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的脸色逐渐惨白,“父、父皇,儿臣是您的孩子,与那些低贱的庶民不一样!”
景帝道:“你的意思是,你仗着皇子身份,便能够无视皇威,无视律法,随心所欲?”
康王喊:“儿臣没有这个意思,儿臣是一时糊涂——”
“今日你一时糊涂,便敢扰乱祈福,谋害兄长。改日你意识不清,是否便会大逆不道,谋权篡位!”
景帝的字字质问如巨石般砸向康王,他终于意识到龙椅上坐着的是君王,而非他臆想中的慈父。
“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为张家叫屈,儿臣不该听信谗言对皇兄出手!儿臣真知错了,求父皇给儿臣一次改正的机会!”
额头撞击石砖的声音响彻大殿,急躁的一下又一下,地砖转眼便染上血迹。
康王心存侥幸,以为能用苦肉计唤醒景帝的疼惜,岂料景帝道:“许少卿,来替朕磨墨。”
许清桉站到龙案旁研墨,景帝望纸沉思,随后笔走龙蛇。
景帝起草完圣旨,命许清桉当场宣读。他声音清朗,字正腔圆,令康王不由停止动作,心惊肉跳地等待最后处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九子康王,大愚不灵,听信谗言,是非不分。其心騃毒,扰乱国之祈愿,谋害亲兄……”
康王顿觉天旋地转,在父皇眼中,他竟犯了这等无可饶恕的罪行吗?他虽有错在先,但三皇兄仅受了些皮外伤,流言也还未传开!父皇何至于此!
许清桉还在念:“剥其康王封号,贬为庶人,流放宁古塔。其母张氏,恃宠生骄,教子无方,责令落发,永伴青灯古佛……”
话音刚落,康王再无心愤怨,惊惶万状地爬上前,“父皇!父皇!儿臣知罪了!儿臣不该谋害皇兄!儿臣不该扰乱祈福!父皇!儿臣是您的小九,您最疼爱的小九啊!”
禁卫拦住康王,阻止他接近景帝半步。
康王痛哭流涕,伸着手喊:“父皇,您想想太后,太后是您的亲生母亲!是儿臣的亲祖母,求您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饶过儿臣这回吧!”
景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底无悲无喜,“事到临头,你还敢拿太后威胁朕。”
“儿臣不敢!儿臣祈求父皇网开一面,儿臣不是张家人,是裴家子孙,是您的亲生骨血啊!”
景帝叹息,难掩惋惜,“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
他摆摆手,禁卫便将哭喊的康王拖出门,大殿霎时空寂。
景帝道:“许少卿。”
许清桉道:“臣在。”
“你这次表现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多谢圣上夸赞,臣不敢独揽功劳,此案全靠胡大人洞若观火,循着蛛丝马迹一查到底。”
“胡一木是什么德行,朕比你要清楚。”景帝道:“朕如今问的是你,你可有想要的奖励?”
想要您儿子的未婚妻。
许清桉昧着良心道:“臣只求建功立业,不求身外之物。”
“恒安侯府确实不差钱财。”景帝道:“朕本想替你指门婚事,令皇后挑了好些亲王、一品大员家的嫡女画册送去。但听你祖父说,你依旧没有成婚的意愿?”
话题又绕回婚事上,许清桉道:“臣年纪尚轻,娶亲为时尚早……”
“你今年十之有九,不小了。”景帝哼道:“你祖父先前到处帮你问亲事,这会却改变口风,与你一般不急不躁,倒衬得朕在多管闲事。”
“臣心领圣上的好意,然而,”许清桉停顿,“臣想跟您说句实话。”
景帝挑眉,“说来听听。”
“自臣满十四岁开始,祖父便一意孤行,要替臣求娶贵女。臣甚是反感祖父的强硬手段,他越是逼迫,臣便越是抵触。”许清桉罕见地吐露心声,“在祖父眼中,门当户对是娶妻的前提,但臣以为,娶亲当娶心悦,而非利益衡量后的结合。”
“此言差矣,你身为恒安侯世子,本当娶高门之妻。”景帝意有所指,“你切莫走了他人老路,令恒安侯府再次蒙羞。”
眼见许清桉垂头丧气,景帝又觉得言辞过重,毕竟是他看重的年轻臣子,“这样吧,朕允诺你,若你遇到心仪的女子,但凡对方家世清白,祖上出过三品上的官员,朕便绕过老恒安侯替你指婚。”
许清桉立刻叩谢,“臣谢过圣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事毕,许清桉离开大殿,刚走出不远,正与端王裴长旭打个照面。
相同地点,相同的两个人,心情却是翻天覆地。
裴长旭对许清桉的欣赏荡然无存,余留的唯有憎嫌,“许少卿好本事,连圣上指婚也敢推拒,莫非仗着有恒安侯府做靠山,连皇威都不放在眼里?”
