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想到裴唯宁口中的“追本溯源”,潜意识里抵触万分,又想一走了之。
裴长旭用伤臂拉住她的手腕,薛满不敢往后使劲,生怕他的伤口再次崩裂。
裴长旭算准她会心软,“阿满,一刻钟,我只要一刻钟。”
薛满定定地看着他,“你真想说?”
裴长旭道:“是。”
薛满闭上眼,压住胸口那股四处乱窜的悲郁,“你既然要说,便追本溯源,将整件事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裴长旭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他想,江诗韵是一段遗憾的过去,而阿满承载着他的未来,是他共度余生的唯一伴侣。
与其讳莫如深,不如大破大立。
“事情要从四年前,你与小宁下江南游玩开始说起……”
听裴长旭的描述,那是一段遗憾唯美,充满悲情色彩的故事。
貌美柔弱的少女,年少尊贵的端王,他们的身份判若天渊,却在命运的安排里相知相许。她视他为人生救赎,他愿为她突破俗世恒规,这番深情当感动天地,奈何受到帝后阻挠,以她的性命、他的前途威胁,经过痛苦考量,他终是选择放手,想送她远走,为她另觅佳婿。
然而她死在分别的那天,死在他仇敌的手中,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
生活总要继续,他在表妹薛小姐的安抚中走出痛苦,重新拾起希望,接受薛小姐的表白,与她定下婚约,回到端王正常的人生轨迹中。
重点来了,早死的少女还有个妹妹,妹妹与她生得一模一样,自小重病缠身。少女死前曾托他照顾妹妹,于是在妹妹来信求助时,他心软将她接到京城,养在南溪别院,并四处替她寻觅靠谱的亲事。
端王做这一切时,并未告知未婚妻薛小姐,他想等妹妹出嫁后再向薛小姐坦白,免得她胡思乱想,误会他余情未了。
但,薛小姐意外见到了妹妹,以为对方是假死的少女,愤恨端王欺骗自己,于是一怒之下,乔装打扮离开京城,单方面毁去两人的婚约……
裴长旭将往事一五一十地道来,做好挨她冷嘲热讽甚至打骂的准备,可薛满的反应令他如堕五里雾间。
她在笑,表情是孩童般纯粹的艳羡,“多好啊,姐姐死了,还有个妹妹活着,姐妹长着同一张脸,同样视你为救赎,离不开你的照拂。你有没有想过,是上苍怜惜你与姐姐的爱而不得,所以送妹妹来替你们完成夙愿?”
“……”
“我知道了,你定是担忧薛小姐想不开,呐,我可以向你保证,薛小姐绝没有这个意思,她离开京城不是因为赌气,而是洞察了本质,想成全你与那对姐妹的姻缘。”
“……”
“对了,你还担心圣上和皇后娘娘吧?不怕,我会请公主和祖父,或者还有老恒安侯,请他们一起帮你说服圣上和娘娘。真爱面前,门第不过纸老虎,我们齐心合力便能打到它!”
“……”
“等你与那妹妹成了亲,便能彻底实现你对姐姐的承诺,届时我会送上一份大礼,祝福你们恩爱到老!”
“……”
裴长旭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反驳她说的每一个字,但她灿烂真切的笑容,如一柄粗糙钝化的匕首,寸寸凌迟他的意志。
不,她说得不对。
“阿满——”
“我向你真诚道歉,之前是我不明就里,对你满怀偏见。如今解开误会,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坚定支持你守护真爱。”
“……”
裴长旭欲扶住她的肩膀,她却敏捷地退远,朝他笑道:“兄长受了伤,需要好好休息,小妹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探望你。”
眨眼工夫,她已消失在珠帘背后。裴长旭忍痛起身,胡乱披上外衣,“杜洋,拦住阿满!”
薛满也对杜洋道:“端王有伤在身,你作为侍卫,应当知晓怎么做才是为他好。”
杜洋当即转身进屋,拦住罕见失态的裴长旭,“殿下,薛小姐说得没错,您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
薛满疾步跑出宫殿,确定无人跟上后,缓缓停在原地。天际丹霞似锦,落日余晖中,皇宫宏壮奢丽,令人望而生畏。
随侍的宫女问道:“薛小姐,要回凤仪宫吗?”
