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瑞和,迈巴赫在小院旁停车场停稳。
陆政牵着她穿过笔直狭窄的胡同,进入小院。
绕过冬季雪中依旧蓊郁的矮冬青,陆政迈上台阶,走到廊灯下的时候,听到身后程若绵叫了他一声。
“陆政。”
也不知是不是隔着雪,隔着距离的缘故,那一声轻轻的低低的喊,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他与她失散于茫茫人海之后,在人潮中重逢的一声,又像是她即将与他诀别,怕惊动了周围空气中缠绕的宿命因子的一声。
陆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刚刚上车前,她说想体验他抽烟的感觉时,他就隐约如此觉得。
他转过身来。
她站在台阶下,小小的缥缈的雪不断落在她头发上她围巾上。
陆政道,“先上来,别淋着了。”
程若绵没动,却是低下眼睫,似是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她仰起脸,“我想不开,也做不到。”
陆政面儿上还算是平稳,“……想不开什么?”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平静地叙说,“佟宇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让我跟着他。”
这一刻,陆政觉得匪夷所思。
难不成,她真动摇了?
程若绵看懂了他的表情,笑了一声,“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有想跟着佟宇。”
陆政眉头微蹙,声线平板,“你的意思是?”
从刚刚他的误解中,程若绵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两人之间认知的沟壑。
她已经打了千万遍的腹稿,这一瞬,她却是更深地觉察出了自己的无力感,无力到,她甚至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好一会儿,她说,“你记得小雅吗?”
陆政还没回答,她就继续道,“虽然她跟了陈晋鹏好多年,跟你见过许多许多次,但是你依旧记不太清她的模样,是吗?”
“因为你没有正眼瞧过她。”
“有什么问题吗?”陆政平淡地说,“一我对那号女人不感兴趣,二她是陈晋鹏的女人,我看她做什么。”
“陈晋鹏的女人……”程若绵终于找到了与他沟通的切入点,微笑着说,“在旁人眼里,我也只是你陆先生养着的女人,我想不开,也做不到,没办法在你们这样的圈子里,切平自己的棱角自己的自尊,圆润地融入进去,自洽地活着。”
她这番话,让陆政思考了好一会儿。
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知道她有傲骨,从前在南郊庄园,她那样昂着脑袋倔强地无声地哭,就是不愿意成为小雅那样的角色。
原来问题出在这儿,这太好解决了。
陆政心里松了口气,一块大石头卸下,他说,“你先上来,别淋着了。”
程若绵站在原地挣扎了下,最终还是听话迈上了台阶。
她站在廊灯下。
陆政微侧过身拢手点了根儿烟,抽了一口,缓了缓呼吸和心跳,才说,“我一直都知道,知道你不愿意成为那样的角色,可是,”他顿了顿,强调一般,“……除了最开始,后来,包括现在,已经不同了,不是吗?”
他说,“我爱你。所以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了。”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明白过味儿来了。
怪不得,在南城她的出租屋里,她说那样的话。
陆政心里更松快了几分,像是察觉遍寻不得的家门钥匙就在自己手心里,“……所以,当初你离开我,还有之前你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程若绵没回答,只是看着他,“你爱我,所以我就不一样了吗?”
陆政笑了,“我爱你,还不足够你特殊吗?”
“陈晋鹏未必丝毫不爱小雅。”她还是平静,似是早料到陆政会这么觉得,“否则,岂会跟她在一起那么多年?”
“……你要这么比较?他们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逻辑好自洽,且又是如此振振有词。
程若绵甚至要被他绕进去了。
她默了默,“……那我换一种方式问你,你觉得宋扬对我、对比陈晋鹏对小雅,有区别吗?”
陆政抽着烟,低眼想了想。
区别当然很大。
宋扬和她,小学鸡恋爱嘛。陈晋鹏对小雅……
他一时说不上来,但总归是稍一想即可得出结论,确实是很不同。
“……当然不一样,陈晋鹏和宋扬不是同一类型。”
“当然了,”程若绵接过了话茬,“你和陈晋鹏是圈子子弟,你们一向这么对女人,根本不知道正常的恋爱是什么东西。”
陆政掀眼皮看她,定定了看了好几秒,“……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程若绵,凭心而论,正常情况下,之前我们没分手的时候,我待你不好吗?”
“养一只鸟,你也会好吃好喝待它,但是不允许它飞出笼子,若它跑了,你会把它抓回来。”程若绵道,“它对你的生活没有发言权,它对你只能全盘接受。”
陆政明白了,明白她是在说,「他给的爱是居高临下的」。
就像昨天晚上她哭着说的那样。
可他依旧不能理解,他怎么就是居高临下的了。
“我没有立场要求你的忠诚,没有资格要求你的尊重,就像我离开你了,你如果想要我,你会把我抓回来,而一个正常的人,就像宋扬,他没有权利这么对我。”
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有,或者说,你觉得你有。”
“你让我不要离开你,你甚至不愿意说这是请求,不是命令,你只会觉得,‘不能两者都有吗?’”