许清桉云淡风轻,“殿下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您有功夫干涉下官的婚事,不如替江家小姐的院子再续几年租约。免得她将来无处可去,再去端王府的门前哭哭啼啼。”
“许清桉,你别以为本王不敢动你!”
“殿下尽管放马过来,下官拭目以待。”
战意一触即发,又点到为止,落到旁人眼中,竟像是两位青年点头寒暄,颇为惺惺相惜。
呵,真是好大的一场误会。
裴长旭进入大殿时,景帝正负手站在窗前,背影伟岸中透着几分孤寂。
“父皇,儿臣来了。”裴长旭喊道。
“嗯。”景帝没有回头,“你肩上的伤好些没?”
“多谢父皇关心,太医说儿臣恢复神速,下月便能行动自如。”
“如此甚好。”景帝顿道:“你来时路上可见到小九?”
“见到了。”裴长旭跨过地上的血迹,停在景帝身后,顺势望向窗外一株茂盛的寒梅,“九弟看起来不是很好。”
景帝冷笑,“他破坏朕的祈福之行,意图谋害皇嗣,朕岂能让他好过。”
裴长旭道:“九弟年幼,做事不顾前后,理该小受惩戒。”
“有张家的前车之鉴在,他竟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可见他全然不将朕放在眼里。”景帝道:“朕若再对他心软,便枉为一国之君。”
裴长旭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九弟?”
景帝道:“朕已拟好圣旨,贬康王与张贵妃为庶人,康王流放宁古塔,张贵妃落发为尼。对了,还有太后,朕的好母亲太后,朕打算送她去皇陵守墓,无朕口谕,此生不得入京半步。”
“……”裴长旭道:“父皇,责罚是不是重了些?”
景帝道:“旭儿,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朕便是顾念亲情,才会给张家可乘之机,活生生毁了朕的一个儿子!”
景帝气急攻心,眼前一黑,竟直直向前栽倒。
裴长旭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父皇,您莫生气,保重身体要紧!”
景帝深吸几口气,自嘲笑道:“朕该早些效仿汉魏皇室的去母留子,省得外戚壮大,祸及大周根本……”
裴长旭扶景帝到龙椅上坐好,替他倒上茶水,点起安神香,“父皇,自您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在您的励精图治下,百姓富足安康,国库扭亏为盈,边境更收回数十城,堪称太平盛世。”
景帝喝了口茶,怒气未有消减,“朕治理得了这天下,却治理不了朕的生母与儿子!朕对他们不够好吗,竟一个个地向着外人!朕恨不得将太后也流放宁古塔,叫她看清楚,朕不仅是她的儿子,更是这大周朝的帝王!”
裴长旭道:“是张家犯事在先,父皇无论怎么处置都合乎情理。”
景帝望着面前这个唯一不给他添堵的儿子,心绪平稳些许,“朕命人严密监视太子,证实他最近半年确实没跟广阑王联系。”
裴长旭会意,“父王仍怀疑太子跟广阑王有过联系?”
“广阑王是太子的亲舅舅,朕不能,也不敢赌太子的真心。”景帝往后一靠,神色疲惫不堪,“祈福那日,太子拿剑奔向朕的那一刻,朕竟……朕竟以为他意图不轨。”
裴长旭心中一凛,帝王疑心谁都可以,但疑心储君,后果不言而明。他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迟卫带来的广阑王罪证,若张、杨两家没有撒谎,必有第三方在迟卫死前偷走了罪证。
会是太子吗?
