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不过小小监察御史,忠于圣上,与太子从无来往。”
“你不满意跟荣国公府的婚事,于是便设计荣国公世子倒台。”
“祖父此言差矣。”许清桉道:“荣国公府早已千疮百孔,荣国公世子名声在外,人尽皆知,加之罪证确凿,着实无可推诿。”
“好,很好。”恒安侯怒极反笑,“我问你,圣上要怎么处置荣国公府?”
“废除世袭罔替,荣华尽止于此。”
他一脸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百年侯门倾倒,而是无关紧要的油盐酱醋。
恒安侯定定地看着他,这小子……为了反抗婚约,竟能做到这一步?
许清桉又问:“祖父认为,恒安侯府的荣耀能持续到几时?”
恒安侯的呼吸变重,“你在威胁本侯?”
“祖父老了。”许清桉顾自道:“与其花大把时间在孙儿身上,倒不妨多关心下身边人。寺庙中礼佛的祖母、常年住在庄子里的几房妾室、即便出嫁仍心系侯府的姑母们,还有恨不得成日侍奉您的表兄表弟们。您关心他们,都比关心孙儿要有回报。”
“你别忘了,是谁给你世子之位,让你享受荣华富贵!”恒安侯拍桌,茶盏震得一响,“没有本侯,没有恒安侯府,你只是渔村里一个低劣的渔夫!”
“孙儿谨记祖父给的好处,往后也会竭尽所能扛起责任,至于其他的,便不牢祖父费心。”
说来说去,还是为婚约那点事!圣上宠爱的七公主,国公家的嫡女,哪个配不上臭小子?偏他挑三拣四,恨不得娶个仙女回家!
……但,絮敏是当之无愧的仙女,所以她孙女也是。从这点上来说,他至少比他爹要有眼光。
“如你所愿。”恒安侯按捺住火气,“本侯不会再过问你的婚事,一切随你自便。”
“祖父深明大义,孙儿甚是感激。”
“你最好硬气到底,将来别求到本侯这里。”
“孙儿谨遵您的教诲。”
谨遵个屁!
恒安侯冷笑在心:狂妄小儿,压根不知将来他要面对的是谁,皇后,端王,薛家……除非他舍弃阿满,否则随便一个都够他殚精竭虑!
“你没有其余的事情要问本侯?”
“孙儿问了,您便会据实以告吗?”
恒安侯呵了一声,跪着求他倒能考虑一二。
“天色已晚,阿满还在等孙儿回去用膳,如此,孙儿先行告退。”许清桉不惯着他,“祖父也可命欧阳管家摆饭。”
恒安侯顿时吹胡子瞪眼,摆什么饭,已经被气饱了!
待许清桉离开,不消片刻,欧阳管家在门外听得老
侯爷将茶盖扔得哐当响,伴随着一声怒吼:“本侯也想跟阿满一起用膳!”
第63章
无论祖孙俩的矛盾多深,在对待薛满的态度上,两人出奇的一致。原本只有瑞清院的人对薛满毕恭毕敬,随着老恒安侯的发话,整个侯府端正态度,将她奉为贵宾中的贵宾。
薛满除去一开始的惊讶,很快便泰然自若,坚信自己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
过了十几年的苦日子,也该是她享福的时候了。
自许清桉前往大理寺报道后,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时间陪薛满外出。恒安侯倒是成天往瑞清院跑,但薛满对他爱答不理,谁让他从前对少爷那样苛刻!
眼看生活逐渐稳定,薛满想起旧友们来,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封信,问苏合,“京城有哪些特产,适合送给外地的朋友们?”
“您的朋友们是女子吗?”
“是,两名女子,一位是女大夫,另一位是……”薛满想了想,道:“驯牛的高手。”
苏合忍俊不禁,“女大夫听起来很厉害,驯牛高手也很有意思的样子。”
“是吧?”薛满挑拣着说了些何湘与莫宝姝的事,“她们都送了我礼物,作为回报,我也要还像样的礼才是。”
“这是当然。”苏合道:“不如这样,属下陪阿满去西直大街逛一逛?那边有许多商铺,专卖女子常用的物什,绫罗绸缎、首饰胭脂等等,基本想要的都能买到。”
如此甚好!