“不。”她轻声道:“我想走走,有没有人少,不会冒犯到贵人的地方能去?”
“有的。”宫女道:“御花园的西角有座得闲亭,那边离乾清宫远,贵人们几乎不去,您从前常跟七公主约在那边见面。”
“甚好。”薛满道:“劳你前面领路。”
宫女乖顺地领她去往得闲亭,路过一处奇石群时,听见有两道尖细嗓音在说话。
“往年圣上前往石窟大佛祈福,皆是风和日丽,顺顺利利。今年端王殿下随行,却突生不测,弄得大伙人心惶惶。”
“正是,端王殿下既负责祈福安保,便该事先排查所有隐患,而非敷衍潦草,将圣上置于危险之地。”
“外头都传端王殿下绝伦超群,堪为皇子表率,如今看来,不过是夸大其词。反观太子殿下,平日不爱出风头,办事却稳重妥帖,挑不出任何毛病。”
“嗨,若是前皇后还在,哪轮得着端王殿下当皇子表率?这天底下的人啊,惯来趋炎附势,谁正得宠,便偏着谁可劲儿吹捧,也不怕把人吹得太高,落地时摔惨咯……”
两名太监自以为找的地方偏僻,将阴暗的心思畅所欲言,末了互相叮嘱:老规矩,守口如瓶,这些话不许告诉第三个人!
两人清清嗓,敛容正色地往外走,没两步便大惊失色。
我的亲娘亲爹亲姥姥诶!外头怎么站着两个人!她们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他们的那番言论!
宫女上下打量着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年轻,面生,应当是宫中新人,难怪嘴上无门。
她看向薛满,后者面带微笑,眼神却冷得瘆人。
“我倒不知,宫中太监竟能随意议论皇子,挑拨各宫是非。”
两名太监抖若筛糠,朝薛满跪倒,重重磕起头来,“奴才们知错,奴才们贫嘴贱舌,不该议论皇子们的是非。求贵人开恩,求贵人饶命,奴才们往后再不敢了……”
“贵人?”薛满道:“你们喊错了,我不是宫中秀女。”
太监们略显疑惑,不是贵人,那她是谁?
薛满道:“我姓薛。”
姓薛的贵女……莫不是薛皇后的侄女……完了,天彻底塌了!
两名太监痛哭流涕,“薛小姐,奴才真知道错了,奴才愿给您做牛做马,求您绕过奴才这一回吧……”
薛满无动于衷,命宫女领他们去往凤仪宫认罚,人总要为所言所行负责,他们如此,她亦不例外。
她顺着宫女说的方向,继续前往得闲亭,这回没再遇到其他人。
得闲亭飞檐流角,镂刻精致,周遭却草木萧稀。本就是偏僻之处,入冬后花匠偷了懒,此地便弥漫着一股凋零气息。
薛满倒觉得这股子凋零很符合当下的心情,一年有四季轮换,人生也避不开凄风苦雨。
忘记过去也避不开。
她捡起一片枯叶,举到眼前,郑重其事地检查每一条脉络,好似在检查薛小姐的人生。
门第显赫,出生便是世家贵女,父母虽然早逝,但祖父德高望重,姑母是当今皇后,未婚夫是端王殿下,表姐是得宠的公主,每个人都待她真心实意。
该知足了。
端王另有所爱而已,又不是移情别恋,没谁对不起她,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薛小姐相当识时务,没有丧失理智,做胡搅蛮缠之辈,留足体面地离开京城……
可惜,她阴差阳错地回来了。
薛满一动不动地举着叶子,目光平静到麻木。得知事实前的抵触悲愤,此刻竟奇异地烟消云散。世上有那么多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可怜人,薛小姐只是不被端王所爱,眼睁睁看他爱上别人罢了,多大点事,想开便好了。
或者忘掉,一直忘掉便好。
余晖渐收,气温陡然降低。薛满打了个寒战,手指僵冷地收不拢。
枯叶从指间摇摇飘落,她正想揉搓发红的指尖,有人已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输送源源不断的温热。
“找了你许久。”那人道:“原来你在这里。”
薛满脑中一片空白,愣愣看着青年,他穿着绯红色官袍,长眸风流,面如冠玉,气度卓绝。
仔细瞧,他眼下浮着两抹淡青色,神态稍显疲惫。
这时候,薛满该愤愤质问:你去哪里鬼混了,搞成这副委顿模样?又或者该幸灾乐祸:看吧,没我在你便萎靡不振。再不济也该扭过脸:她才不屑跟言而无信的家伙说话!