陆政自觉,在这儿,他彻底明白了。
她怪他太强势。
明白归明白,但,他口吻淡淡,“把你弄到瑞和,是我做得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接受你下了决心离开我。”
程若绵无奈地笑了。
很淡很短暂的笑容,心里却无限地往下沉。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道,“陆政,我爱你。”她认真地近乎决绝地仰脸看他,“我非常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这么觉得。”
“可是也许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理解我、理解小雅,自己的命运被掌控在别人手里的那种恐惧和不安,无法理解‘伴君如伴虎’这句话。”
“我没有要伤害你。”
“你觉得,不顾我的意愿让我住在瑞和,不是在伤害我吗?”
“我说了,”陆政渐渐开始烦躁,但他本能地控制住了,“我没有办法,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程若绵轻轻呼了一口气,“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好吗?”她很温和地笑了笑,“我感觉,一时半会儿,我们是说不通的。”
陆政盯住她,好半晌没说话。
沉默良久。
他掐了烟,“那你想怎么样?暂时分房睡?”
她摇摇头,目光坚定,“我可以先搬出去吗?”
陆政本能想说:我不允许。
话到喉间,他看到了程若绵脸上讽刺的表情,就像在说:果然,不允许吗?
他平静地问,“今晚呢?也不在这儿睡?”
“我先去我朋友慧慧那里。”
陆政笑了,“你早都想好了是吗?”
虽然他其实并没有太外露出情绪,但程若绵意识到:他生气了。
无助和委屈涌上心头,她低下眼。
话语在心里憋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她眼眶红红抬起脸来,说,“陆政,你知不知道,我很害怕你生气,因为我不知道你生气之后会对我做什么,是把我禁锢在这里,还是要更进一步地占有,反复占有,直到我乖巧听话。”
“这还不足以让你察觉到这段关系的怪异之处吗?”
他就知道,这事儿没这么容易过去,他把她又弄到瑞和来,当然让她不高兴让她耿耿于怀。
“我今晚就要走。”
她斩钉截铁地说。
陆政低眼静了静。
“既然你想走,铁了心要搬出去,那就走吧,”他没什么情绪地,“我不拦你,这样是你想要的吗?”
根本说不通,他还这么理直气壮,程若绵负气地一点头,“谢谢。”
说完转身就走。
尚策一直撑着伞站在不远处,听到这动静儿,立时小跑着奔到陆政身侧,问,“要跟着程小姐吗?这么晚了,又下着雪——”
陆政扯了扯领带,不是对着她了,他一直压抑着的烦躁才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你现在跟上去,她岂不是又要觉得我在禁锢她的自由?”
“这……”
尚策看看程若绵的背影,又小心翼翼看陆政的脸色,末了,只能闭上嘴巴,走远了些。
眼瞧着他走开了,陆政闭了闭眼,长长出了口气,“尚策,你——”
尚策一秒钟定住,扭头看到他的脸色,立时明白过来,拔腿飞奔追着程若绵的背影而去。
程若绵已经打了辆车离开了。
尚策从没觉得自己的工作这么刺激过,叫上安保,往前一指,“跟上前面那辆出租!”
陆政接到尚策电话的时候,正站在主卧起居室中央,出神地看着那张长沙发。
就是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她还坐在他腿上,说回来要跟他好好谈谈。
她想谈的,就是方才说的那些吗?
她怪他太强势?
陆政在脑海里反复、逐字逐句分析她刚刚说的话。
接起电话,“说。”
“程小姐来了五环外一个小区,她在门口下了车,这会儿下着雪,周围没什么人,不好继续跟了。”
他略一沉吟,总归一时半会儿她人也不会消失,“回来吧。”
挂掉电话,陆政细细想来,还是觉得困惑,困惑愈深,愈是烦躁。
退一万步,即便真如她所说,陈晋鹏真的爱小雅,可是这又跟他们俩有什么关系呢?他知道陈晋鹏在外面总是没个正形,当着众人的面儿也会跟小雅闹得夸张,可他,从没有在外面这么对过她不是吗?
她怎么总是觉得自己跟小雅是一样的?
尚策回到瑞和,第一件事就是到二楼做汇报。
陆政在二楼客厅沙发上抽烟,虽然他安稳坐着,面色算得上沉静,可尚策能感觉出,先生整个人都隐隐散发着一股子阴沉沉的气息。
忍抑着,未发作。
尚策战战兢兢把程小姐的去向汇报完毕,而后静等着陆政的吩咐。
等了好一会儿,陆政说,“从明天开始,你继续跟着她。”
还要继续跟?
尚策心里打鼓。
方才在楼下,程小姐和先生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可作为陆政的下属,即便是稍微听一耳朵,他也立刻就明白了程小姐的意思。
可奈何,先生本人,完全弄不懂。
但话说回来,就像程小姐所说的,他也完全能理解先生的「不理解」。
他高高在上惯了,任何人,要么是他的下属,要么是巴结他的人,就连他的密友,陈晋鹏孟正安之流,哪个不是在看他脸色行事?
他脸色稍一沉,所有人就都得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办错事儿了?
