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差点忘记阿满,阿满喜欢三哥那样的男子。我便,我便照样给她多找几个,省得她死心眼,一辈子只认一个男子……”
裴长旭脸色倏沉,“你家公主疯了?”
我家公主可是您的亲妹子……林何举讪讪低头,“公主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酒后失言做不得真。”
“她口里的外室子是谁,怎么得罪她了?”
林何举便将许清桉一事详细道来,裴长旭听后了然于心,凭许清桉的相貌气度,能吸引裴唯宁并不意外。
十七岁的皇家公主,自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忽然遇到个不假辞色的青年才俊,心底便滋生出复杂的情感来。可惜不等这种情感厚积薄发,许清桉便斩断可能性,使她又恼又怒,耿耿于怀。
她口口声声地贬低许清桉,与其说是介怀许清桉的冷淡,不如说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裴长旭闲暇时曾听薛满说过一些话本子,里头有种类型叫“欢喜冤家”,男女双方从互看不顺眼到喜结连理,放在现实中亦不乏真实案例。
但据他了解,许清桉心高气傲,断不会回应贬低、压制他的女子。
“裴唯宁。”裴长旭道:“改改你的刁蛮性子,兴许他能认真瞧你几眼。”
既已来了,他便倒上酒与她共饮,区别是她吵吵嚷嚷,他沉默不语。
裴唯宁醉到一定程度,开始发起酒疯。忽要扑出窗户捉月亮,忽要钻进地里揪人参,忽要拆椅子点火取暖……
裴长旭星眸半阖,单手支着额头,“送她回宫。”
裴唯宁当然不肯就范,甩开林何举和宫女的手,双手在虚空中乱拨,“本公主不要回宫,本公主还要去湖里抓鱼,抓很多很多的鱼。一条给本公主,另一条给阿满,再一条给本公主,再一条给阿满……”
难为她心心念念阿满。
裴长旭走到她身前,直视着她的眼睛,“小宁,看清楚我是谁。”
“你……嗝……”裴唯宁道:“你是许清桉那个外室子?”
“我是你三哥。”
“三、三哥?”
“再耍酒疯,我会将你扔进河里好好清醒。”
“……”
“我说得出做得到。”
混沌中的裴唯宁感受到了危险气息,胡乱地狂点头,“好的三哥,我……我回宫,马上回宫。”
裴唯宁一行人走后,裴长旭没有离开,在窗边独酌许久。思绪随着酒意逐渐蔓延:若阿满似小宁这般肆意妄为,有气便撒,在发现江书韵的存在时能找他对峙,他们是否便不用分离?
酒过三巡,街上人声渐息。裴长旭坐上马车回府,正闭目养神时,听见雨打车篷的哔剥声。
下雨了?
他掀开车帘,往外扫了一眼,见仅有的几名路人正在街铺的屋檐下躲雨,其中一人眼熟至极。
许清桉。
他下意识地观察,见许清桉正举着宽袖为身后的人遮雨。那人的上半身被遮得严实,但从黛色的裙摆来看,显然是名女子。
心有所属,无意驸马之位?
雨点倏密,接连不断地落在裴长旭的指尖。他放帘重新坐好,漫不经心地想:他连自己的婚事都管不好,又有什么精力去考虑小宁的亲事?
姻缘天注定,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也无法强求。
第62章
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薛满的消食计划,她从许清桉身后探出手,感受雨点跳跃在掌心,冰凉瞬间袭上心头。
她微缩肩膀,悄悄拽上许清桉的袖子,顺便将湿意抹干净。
许清桉低眸看她,她便快速松手,露出无辜的笑容,“少爷,再有几日便是立冬,天气越来越冷了。”
许清桉瞥向褶皱的袖口,“嗯,明日我叫人上门给你量身做些冬装。”
少爷真是个大善人。
薛满替他掸掸袖口,努力给它掸平整咯,“你自己也做几套。”
“我有不少新衣裳。”
“那我给你绣块新帕子?”
“加上你之前答应我的那块,应该是两块。”
“两块便两块,我有的是时间。”她道:“老样子,你画图样,我照着绣?”