景帝忽地大笑,“有人不想朕拿到迟卫带来的罪证,且通过俞晓东的南行调查,让朕以为兰塬平安繁荣,广阑王受民众爱戴,一切均是子虚乌有的诬陷。但他小看了朕,朕是一国之君,岂会轻易遭人蒙骗!”
裴长旭问:“听父皇的意思,似是掌握了新的线索?”
景帝问:“你可听过蒂棠茚一花?”
裴长旭细想,“儿臣听过,蒂棠茚乃南垗培育出的一种毒花,曾在前朝时引起祸乱,被列为一等禁物。”
“正是此毒物。”景帝道:“许清桉南下巡查衡州时,曾发现当地有名药商勾结知州夫人,暗地种植蒂棠茚,将此花制成药丸售往各地,造成数十人身亡。朕后来派了刑部侍郎苏康平接手此案,据他近几月的调查可知,那药商三年前曾在兰塬待过几月,其间迎娶当地的一名风尘女子为继室。”
“那风尘女子的来历有古怪?”
“何止古怪,简直是高深莫测。”景帝道:“那风尘女子出自兰塬一所名为‘求香畔’的青楼,此楼神秘至极。据闻楼内女子均是闭月羞花,天赋异禀,一次便能叫宾客神魂颠倒。然而此楼规矩甚多,非贵族子弟不接,非熟客带领不接,非一掷千金者不接,是以,更引常人遐想,视进楼为此生夙愿。”
裴长旭道:“官府不管?”
“正经开门接客,充其量门槛高了些,官府有何理由去管。”景帝嗤笑,“再者,凡开青楼者背后必有靠山,求香畔的靠山是谁有待考究。”
药商继室,蒂棠茚,求香畔,兰塬……从种种迹象来看,一切绝非只是巧合。
景帝道:“似药商这般丧尽天良之人,苏康平还在别处查到了好几个,他们均在兰塬短暂停留,与求香畔的女子有所瓜葛。”
裴长旭问:“父皇可命人将他们捉拿审问?”
景帝道:“欲成大事,岂能打草惊蛇?”
裴长旭一点便通,“儿臣明白了,父皇要的不是证明蒂棠茚与求香畔有关,而是求香畔地处兰塬,竟能从南垗走私进一等禁物,其中谁人勾结邻国,谁人疏通关卡,谁人从中牟利最大。”
“没错。”景帝意味深长,“迟卫曾称,广阑王暗中与南垗勾结,倒卖禁物,收敛钱财。”
“求香畔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若能拿到确凿证据,便能撕开兰塬的虚假繁荣,戳穿广阑王的谎言。”裴长旭沉吟道:“只是求香畔定下如此严苛的门槛,势必探查不易。”
“所以,朕必须派出一名聪明绝顶,有谋有略之人去往兰塬,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如此说来,儿臣倒有个人选推荐。”
“哦?是谁?”
“恒安侯世子,大理寺少卿许清桉。”裴长旭从容道:“他与父皇的期望相符,是调查此案的不二人选。”
“不瞒你说,朕亦有此意。”景帝赞道:“他这几年的表现甚佳,除你之外,同龄者间无出其右,往后必能积厚成器。”
“兰塬可成为他人生历练中的重要一环。”裴长旭不遗余力地夸赞,“儿臣相信以他的心性谋略,调查求香畔是手到擒来。”
裴长旭正苦恼该怎么对付许清桉,从身份上?对方是恒安侯世子,正得父皇看重,并非能随意处置的喽啰。从为人处世上?对方洁身自好,不流世俗,能拒绝公主的示好,更能婉拒圣上赐婚。
裴长旭不得不承认,他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恰在此时,景帝提到求香畔的调查,裴长旭便顺水推舟举荐许清桉,希望将他调得越远越好。
他如愿了。
景帝道:“好,那朕便定他为其中一员,过几日,朕会寻个理由将他打发出京,年后再与你会合,共同去往兰塬。”
“……”裴长旭愕然,“他?与儿臣?共同去往兰塬?”