薛满带上苏合、卷柏准备出门,欧阳管家得知消息后,立即派马车等在门口。
“阿满姑娘,老侯爷今日带七表少爷去尚武司了,临走前吩咐老奴,任凭姑娘差遣。”欧阳管家笑容可掬,“您想去哪里,尽管跟老奴说。”
薛满看向朱轮华毂的驷马高车,摇头道:“我出去随便逛逛,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她婉拒欧阳管家的好意,选择了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出行。两刻钟后,他们抵达西直大街,薛满的双脚刚落地,正好对上街口的一家店铺。
朱红色的匾额,描金小楷书写四个大字:云澜书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总觉得似曾相识。
“这间书局很有名,专门卖姑娘家爱看的话本子,许多贵女们会叫奴仆偷偷采买。”苏合道:“您想进去看看吗?”
“具体是哪种话本子?”
“多数是风花雪月,缠绵悱恻的情爱话本子。”苏合大方地道:“属下偶尔也会看。”
卷柏忍不住看向苏合,没看出来啊,木头姑娘私下竟也看话本?
薛满收回视线,“不急,我们先去买礼品。”
西直大街古香古韵,香气馥郁,成衣铺、首饰店、果脯坊、团扇庄……各家门前的装饰五花八门。
薛满眼花缭乱,不知该进哪一家的门,“苏合,你有推荐的铺子吗?”
苏合思索片刻,“要不先去斛珠扇庄看看?里面的团扇样式新巧,绣工精致,京城里的贵女们几乎人手一把。”
“好,那便先去扇庄。”
卷柏插嘴:“但是如今这个天气,送团扇合适吗?”
“也是哦。”薛满道:“马上冬天了,送团扇似乎不大合适。”
苏合又建议:“那袖炉呢?”
薛满赞同:“袖炉好啊,天冷后能够取暖,最实用了。”
两人一拍即合,走进一家名为风暖阁的袖炉铺,卷柏则留在外头守着。
风暖阁内摆着琳琅满目的袖炉,有八角形、圆形、花篮形、南瓜形等等样式,多为铜制,少有陶瓷质地,一个赛一个的精巧。
隔壁的柜上有各式各样的风领、卧兔,供客人们随意挑选搭配。
“小姐们好,小女子名叫方柔,是本店的二掌柜。”一名清秀的年轻妇人在旁柔声道:“不知你们想要挑选什么?我可以向你们推荐。”
“我们想选袖炉。”
“是自用还是送人?”
“作送礼用。”
“请问收礼的人是何种性格?”
“一人文静内敛,一人张扬明媚。”
方柔笑道:“正好,我店中有两只新炉子十分配她们。”
她命人取下多宝格最中央的两只袖炉,一只是山水梅枝喜鹊纹,一只是铜鎏金缠枝牡丹纹,前者淡雅素净,后者繁复绮丽。
“二位看这两只袖炉如何?”
薛满靠近了仔细观察,见炉盖上的镂空花纹错金鎏彩,巧夺天工,“工匠的手艺真厉害。”
方柔道:“小姐慧眼识精,我家工匠全是经验老到的大师傅。从十岁起便学习烧炉,日日夜夜地烧,烧足十五年方能摆货到铺里。您手上的这两只炉子更是当家工匠的手艺,他一年只出五只炉子,今晨刚摆上架,不过两个时辰,便仅剩这两只了。”
薛满没错过她话中的关键词,当家工匠、一年只出五只、仅剩这两只……无一不透露着两只袖炉价格昂贵。
她问:“它们分别多少银子?”
方柔道:“山水炉是六十六两白银,牡丹炉八十八两,若您一起要,便合成一百五十两白银。”
……太贵了,比学子街的东西便宜不到哪去。
薛满苦恼,“我每个月的月银才五两,得存好几年才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方柔当她在说笑,“您这一身的行头不低于五十两银子。”怎么可能一年才五两白银?