虽然图样对她的参考意义不大,他仍配合地道:“诺。”
“正所谓竹色君子德,这回便绣竹子吧,我就不信连竹子都绣不好……”
空青赶着马车前来接他们,隔着两丈距离,许清桉朝他比了个停的手势。
屋檐的雨珠敲打着青石砖,滴滴答答。
他遮雨的袖子未放,空余的手却握向她细软的手掌,待两只手紧密地牵住后,果断拉着她冒雨前行。
薛满先是一愣,随即学他那般用另一只手遮雨,边跑边喊:“你急什么,淋秋雨容易着凉,等空青给我们送伞多好……”
待上了马车,薛满本以为重获自由,不料许清桉松开手,又探上她的后脑,轻声问:“这里还疼吗?”
车内昏暗,没有点烛,他坐在她的右侧。
她估不清他们离得有多近,但彼此的呼吸相融,鼻息间俱是琥珀蜜茶的香甜气息。
扑通,扑通,扑通。
这次她听得分明,是自己的心跳如雷。但为何心跳如雷?她稍显迟钝地想,约莫是因为秋燥?冬乏?春困?夏打盹?
许清桉像是知道她乱七八糟的想法,低低笑了一声,“摸着没有血块,应当是好了不少。”
需要这么近的对话吗?
薛满脸颊发热,忍不住推了推他,可惜他纹丝不动,“我本来好得很,但你抢了我的位置,你该坐到对面去。”
“没有点蜡烛,我看不见,怕踢到案几。”
“我来点蜡烛!”
她赶忙自告奋勇,正要弯身去案几下方取火折子,腰间却忽然一麻,整个人扑向坚硬的案几——
不等她哀嚎出声,许清桉已敏捷地勾着她的腰进怀,与她四目相对,“阿满,毛毛躁躁可当不好侯府管家。”
管家不管家的……
隔着朦胧的黑,她仿佛见到他潋滟的眸,含笑的唇,那样好看的唇,假使碰上去……亲一下……何等滋味……
零星的画面浮现脑海,她被少爷扣在怀里,与他十指交缠,唇齿相依,气喘吁吁。
薛满呼吸一滞,震惊到说不出话。不可理喻!成何体统!没天理了!她竟然敢肖想少爷!肖想她孤苦无依、愤世嫉俗的少爷!
她疯狂地眨眼,眨掉无耻的想法后,用力推开他的脸,“少爷,你踩到我的脚了,麻烦你坐到对面去!”
老恒安侯得知薛满无视他的讨好后,破天荒的没有生气。
对此,他解释如下:“本侯都六十三了,跟个小小辈生气,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欧阳管家心道:老侯爷,您找世子茬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难道世子不是真世子,阿满姑娘才是您的亲孙女?
鉴于世子的相貌与前世子一脉相承,欧阳管家丢弃揣摩,笑着附和:“您说得对,阿满姑娘还小,对您又不熟悉,等过段时间便好了。”
恒安侯琢磨着问:“你觉得,她大概多久后能唤我一声祖父?”
疯了,侯爷真疯了。
欧阳管家昧着良心道:“依老奴之见,老侯爷若努力不懈,半个月即可。”
恒安侯摩挲着下巴,据探子们的消息,薛老匹夫三日前离开白鹿城,正动身前往京城。怎么,孙女失踪半年,终于知道着急了?可惜为时已晚,阿满阴差阳错进入恒安侯府,便是老天爷给他的可乘之机。
若薛老匹夫听见阿满恭敬叫他一声祖父,那脸色定然精彩纷呈。
恒安侯越想越期待,吩咐道:“去开兵器房,本侯要亲自挑几样适合阿满的兵器!”
欧阳管家小心提醒:“阿满姑娘身娇体贵,瞧着不像会武功的样子。”
“不会便不会,拿去放在房里当摆设也挺好!”
那可是老侯爷纵横沙场三十载积攒,平时不许旁人碰,连七表公子都舍不得给的大宝贝们!阿满姑娘到底什么身份,能让老侯爷抛弃原则,成为一名普通的慈祥老头?
