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小气,纯小气!”
炉上的肉烤得过时,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焦味。薛满双颊通红,怒意比酒更叫她头昏脑涨。
“我以为、我以为你约我来有璟阁,是不习惯我离开这么久,想要与我见见面,说说话,交流交流彼此的近况。岂料你翻脸不认人,因为有了中意的小姐,便要割断我们之间的关联!”
“那你呢?你应约前来是为何?”
“我自然是……”
“自然是什么?”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一头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猎豹。
她忽然慌乱且胆怯,为那险些出口的答案,也为许清桉咄咄逼人的眼神。
“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干卿何事?你恒安侯府不要我,自有要我的地方!”
这话语耳熟能详,一如当初在衡州衙门里他们为竹叶青起了争执,她与孟超在墙后的对话。
她从来无惧,无惧与他争吵,无惧与他分离,更可恶的是,无惧他呼之欲出的浓烈情感。
他拉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离开的身形,“阿满,你实在自私。”
“我没有!”薛满挣扎,“你松手,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溢出一声轻笑,“是,不与我说话,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排队等着你。”
“许清桉,看在你喝了酒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
温热的唇迎上,堵住她未出口的怒言气语,他维持坐的姿势,仰起修长的脖颈,吻住瞋目切齿的少女。
一个清醒却沉醉,无法再被擅自遗忘的吻。
薛满堕进了一团云,一团柔软到令人意识昏沉的云。
她被托举在淡淡的酒香中,感受到春风拂面,夏雨消暑,秋高气爽,冬雪融化……
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陡然回神,一把推开失智的某人,他在做什么,疯了吗!
“我没有疯。”许清桉不问自答:“从今往后,你我无须再打机锋,恒安侯府不缺婢女,不缺管家,缺的只有一位世子夫人。”
“你,你分明说看中了一名贵女!”
“你如今再猜,便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她姓甚名谁。”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瞳孔倒映出她的手足无措,那是一种急于否认的慌张。
她扯过架子上的披风,口不择言地道:“你马上要满二十,正是娶妻的好年纪,我祝你能寻觅到合心合意的妻子,届时定为你们送上一份厚礼。”
听听,多没心没肺的一番话,将她摘得一干二净。
他不再阻挡她的离去,只道:“阿满,你不能总想着避风,却不收容港湾。”
有璟阁的隔音很好,好到明荟、云飞听不到雅间里的争执。他们见薛满慌张跑出,一言不发地往楼下跑,便匆忙向苏合、俊生道别,齐齐跟着离开。
回程的马车上,明荟听见薛满口中念念有词,什么“不可能”“开玩笑”“他昏了头”等等,显然与恒安候世子有了分歧。
是怎样的分歧,能叫小姐眼波氤氲,浑是春心荡漾的姿态?
明荟暗自心惊,殊不知薛满心底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她想,少爷是一时糊涂,才会做出冒犯之举,等他恢复清醒,他们便能回到坚固如铁的主仆关系,又能相互扶持地走完一生!
可她脑中响起另一道声音:要说坚固如铁,夫妻不是比主仆更坚固如铁?
薛满立即反驳:男女之情是这世上最薄弱的关系!今日是一双有情人,改日又翻脸不认人,随便出去瞧瞧,哪家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不养姬妾?便说老恒安侯,他足足养了四个妾室!