但她仰起脸,仅存的天光聚集到眼底,汇成眼角滑落的清溪。
许清桉用指腹抹去她无声的眼泪,“今日被吓到了?”
薛满摇摇头,不是。
他又问:“那是生我气了?”
薛满再摇摇头,也不是。
他继续问:“有谁欺负你了?七公主?皇后娘娘?端王殿下?还是宫里的其他人?”
薛满问:“非要有理由才能哭吗?不能想哭便哭?”
“能,你想哭便哭,哭多久都可以。”许清桉道:“但你得知道,哭久了会肿眼睛。”
“……”
“肿眼睛会很醒目。”
“……”
“人人都会关注你醒目的眼睛。”
“……”
“背后会窃窃私语……”
薛满掏出帕子,背身擦干净眼泪,哑声道:“是薛小姐的事情。”
许清桉挑眉,“哦?她怎么?”
“我知晓她逃婚离家的原因了。”
薛满将听到的故事转述给许清桉,末了问道:“你觉得薛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清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她很识相。”
“除去识相?”
“除去识相还是识相。”薛满催促他,“轮到你了,你快说。”
许清桉道:“我认为她勇敢通透,临难不惧。”
“你说得太好听了,那明明是她咎由自取的苦难。”薛满哼哼唧唧,“但凡她没有在那婢女死后向端王表白,求来这段不该有的婚约,她何至于逃离京城。”
“你当真这么认为?”
“当真,比东海珍珠还真!”
她赌气似的喊完,靠着柱子坐下,背影倔强而寂寥。
许清桉不禁想象,当初她决意离开京城时,怀揣着何等心情?
他坐到她身旁,“阿满。”
薛满扭头,盯着柱上朱红色的光漆,试想用指甲将它们抠下来,能否露出被掩盖的木头本色?
许清桉问:“我派人去小小打听了下薛小姐,了解到她的一些过往,你想听吗?”
薛满将想法付诸行动,用指尖轻轻刮起红漆。
不否认,那便是想听。
许清桉道:“薛小姐是父母的独女,在她两岁时,生母因病去世,在她八岁时,父亲因一场意外身亡,随后她的祖母也跟着病逝。没过多久,薛小姐的祖父辞官离京,将年幼的她托付给姑母薛皇后。薛皇后待她十分亲近,薛皇后的子女们与薛小姐更是手足情深。”
薛满抿抿唇,这些事情她早已知晓,一点都不新奇。
他又道:“问起薛小姐其人时,大家的回答无一例外是夸赞,称薛小姐乖巧伶俐,乐善好施,从小便通情达理,从没见她跟任何人红过脸。”
薛满腹诽:世上哪有没脾气的人?薛小姐要么伪善至极,要么懦弱至极,假模假样透了。
许清桉道:“我猜,你心底肯定在说她虚伪。”
“……”你管我心底在说什么,反正我说的是自己,又不是别人。
许清桉道:“我认识一人,与薛小姐身世相似,虽家门显赫,但自幼失父,生母远走,姑母们见他孤身可欺,一门心思置他于死地。他吃过有毒的饭菜,睡过湿冷的床铺,掉过寒冬腊月的湖水,甚至被遗忘在野兽环绕的猎场过夜。”
薛满的心随之一颤,少爷说的人……莫非是他自己?