“这些不是我出的银子。”薛满纠结,“但袖炉要我出。”
方柔做生意多年,对待客人耐心周到,尤其眼前这位实在不像没钱的主,“不急,您先坐下,我给您倒杯茶。您慢慢考虑,也可以看看其他袖炉。”
见过最好的,薛满自然再看不上其他,正左右为难时,苏合道:“阿满姑娘,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公子将库房的钥匙给了您,您可以任意支配里面的银钱。”
“话是这么说,但少爷挣钱不容易。”
“前些日子公子立下大功,他早跟我们说,其中有一半是您的功劳。”
薛满想起在衡州时的患难与共,不由翘起唇,“没错,我可是少爷的得力助手。”
“所以说,赏赐中也有您的一半。”
薛满略略一算,一半的赏赐也相当可观,买两只袖炉简直是九牛一毛。
“那便买了?”
“您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可我没带这么多银子出门。”
“请她们送上府便成。”苏合认真地打趣:“不过得小心些,若让老爷知道您喜欢这里的袖炉,他恐怕会买下铺子,专门给您做袖炉。”
薛满想老侯爷这些天热衷往瑞清院送东西,看来他对少爷的弥补之心非常浓厚。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薛满不同情他,丁点不同情,“他送他的,我不收便是。”
她招手喊来方柔,“方掌柜,请替我再配两副炉套。”
方柔用托盘端上一青一粉两只炉套,分别是梅花、牡丹绣纹,正好与袖炉相配。
这回她不问银子了,只考虑喜不喜欢,“真好看,何湘与宝姝肯定会喜欢。”
方柔嘴巧,“小姐对朋友们如此用心,这份心意也足够她们欢喜许久。”
薛满将炉套放回托盘,“我都要了——”
一道女声忽然打断她,“慢着,方掌柜,这只山水炉我家小姐要了。”
薛满循声望去,见门口走进两名女子。她们年龄相仿,约莫十七、八岁,说话的那人做婢女打扮,样貌平平无奇。倒是另一名女子生得柳眉凤眼,琼鼻樱口,肌肤苍白胜雪三分。
她眉尖轻蹙愁绪,身子单薄,一副楚楚动人的姿态。
好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美人。
众人难免生出怜惜之心,唯有薛满……她胸口升起一股愤懑,没由来地反感这名女子。
奇怪,她怎会讨厌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薛满烦闷地侧首,努力将注意力放回托盘上的炉套。
薛满不说话,苏合便不开口,方柔见状欲回绝对方,又听那婢女脆声道:
“方掌柜,我家小姐今早来看过这只山水炉,这里是一百两银票,麻烦你帮我们包起来。”
方柔忙道:“抱歉,山水炉已经被这位小姐买下。”
“她付过银子了吗?”
“还未。”
“那便来得及。”婢女将银票硬塞到方柔手中,转向薛满,俏皮地道:“这位小姐,比起山水炉,我觉得另一只牡丹炉更适合你。”
薛满慢条斯理地拨着炉套上的茸边,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方掌柜,两只袖炉都包起来。”
“好,我再送您两串坠子。”
“嗯。”
方柔将银票还给婢女,“山水炉已经有主,请二位再看看其他袖炉吧。”
婢女捏紧银票,挂下脸道:“是我们先看中的袖炉,凭什么你要卖给她?”
“你们二位先时没有下订,算不得数。”
“她分明是故意的。”婢女自知理亏,偏要强词夺理,“一共两只袖炉,她选另一只便好,为何非要跟我家小姐抢?”
“这位小姐本就属意两只袖炉。”
“她属意,便能夺我家小姐所爱吗?”
“风暖阁开门做生意,讲究先到者得,公平买卖。”
“好笑了,后来者居上也能叫公平买卖?”
“你们二位离开了又重来,自然要排在这位小姐的后面。”
“我要抢着付钱,是你不肯收下,你做生意不讲诚信。”
“姑娘,你跟我说再多也没用。”方柔笑意依旧,“如今袖炉卖出了,主人是这位小姐。”
婢女看向薛满,她坐在椅子上试着炉套,眼也不抬,全然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她简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
婢女被气得够呛,却不敢随意朝对方撒气,对方的身侧站着一名劲装女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呢。
“小姐……”婢女朝自家小姐求助,“您不想要山水炉了吗?”