那声音道:那关许清桉何事,他父亲此生只娶了他母亲一人。
薛满道:那是因为他死得早,但凡他活久一些,活老一些,指不定要纳几个妾室。
那声音道:所以你不讨厌许清桉,之所以逃走,是怕他将来会辜负你。
薛满揪紧帕子,慌乱的心徐徐变冷,沉向未知的深渊。
少爷那样那样的好,好到光想到他,都能叫她神采飞扬。
他会喝她炖的猪肺汤,难喝也不打紧;吃她剥的卢橘,生虫也不责怪;戴她绣的荷包,丑模丑样也不嫌弃。
他会气她做冒险的事,替她清理伤口,愿意用自己换取她的安全。
他从不否定她的情绪,共享她的快乐,安慰她的难过,纵容她的奇思妙想。
她也曾梦到与他亲密接触,短暂的脸红心跳后,便会被巨大的阴影笼罩。
他说得没错,她视他为避风的港湾,并且贪心地希望,避风的期限能是永久。
谈情说爱是毁灭一段感情最简单的方式,而她不想失去少爷,也不能失去少爷。
她以为他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可他今晚用尖锐的言辞、柔软的亲吻捅破窗户纸,揭开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满足于主仆关系,想要建立更亲密无间的契约,譬如……与她成为夫妻。
一股久违的痛心震荡胸怀,薛满随着马车颠簸,闪现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
那是名缩在马车角落,无声落泪的少女。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唇隐忍,泪珠顺着面颊滚滚滑落。
要是不贪图嫁给三哥便好了,与他做一辈子的兄妹,也好过反复见证他爱上别人的狼狈。
无论哪种情感,都比男女之情要持久牢固,不会叫人痛彻心扉,不会叫人难以自拔。
她不要再喜欢上任何人,渴望任何一份感情,期盼与谁长相厮守。
一个人很好,守护好自己的心便很好。
又下雪了。
瑞清院中悄寂无声,书房的窗沿堆着雪,薄薄的窗纸透着些许亮光,不一会便暗了下去。
许清桉靠着椅背,长眸阖紧,与黑暗融为一体。
冬夜漫长且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的堆积,风的躁动,怒意的悄然扩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怒什么,怒她重逢后的无动于衷,或是一装到底的决心?
在意识到先动情的那刻起,他便丧失主动权,将喜怒哀乐全交由她来决定。
初时他想得简单,婚约也好,未婚夫也罢,威逼利诱使对方退出,再设法让阿满点头嫁给他,厮守便是水到渠成。但现实一波三折,她的家世显赫,未婚夫权势滔天,是恒安侯府都难以抗衡的存在。
饶是如此,他从未想过放弃,若是不战而败,与懦夫有何区别?
端王殿下今早命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声称,只要他放弃阿满,便会帮他寻回娘亲,助她成为堂堂正正的侯府夫人。
端王殿下好手段,准确找出他的命门,以此来引诱他主动退出。
阿满与娘亲,孰重孰轻?
许清桉对娘亲的记忆非常遥远,面容声音均已模糊,牢记的是她温柔的语调,精致的绣工,以及长年累月的劳苦。
为养育他,娘亲吃了许多苦,却没有分毫的怨言。
祖父寻来后,娘亲经过一夜思考,几乎绝情地烧掉他所有衣物,将他推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等你名扬天下,我会主动来找你,在此之前,不要再奢望见我。”
她说到做到,自此杳无音信,像水汽一般蒸发在世间。而他为了见到娘亲,努力活着,力争上游,想登到青霄碑的最高处,高到能让娘亲听到他的优秀。
那是他在恒安侯府坚持的唯一信念,支撑着他度过难熬的日日夜夜。可从半年前起,他的生活不再荒芜贫瘠,充满奇妙的变幻。
她救了他,给他一段色彩斑斓的陪伴,他在尝过甜头以后成瘾,似那些病重的患者对蒂棠茚般无法戒断。
即便了却多年夙愿,也难以对阿满戒断。
分别后,他愈加憎恶院落的孤寂,长夜比童年时更加难熬,偶有绮梦相聚,醒后却只剩漫无边际的失落。
他触碰不到她,便期待每日清晨,能收到她回信的那一刻,通过文字感受她在身旁,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耽于思念,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一样。岂料今日见面,她容光焕发,在乎的只有炙肉,鲜嫩的炙肉。
受折磨的人只有他。
凭什么只有他?