也有可能是中邪。
欧阳管家盘算着得请个道士偷偷来府中驱邪,“好的侯爷,老奴马上去开兵器房。”
恒安侯认真挑了几样好东西,兴致勃勃地前往瑞清院,不出所料又被苏合等人拦下。
“老侯爷,抱歉。”苏合恭敬地拒绝了他。
欧阳管家甚有经验地准备好交椅,又命人替恒安侯撑好伞,刚坐下不久,便见三名中年妇人提着木箱、长盒进入瑞清院。
“她们是谁,凭什么能进去?”恒安侯问。
“她们是锦绣坊的裁缝,世子请她们来为阿满姑娘量制冬装。”
臭小子,想得还挺周到。
恒安侯接过管家递来的茶盏,气定神闲,“去告诉阿满,本侯为她准备了一些罕见的宝贝。”
苏合转身进院,不多时又返回,“老侯爷,阿满姑娘说无功不受禄,她只要您归还她的东西便可。”
“她有什么东西在本侯这?”
“一只乌龟。”
那只飞来攻击他的乌龟?他丢哪了来着?
老恒安侯看向管家,“乌龟何在?”
欧阳管家茫然片刻,乌龟……乌龟……他一拍脑门,“老奴叫人丢湖里了。”
“还不赶紧去捞!”
恒安侯府的湖可不小,但老侯爷发了话,欧阳管家不敢敷衍,认命地带着一大群仆从去捞乌龟,总算赶在日落前捞出那糟心的小乌龟。
看在阿大的份上,薛满勉强接受恒安侯的诚意,请他进了瑞清院。
恒安侯打量着许久未进过的庭院,此地幽静雅致,自成一派,不复初时的萧冷空寂。
将四岁的小世子丢进此地,任由旁人欺侮,是冷血苛待吗?
恒安侯不这样认为,他不过希望侯府的继承人足够优秀,经得住尔虞我诈,最后方能百炼成钢。
……别再像那小子,耽于情感,丢弃家门荣耀,轻而易举地送掉性命。
见到阿满后,恒安侯收起眼中寒意,笑得和蔼可亲,“阿满,本侯来归还你的乌龟。你看,它被照顾得很好。”
巴掌大的乌龟卧在恒安侯的掌心,薛满确认它毫发无伤后,语气渐霁,“老侯爷,您别费劲了,我不可能离开少爷。”
“好,不离开,永远待在恒安侯府最好。”
“……”
“瑞清院有些小,不如我将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跟瑞清院打通做个大院?”
“……”
“或者我再给你买间府邸,全部按你喜欢的装,你想住哪里住哪里。”
“……”
“对了,这些是本侯为你挑的礼物,有虎皮弓箭,峨眉金刺,蟒纹细鞭,还有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
薛满眯起眼,这已经不是奇怪,而是可疑的程度了。老恒安侯为何要殷勤地讨好自己?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薛满忽然问:“老侯爷,您还记得少爷的娘亲吗?”
恒安侯面色一僵,“你知道她?”
“大概知道一些。”薛满道:“您不喜欢她,连带也不喜欢少爷,这么多年来,您待少爷一直轻视打压。”
“你要为那小子鸣不平?”
“不,我只是想跟您强调,他讨厌您,我便讨厌您。”
恒安侯脸色一黑,臭小子对阿满便那么重要吗?难不成他要拉下脸去讨好臭小子?不可能,压根不可能!
“你是你,他是他,本侯不会将你们混为一谈。”
“不,您该混为一谈,毕竟没有少爷便没有我,没有我也不会有少爷。”薛满认真强调:“我与他主仆一心,荣辱与共。”
……那是因为你脑子糊涂了,等你恢复记忆,有你的端王殿下表哥,还有臭小子什么事。
恒安侯回过神想,端王也是薛家血脉,与其让她嫁给端王,不如跟臭小子凑成一对,总归不能让薛老匹夫称心如意。
至于婚约?能推迟便也能毁!
“你……”恒安侯负手踱步,“那往后本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臭小子好一些,你意下如何?”