“事到如今,朕只信得过你。”景帝语重心长,“唯有你亲自前往,朕方能安心落意。”
裴长旭握紧手掌,拳头松了又紧,“儿臣与许少卿一起离京,恐怕会引人注目。”
“你不是想带阿满去江南养病?”景帝道:“合情合理,正好借此缘由外出。况且,若真有人因此自乱阵脚,便正中下怀。再者,朕会另派一路人马吸引广阑王的注意,足以确保你们的安全。”
裴长旭感叹景帝考虑周全,此事已完全超出他的预期。本想赶许清桉离开京城,未料他也得以身入局。
“好了,此事便这么定下,你回去准备准备。”景帝不容置喙地道:“切记,不可对外透露风声,连你母后也得保密。”
裴长旭敛去苦笑,“儿臣遵命。”
按照惯例,裴长旭该去向薛皇后请安,他舍弃了步辇,选择步行前往凤仪宫。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他见一路张灯结彩,便问:“宫中有何喜事?”
内侍道:“回殿下,明日是冬至节,宫中会举办消寒活动。”
裴长旭回忆往年的冬至消寒,凡在京的皇子们皆不会错过热闹。而今小九犯事,太子令父皇忌惮,其他人难免心思活络……皇城的天变幻莫测,有人跌落,便有人乘风而起。
裴长旭对皇位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此生做一个逍遥王爷足矣。无论兰塬之行结果怎样,他只想在成亲后带阿满离开,去封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许清桉。
裴长旭慢慢咀嚼这三个字,眉眼间覆上一层冷然。昨日江书韵的未婚夫登门求见,他打发杜洋前去见面,得知对方另有所爱,竟冒着得罪端王府的危险,也要坚持解除婚约。
想也知这是谁的手笔!许清桉借此正面向他宣战,非要一争到底。
争又如何?他与阿满间有婚约,牢不可破的家族牵绊,只要他不主动放弃,阿满便无计可施。
而他绝不可能放弃。
恍惚间,凤仪宫到了。
融融暖意隔门传来,裴长旭驻足,听见殿内欢声笑语,少女们正在追逐嬉闹。
“阿满,我错了,我真错了,我再不敢说你包的饺子丑了!它们白白胖胖,像金元宝那般饱满喜气,只是过于喜气了些,将肚子都撑破了!”
“好你个裴唯宁,还敢笑我!”
“好表妹,我只是调侃你几句罢了,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别同我一般见识!”
“你又压到我的饺子了,它们全扁了!”
“无碍,无碍,反正下锅煮时都得散,变成肉汤进嘴,味道大差不离。”
“姑母,您得替我做主,小宁她故意作弄我!”
“本宫帮你教训她,待会煮好饺子,罚她不许吃好的,专喝你的便是。”
“姑母,您也跟着笑话我……”
裴长旭凤眸含笑,将披风解下递给内侍,推门进入宫殿。
殿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出每一张他爱的脸庞。
薛皇后坐在圆桌的主位上,旁边站着吴嬷嬷,与她一起捏着饺子;裴唯宁的眼睛笑成弯月,举着一枚饺子皮到处乱跑;薛满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既嗔又恼,追在她身后不依不饶。
眼见着要被薛满抓个正着,裴唯宁忙向刚进门的裴长旭求救,“三哥,你快帮帮我,阿满生气要吃人啦!”
她像条灵活的泥鳅一般,冲到裴长旭面前又拐弯跑开。
裴长旭迎上薛满,“阿满。”
薛满立刻刹住脚步,若无其事地道:“表哥,你来了。”
自万寿宴后,他们便没再私下见过面,但在薛皇后面前,该装的样子必须装到位。
裴长旭笑道:“看你,都热出汗了。”
薛满道:“嗯,殿里的炭火足,动一动便热得很。”
裴长旭问:“小宁欺负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出气?”
裴唯宁喊:“不要!”
薛满道:“要!”
裴长旭便走向裴唯宁,做出要收拾她的动作。
裴唯宁躲到薛皇后身后,“好啊三哥,你重表妹轻亲妹,实在令人不齿!”
薛皇后道:“他们将来是要做夫妻的人,一致对外才正常。你要是觉得委屈,赶紧找个夫君来帮你。”
裴唯宁嚷道:“我才不要劳什子夫君,我有母后和父皇,受委屈了自有你们替我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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