他恶念丛生,于是诱她饮酒,逼她火气,用避无可无的亲密叫她认清现实。
一个人的沉沦太孤单,两个人的沉沦才深重,配得起锲而不舍地追逐。
她想置身事外?不如白日做梦。
许清桉睁眼,看向书案上的一份案卷,那是一桩尘封多年的旧案,关于阿满父亲意外身亡的详细经过。
据蜚零所言,端王殿下出身尊贵,能力非凡,品性谦雅,除去与那江家姐妹的纠葛,人生堪称无可挑剔。
……当真无可挑剔吗?
许清桉想,战功赫赫如祖父,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更何况是皇室子女?
他喜欢查案的过程,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再一击必中,使犯人束手就擒。
面对端王时亦不例外。
薛满天真的以为,这次争吵会与竹叶青那回一样,以短暂的冷战和许清桉的示好作为终结。但她等了又等,没再等到他的来信,也没等到任何拐弯抹角的示好。
咦,他真生气了!
薛满也生气,为何他执意打破现状,将事情导向不能控制的局面?成吧,便断绝一阵子的来往,以便他深刻意识到错误,才能迷途知返,挽回他们的主仆之情。
暮去朝来,转眼便是除夕。
薛满白日在薛家老宅,陪薛老太爷挂春联,放响鞭。用过午饭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宫中,跟薛皇后、裴唯宁一起剪窗花,挂灯笼,没有一刻得闲。
傍晚,裴长旭处理完事务,赶到凤仪宫跟他们会合。他亲自写了一副对联,上联:瑞兆丰年迎好运,下联:福盈四海庆团圆,赢得众人的交口赞誉。
酉时天黑,阖宫及百官在百花厅内庆贺除夕,薛满照旧坐在裴唯宁的身侧,对面的青年却从两个变了其中一个。
许清桉没来参加除夕宴。
薛满黯下眼眸,他在刻意躲着她吗?他真要与她恩断义绝,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怎么可以。”她委屈地自言自语:“翻脸不认人的小气鬼。”
裴唯宁误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你说什么,我没大听清?”
薛满低声,“哦,我在说困了,待会想早点回府休息。”
裴唯宁道:“今日可早不了,待会我们还要一起去母后那放烟火,再回我的宫殿守岁到凌晨呢。”
薛满摇头,“你们去吧。”
裴唯宁坚持,“不成,从你八岁开始,我们每年除夕都要做同样的事情,今年也不例外。”
薛满有气无力,“同一件事做得久了,也会觉得厌烦。”
裴唯宁察觉出她近日情绪低落,往对面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有数。这段时间阿满一直提不起劲,想也知道与谁有关。哼,许清桉嘴上叫得响亮,做的事却没比三哥强多少,都只会影响阿满的快乐。话本子里说得没错,男子皆蠢笨如猪,一点不如香香软软的妹子可爱!
“好阿满,我想要你陪着放烟火,你若是不在,我一个人多无趣。”裴唯宁往右边瞥了一眼,“不然我找她一起放?”
她右边是太子妃蒋芸娘。
薛满无奈,她怕了这位说到做到的公主殿下,“那我放完烟火便回去。”
“还有守岁!”
薛满没纵着她,坚持放完烟火便走。裴唯宁唉声叹气:失忆后的阿满,远不如从前的表妹好说话了!