“……明白了。”
心里虽这么想,但尚策万万不敢逾矩,先生没发问,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主动指导他。
尚策离开之后,陆政在二楼客厅抽了很久的烟。
想起之前在南城的时候,她字里行间耿耿于怀于当初刚在一起时他对她不够好,她还说,「我们之间,向来容不得我忤逆,更容不得我拒绝」。
其实,她一直都在怪他太强势?
当时,明明想到了这一层,可是被宋扬牵住她的样子刺激到,他却又继续做了错事,把她弄到瑞和来。
本是想着,等佟宇的事儿告一段落,他拿到筹码之后,就好好地补偿她,好好对她。
可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
她那么委屈,眼眶红红说怕他生气。
他知道自己一千一万个不该,可每当她摆出负隅顽抗的抗拒架势,他总是没有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留住她,所以,每每这个时候,他只能强势地禁锢她、本能地下命令。
她岂不是更怕他。
她怪他不肯说「请求」,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整个人的身心都已然被她掌控住,离了她就寝食难安,如果他不「命令」,只依靠着稀薄的「请求」,又怎么才能保证自己能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地得到她呢?
那一夜陆政几乎没有合眼。
第二天是周一。
程若绵从祝敏慧家出发去上班。
两人一起去地铁站,祝敏慧问,“今晚过去一趟把行李拿过来吗?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行李不多。”程若绵挽着她手臂,笑眯眯,“我约了今天中午看房,看的合适直接签,晚上就直接搬过去。”
“这么急干什么?在我这儿多住几天啊。”
“知道你对我好啦,”程若绵笑说,“等我搬好家,你到我那里去玩,好不好?”
“也好……”祝敏慧上下打量她,“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你一定要跟我说啊。”
昨晚,两人聊到很晚。程若绵大致跟她讲了这半年来自己的工作变动,和陆政的事只是粗略说了些,没讲细节。
可饶是不知道细节,祝敏慧一听也替她生起气来,“这个陆先生,哼,自以为是惯了吧,之前跟着他那一年半,你心里多煎熬啊,现在倒好,他还想要你,就要继续把你弄在瑞和公府?”
“他们这些人啊,得明白一件事儿:这个世界不是任他们予取予求的,不是任何人都要躺平任他们采摘的。”
这么听了,程若绵也只是落寞地垂下眼,淡淡地说,“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祝敏慧看她,“你啊,就是太会为别人着想了。”
程若绵心想,她再为他着想,理解他,也不能再盲目地一头扎进去了。
以陆政的脾气,昨晚被她当面那么说了一通,估计会觉得她不识趣、不知好歹吧。也许他会像以前被她忤逆之后一样,冷落她。
如果冷着冷着忘了她,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她就再也不必那么煎熬了。
中午趁着午休时间,程若绵跟着房产中介一起看了几套房子。
最后,她看中了在离公司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段的一套一居室,租金六千出头,建筑面积只有四十多平,但好在户型规整,客餐厅有两面西向南向的窗户,采光不错。
当即签了合同,赶回公司的路上,她打开通讯录,屏幕停留在「尚策」的界面。
让尚策帮忙把行李送出来,是比较省事儿的方式,可她前天晚上才把行李箱摊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总不能让尚策帮她收拾衣服。
略作犹豫,她决定改天提前问问尚策,趁周末陆政不在瑞和的时候,再过去收拾。
前天晚上……
她本以为第二天回来能跟陆政好好谈谈的,可谁承想,是那样一个结果。
也不奇怪,她早该预料到了,陆政根本不太可能能理解她,从他一直以来对佟宇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傲慢的人。
怎么可能会理解她的处境呢?
不能彼此理解,不如彼此放过。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晚上,程若绵没加班,早早就回去,沿着导航去了租住地方附近的大型商超。
她这个情况,相当于刚落脚,好多东西要买。
结了账,把两个大袋子放回购物车,推着来到门口购物车归还处,正要俯身把两个袋子拎起来,冷不防眼前掠过一道阴翳,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眼前,二话不说把那两袋东西拎了起来。
她愣愣地抬头。
陆政低眸看她,眸色深邃而平静,说,“送你上去。”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知道了她的所在之处。
程若绵不为所动,“不用你帮忙。”
“你拎得动吗?”
他也一样不为所动。
“我自己会想办法。”
陆政已经自顾自拎着东西转身走了。
他肯定知道她的门牌号。
这么一想,程若绵赶紧追上去。
小区跟商超就隔了一条马路,程若绵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穿过斑马线,越过门岗进入小区。
陆政脚步停下了,问,“哪栋楼?”
“……你难道不知道吗?”程若绵没什么情绪地说,“查到我的住处,对你来讲是最容易的事。”
当初在南城,他就直接出现在她家客厅里,还把她的室友也弄走了。
强盗行径。
“你不是不喜欢我那样做吗?”
程若绵一顿,看他一眼。
他还是平静,一向沉稳的高大男人,平和的时候看起来真的靠谱极了。
她收回视线,走到了前面。
好地段的老小区,统统是五六层高的旧楼,楼体外墙斑驳,看来物业也不十分尽心,路边处处可见堆砌的不知是什么的破烂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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