薛满闻言愕然,看向旁边的苏合,苏合也是难掩震惊。
阿满姑娘有那么大的脸,能改变老侯爷对世子十几年来的敌视?
“你没骗人?”薛满问。
“我许荣轩顶天立地,不屑骗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薛满故作深沉,“那我便拭目以待。”
待许清桉下衙回来,薛满忙跟他转述恒安侯的一言一行,“少爷,凭你对他的了解,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许清桉意识到事情比他想的还要复杂,祖父能为阿满做到这一步,显然不是单纯的看重身份,或许还有更深层次,类似情感上的羁绊。
能叫祖父铁汉柔情的情感羁绊?
他行若无事,“可能是祖父幡然醒悟,捡回所剩无几的良心,却羞于向我认错,便只能借你来缓和关系。”
薛满认为合理,“你愿意给他赎罪的机会吗?”
许清桉避而不答,“听说他给你带了好东西?”
“对,你看这些。”薛满指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红木盒子,“虎皮弓箭,峨眉金刺,蟒纹细鞭,金丝软甲……我不要,但他非要送。”
“你收着,无须跟他客气。”
许清桉安抚过薛满,趁着天色未暗,去振霆院向恒安侯请安。
恒安侯正在观摩院中少年打拳,冷笑道:“旁人请安是每日晨昏定省,他倒好,隔三岔五来一趟,怎么,本侯稀罕吗?”
欧阳管家问:“那老奴去回绝世子?”
恒安侯不耐地挥手,“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打拳的少年缓缓收势,唇角若有似无地抿起,“外祖父,您别跟表兄计较,他惯是这样的性子,此番升职得到圣上重用,难免心浮气躁,失了分寸。”
恒安侯瞥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打拳就打拳,少跟你娘学些歪门邪道。”尽将后宅那些不入流的斗法传给儿子,难怪得不到夫君看重!
少年立时闭嘴,老老实实地继续打拳。
“慢着。”恒安侯喊住欧阳管家,“臭小子有没有说为何事而来?”
欧阳管家道:“没,但老奴以为,应当是为了阿满姑娘。”毕竟您白天那么大的阵仗,世子来也很正常。
臭小子还敢质问他不成?
恒安侯哼道:“走,本侯倒要看看他能说什么。”
到了正厅,恒安侯坐在上座,捧着一盏茶,摆足长辈的姿态。
许清桉跨过门槛,朝他略显敷衍地拱手,“祖父。”
恒安侯已懒得计较他的无礼,“有话直说,别浪费本侯的时间。”
他本以为臭小子要追问阿满之事,问他为何对阿满殷勤,问他是否包藏祸心,再愚蠢点,干脆顺势表明要纳阿满进房……
岂料他说的是,“祖父可听说荣国公世子一事?”
荣国公世子,那个年近四十还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废物?
恒安侯忽然想起,他之前跟荣国公商量好了,要将荣国公家嫡出的五小姐说给臭小子,而刘五小姐似乎正是废物中年世子的嫡次女?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祖父何出此言?”许清桉讶异,“荣国公世子乃孙儿的长辈,孙儿对他敬重有加,何至于对他做手脚?”
臭小子对亲祖父尚且无理至此,对个废物中年世子还能高看几眼?真他娘的虚伪,可耻,有心计!
恒安侯深吸一口气,“别挑战本侯的耐心,有话赶紧直说!”
“看来祖父仍不知情。”许清桉慢吞吞地道:“也是,两个时辰前刚发生的事,想来要到明日才能传开。”
“许清桉!”
“圣上解除太子的禁足后,前户部侍郎受贿一案被重启,短短几日便有了重大进展。原来荣国公世子暗中与前户部侍郎来往频繁,许多行贿者便是通过荣国公世子牵线搭桥,过去两年内,三方瞒天过海,从国库骗领白银五十万两。”
看不出来,那废物竟有这般能耐和胆量!
恒安侯马上回神,“是你向太子提供的线索。”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恒安侯肯定这臭小子参与其中,否则怎会第一时间前来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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