“那时候的他,哭时无人安慰,怕时无人保护,生病时无人照料。时间久了,他便对一切习以为常,慢慢学会闭口不言,慢慢学会藏锋敛锷。”他平静地道:“我想,薛小姐也大抵如此。”
薛满猛地回头,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仿佛扶住当年那名茕茕孑立的男孩。
她认真许诺:“少爷,你有我,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马上又撇着嘴道:“但薛小姐与你是两码事,她生活优渥,皇后、端王、七公主待她极好,她根本没吃过像样的苦头。”
“是吗?”许清桉问:“生活优渥,便能证明她无忧无虑?有亲戚疼爱,便代表她不思念生父生母?如若真如此,她为何从小通情达理,乖巧懂事,而不像七公主般恣意妄为?”
“兴许是她天生乖顺……”
“又兴许是她压抑本性,刻意做一个乖顺讨喜之人。”他道:“毕竟,我认识的阿满与她截然不同。”
薛满想大声反驳他,以上全是他的胡乱猜测,薛小姐只是单纯的伪善,才没有委曲求全……可干涸的眼泪重新积蓄,不受控制地打湿脸庞。
她低泣的模样彷徨无助,像只遍寻不到出路的小兽,他轻叹一声,环住她的身子。有着相似经历的两个人,注定相遇,又注定心意相通。
“阿满,不要否定她。”他道:“行差踏错乃人生常事,她没有自艾自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去探寻人生中其他美好的可能。”
刹那间,薛满眼前闪现过无数美好的记忆,她与少爷,孟超与何湘,宝姝与牛牛们……
她的心又暖和起来,渐渐止住眼泪,一口浓重鼻音地秋后算账,“你说过每日会来薛府拜访,为何连着三天没来,连句口信也没有!”
“……”许清桉道:“我每日派空青往薛府送信,你没有收到?”
薛满一想便通,“好啊,竟然有人敢拦截我的信,等我待会回去,定要将那人揪出来,当着全府人的面前严肃处理。”看往后有谁再敢从中作梗!
许清桉望着她恢复红润的脸庞,“自你离开后起,我便忙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卿派给我许多陈年旧案,命我彻夜翻查线索,昨日又派我去临县捉拿案犯,我本想连夜赶回,但是马车意外损坏,只得在那边宿了一夜。等到中午赶回城内,宫内又来了人,命我与大理寺卿进宫觐见。”
“你是来见圣上的?”薛满后知后觉,“那你来找我岂非耽误了正事?”
“已经谈完了。”许清桉道:“圣上命我与大理寺卿彻查今日之事,半月内务必找出幕后黑手。”
“那你可知晓,端王下午受了伤?”
“嗯,听说端王的手臂被划伤,幸好箭上无毒。”
是无毒,但流了不少血。
薛满扭捏地道:“我向你坦白件事,他是因为我喊了一声后分神回头,才会被暗器所伤。”
许清桉道:“端王殿下不是孩童,做事自有分寸,你无须为此愧疚。”
天空染上无尽墨韵,远处的灯笼次第亮起,为即将降临的寒夜增添暖意。
“我该走了。”他道。
“这么快便要走了?”她道:“我还有话没问呢,你怎知晓我在这里?你在御花园乱跑,被人看见会不会大做文章?我刚还遇到两个嚼舌根的太监,背后编排太子与端王的是非,叫宫女领他们去凤仪宫受罚去了。”
“我恰巧遇到了那名宫女。”许清桉泰然自若,“她在皇后身边当值三年,算不上老人,给点好处便能行方便。”
薛满咋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收买姑母身边的人,不怕她会反咬你一口吗?”
“我办事,你放心。”许清桉道:“明日我会参加万寿宴,届时偷偷带阿大、阿理给你看,可好?”
“那阿寺、阿少、阿卿呢?都是你的龟,你不能厚此薄彼。”
“是我们的龟。”许清桉纠正:“先见这两只,改天再见其余三只,便这么说定。”
“我还有件好事要告诉你。”薛满神色雀跃,“祖父答应我,只要我恢复记忆,便同意帮我解除婚约。”
恢复记忆后的阿满,还会想解除婚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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