病美人幽幽叹息,今日是她的生辰,难得出趟街,看中一只袖炉,不过犹豫了小会,竟也能生出波折来。想她这一生,自小体弱多病,丧父丧母,亲姐早逝,婚事身不由己……连只喜爱的袖炉亦不能如愿吗?
她外表柔弱,内心却极其好胜,天生败相又如何?她不甘服输,想要得到心仪的东西,也想掌控自己的人生。
“这位小姐。”她朝椅上的少女微微福身,开始自我介绍,“我姓江,名书韵,她是我的婢女竹香。”
江,书,韵。
薛满缓慢地咀嚼这三个字,终于肯正眼看她。
江书韵笑道:“竹香说话莽撞,若有冲撞你的地方,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薛满问:“我要是介意呢?”
江书韵从善如流,“那便由我替她跟你赔个不是。”
薛满道:“主子替婢女赔不是,真是稀奇。”
“她是为了我才冒犯姑娘,我怎好独善其身?”
“好一个善解人意的主子。”薛满道:“请吧,我等着你的道歉。”
竹香抢着道:“你别欺人太甚,你可知我家小姐认识——”
江书韵斥道:“竹香,不许多嘴。”
竹香讪讪闭口,江书韵真向薛满道了声歉。
薛满不咸不淡地应了,知晓对方必有下文。
果然听她道:“小姐,我很喜欢这只山水袖炉,能否请你割爱于我?我可以加银子买,你看加到多少合适?”
薛满朝她比出两根手指。
江书韵笑了,“加二十两?可以,竹香,给钱。”
薛满好心纠正:“是二百两。”
“你抢钱啊!”竹香嚷道:“原价六十六两的袖炉,你加二百两银子卖,连黑头山的劫匪都要拜你为师!”
明眼人均看出薛满在刻意刁难,方柔不想掺和,只求明哲保身,苏合则是暗自纳闷。
阿满姑娘平日极好相处,眼下怎么像变了个人?但不管怎样,她是阿满姑娘的人,无条件支持她便对了。
苏合道:“我家姑娘说加二百两,一共二百六十六两银子,你们要是不要?”
江书韵顿道:“敢问姑娘,我得罪过你吗?”
“没有,我刚到京城不久。”
“那为何我诚意满满,你却不依不饶?”
“你既有满满诚意,便不该犹豫这区区二百两银子。”
江书韵笑容微冷,“姑娘,我是好脾气,但不是任人耍弄的冤大头。”
“那你便谨慎用词,别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割爱。”薛满道:“你听好了,我看上的东西,没有随手让给他人的习惯。”
她说话的速度极慢,带着明显的敌意与警告,陡然散开的傲睨更让全场一静。
竹香最先回过神,脱口道:“我家小姐是端王殿下的贵客,若让殿下知晓你欺负小姐,小心连累你家父兄倒霉!”
“竹香!”
“小姐,殿下为您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将您的身体养好了些,肯定见不得旁人气的您旧病复发!”
江书韵轻咬唇瓣,没再阻止。
竹香双手叉腰,怒视前方的少女,本期待她露出惊惧神色,岂料少女意兴阑珊,“又是端王?到底有多少人等着他出头,等着来找本姑娘算账?”
薛满似讽非讽,“你去喊他来吧,我便在这里等着,不等到他绝不离开。”
她竟不惧怕端王?!
竹香往后悄退半步,事实上,小姐已许久未见端王殿下。从前小姐只要装病,殿下便会连夜赶来探望,可近半年里,殿下逐渐冷淡,直至不再踏足别院。即便今日是小姐生辰,殿下也只派杜洋送了银票,连件礼物都不曾有。
事情发展至此,江书韵骑虎难下,她很后悔今日踏进风暖阁,招惹面前咄咄逼人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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