酒阑宾散,帝后领着嫔妃、皇子公主们在殿前一起观赏烟火。比起往年,今日少了张家的三位重要人物,却没耽误除夕的热闹非凡。烟火秀无比的盛大绚烂,璀璨地闪耀天际,将寒夜点缀得流光溢彩。
平心而论,这比衡州乞巧节时的烟火要强上千百万倍,但薛满兴致阑珊,只想回家抱着被子睡一觉。
身边的人不对,精彩也成了无趣。
此时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裴长旭亦有所感触。兜兜转转小一年,阿满从逃家到回归,终是重新站在他的身旁。
唯有阿满,才有资格与他一起,接受所有的荣耀与瞩目。
除夕夜,景帝仍有忙不完的政务,放完烟火后又返回御书房,晚些再到凤仪宫歇息。
太子领着太子妃等人回东宫,临走前裴茹楠特意向薛满恭敬行礼,道:“祝阿满姑姑来年遂心如意,万事大吉。”
薛满轻抚她的头顶,“宝儿真乖,明日我带件礼物送你。”
裴茹楠兴奋,“什么礼物?我现在便想知道。”
薛满道:“不成,说出来便没有惊喜了,等明日一早……”
“宝儿,该走了。”太子妃远远喊道。
裴茹楠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厢,裴长旭也跟皇子们道完别,返到薛满面前,“阿满,我们一起去凤仪宫。”
裴唯宁搂住薛满的手臂,“开始我们兄妹三人每年的固定活动,点烟火,放鞭炮,顺便我们姐妹再熬夜守个岁!”
“我不守。”薛满不厌其烦地纠正。
裴唯宁装没听到,三人回到凤仪宫,在薛皇后的叮咛下,小心谨慎地点起长鞭炮。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亮地辞旧迎新。
这是一场独属于薛家人的小聚会,裴唯宁在跑闹,薛满捂着耳朵在躲,裴长旭则仔细地护着两人。
吴嬷嬷扶着薛皇后站在后头,笑道:“娘娘好福气,能有端王殿下、七公主这双优秀的儿女,又有薛小姐这般乖巧贴心的儿媳。”
薛皇后微笑不语,神色若有所思。她身为皇后,在宫中自有暗藏的情报势力。景帝与裴长旭虽瞒得严实,却仍叫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令人热血沸腾的不寻常。
很久以前,她便放弃了某些奢望,盼着旭儿、小宁平安喜乐便好。这么多年来,旭儿与世无争,从不贪恋权势。然而世事无常,如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主动向旭儿招手,她又岂能不怦然心动?
修弟……
你若在天有灵,便再保佑姐姐一回,助旭儿顺利登上尊位。姐姐向你保证,阿满会得到举世无双的荣光,薛家更会名垂青史,屹立不倒。
正月初一,又是忙到马不停蹄的一天。
薛满先去薛府向薛科诚拜年,又前往宫中跟薛皇后等共度佳节。在经过一番热闹且隆重的互换红封后,薛满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塞给裴茹楠一枚小匣子。
裴茹楠打开,见里面躺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环纹玉佩,背面刻着她的小名“宝”字。
薛满解释:“我也有类似的一块玉,常年戴在胸前,听说是我出生时,我爹娘特意请人为我做的,想必是因为玉能辟邪消灾。我知晓你肯定不缺这个,但多一份心意,便能多保佑你一分。”
“我没有。”裴茹楠扑进她怀里,感动地道:“父王与母后没有送过我这个……阿满姑姑,你对宝儿真好,宝儿最喜欢你了!”
薛满打趣:“你要是喜欢,每年我都送你一块新的,到时候全部挂在脖子上,逢人便说阿满姑姑最好,将我的好传得人尽皆知。”
裴茹楠天真道:“人人都知道你好,岂非人人都想娶你为妻?到时候三皇叔要夜不能寐了!”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裴长旭走近,佯怒道:“今日是新年,不准说我坏话,只许说好话。”
裴茹楠不设防,“我在说阿满姑姑人美心善,定有许多人抢着要娶她……”
“好了,宝儿。”薛满及时打断她,“快去找你母妃,免得她待会儿着急寻你。”
“母妃才不会着急,她眼里只有父王……”虽嘟嘟囔囔,宝儿仍听话地离开。
薛满收起笑容,听裴长旭道:“阿满,你向来喜欢宝儿。”
薛满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道:“宝儿聪明伶俐,我当然喜欢。”
“将来你我的孩子会更加聪明伶俐。”
“……”大过年的,能少说话,少给人添堵吗?
“阿满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薛满抛弃贵女修养,不客气地翻个白眼:她喜欢他闭嘴,走远点,解除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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