自己,届时便真的无力回天!”
如何伤害自己?为许清桉殉情吗?
裴长旭瞬间脱力,垂落双手,只觉眼前渺渺茫茫。
回顾最初,他与阿满青梅竹马,即将成婚,该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眷侣。阿满单纯乖巧,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他亦暗下决心,会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平稳。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想起来了,是从他心软接来江书韵,对阿满隐瞒南溪别院之事开始。按照云斛所言,她曾亲自前往南溪别院,见他与江书韵在门口说话,从此后,她便斩断情丝,弃他而去。
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
眼前经历的苦果皆是他的报应,阿满自始至终都没有错,错的是自作聪明,糊涂贪婪的裴长旭。
可他悔了,懊悔万分。
“罗夙。”裴长旭道:“明日去寻几颗春桃来。”
罗夙愣住,立即回神道:“殿下,您不能吃桃子,一口都不行。”
“正因为不能吃,我才要当着阿满的面前吃。”裴长旭道:“我不信,即便我死在她面前,仍唤不起她的怜悯。”
有别于外面的寒冷,牛皮帐篷内温暖舒适,其乐融融。
薛满本跟着许清桉在画手帕的图样,画着画着,她心血来潮,替许清桉看起了手相。
她学着街头的算命师,先轻抚不存在的八字胡,再眯起眼睛,捏住他的左掌,高深莫测地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的掌纹复杂,似乎大有乾坤呐!”
许清桉配合问道:“有哪种乾坤?姑娘还请细细道来。”
薛满起了坏心,用指尖挠着他的手掌纹路,“我观你三纹皆圆润绵长,代表你此生定是感情圆满,长命百岁,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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