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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夜未眠(二川川)


说好了晚上要跟陆政谈谈,程若绵回到瑞和后已经三个小时,天色已完全暗透,陆政还是没有回来。
他昨晚说,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因而她没有贸然给他打电话,选择下楼找尚策。
尚策在一楼书房沙发上,戴着耳机,正脸色凝重地敲膝上的电脑键盘。
“他什么时候回?还在忙么?”
尚策摘下耳机起身,“先生有事,这会儿人在老宅。”他笑了笑,“暂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有可能得明天了。我今晚就在这儿,您有事随时吩咐我就成。”
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程若绵回到二楼客厅,边看书,边焦躁地等待着。
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响了。
她迅速拿起来,来显都没顾得上看,“喂?要回了么?”
口吻明显有几分焦急,像是等这通电话等很久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传来轻轻的笑息,“嗯?我是佟宇。”
程若绵从耳边把手机拿开看了眼屏幕,来显确实是「佟先生」。
她缓了缓呼吸,“……佟先生,有事找我?”
“嗯,”佟宇语气非常轻松,甚至隐隐透着些愉悦,“方便出来吗?”
这么晚了,他找她会有什么事?
“……现在可能不太方便,明天再说可以吗?”程若绵客气地笑笑,“我可以问问是什么事吗?”
听筒那一端默了两秒钟,语气有些晦暗不明,“怎么会不方便?难不成,是陆先生不让你出来?”
之前还在她面前装作不知道她和陆政的事,现在怎么摊牌了?
程若绵斟酌措辞,顺着他的话搪塞道,“是的,他不让我出来。”
佟宇笑了,“据我所知,这会儿,他人应该不在瑞和公府。”
程若绵屏了屏息。
佟宇今天非常古怪。
“有安保,”她平静地说,“我出不去。”
“需要我帮你吗?我可以帮你从那里脱身。”
虽是问句,但听那态度,好像现在即刻就可以派人过来跟瑞和的安保火拼,把她弄走。“我今天一定要见你,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程若绵大脑转的飞快,道,“……这样吧,我下去看看情况,也许可以找借口出去,你给我个地址,我出发了就告诉你。”
“好。”
挂了电话,佟宇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个地址。
是家茶馆。
程若绵慎重周密地,特意打开某吃喝玩乐APP看了一眼,这个点儿,这家茶馆已经停止营业了。
她下楼,去书房找到尚策,原原本本将佟宇打来电话一事告知他。
“我觉得佟宇好像有点古怪,还有,他知道陆政这会儿不在家,怎么会这样?”
“我得联系一下先生,程小姐,您稍等,这事儿我来安排。”
接到尚策的电话的时候,陆政正在陆家老宅书房里。
他咬着烟,一沓一沓地往书桌后老爷子的面前扔文件,笑着睨了眼旁边战战兢兢脸色灰白的方筠心陆良骏母子,“我盯你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母子俩一进老宅就被老爷子的秘书收了手机,这会儿想要给佟宇递个消息,难如登天。
“‘以权谋私’、‘滥用职权’、‘腐败’,为了给我按这么些罪名,不惜拿陆家清清白白的生意开刀,还连带着影响了北城好几家集团公司的正常业务开展。”
文件扔完了,他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咬着烟,略眯着眼,“陆良骏,好玩儿吗?”
方筠心心惊胆战地,可怜巴巴求老爷子,“老公……”
陆老爷子粗略翻了翻,抬起眼,脸上是种非常可怕的平静之色。
方筠心不敢再说话。
这时候陆政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凝眉听了会儿,“……我现在就回去,嗯。”
挂了电话,老爷子正看着他。
他略抬下巴示意,“这两个人,任凭您处置,是要清理门户还是要保他们,我不干涉。”
“那你……”
陆政打断他,“我只有一个要求。明天回来再跟您细聊。”
老爷子面色还是不霁。
陆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摁熄了烟,笑说,“您放心,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难办的事儿。”
话说完,他拾起一旁沙发脊背上搭着的大衣,“走了。”
程若绵在瑞和公府又等了一个小时。
末了,尚策收到消息,跟她说,“走吧,我送您过去,看看佟宇要玩什么花招。”
“陆政呢?”
还以为他会回来。
“先生不来。”尚策看着她脸色,安慰道,“您别担心,先生没事。”
程若绵乘车去赴约。
已经歇业的茶馆极幽静,连个侍应生都见不着,她跟随一个西装革履的秘书模样的男人,穿过大厅走过走廊,来到一个很大的包厢里面。
包厢用两道六折扇屏风隔出了三个区域,佟宇就在两扇屏风的中间,背着身站在窗前。
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了。”
“嗯。”
程若绵应了声,往右手边屏风后望了一眼,那里好像还有一道门,看样子是通向餐厅的后花园。
角落有一处翠竹造景,竹影斜斜落在墙上,别有一种悠远的禅意。
“坐。”
佟宇坐下来给她斟了杯茶。
一双温润无波的眼,隔着冰冷的镜片看了她半晌,才状似无意地开了口,“……你跟着陆先生,开心吗?”
程若绵拿不准他问这个是为何,模模糊糊地答道,“谈不上开不开心,各取所需而已。”
“也对,他能给你很多人脉资源。”
“嗯。”
“……如果是为了这些,那你,应该要重新考虑考虑这段关系了,”佟宇往后倚进靠背,闲闲地笑说,“以后,他大概要暂时低调一阵子了。”
程若绵心下一凛。
她低眸掩饰了神色,过一会儿才轻松地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出了点事儿,恐怕,你要尽快搬出瑞和公府,跟他撇清关系才好。”
说着,他把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
程若绵接过,指尖松松拢着杯壁,定定地看他,“那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为了提醒我?”
“嗯,差不多。”
佟宇起身,绕过长桌,往她这边来。
“而且,陆政不是好相与的人,他搞了你男朋友的公司,你知道吗?你男朋友的公司都快垮了。”
程若绵震惊地抬眸看他,他还在往她这里走,边道,“陆政心机太深,对你也不够好。”
她下意识也起身,扶着椅背往后退了几步。
她本以为佟宇是要去旁边的置物柜上拿东西,结果,他人却是径直朝她走来,已经突破了社交的安全距离,她不得不继续往后退,他还是往前走。
“他那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最不会的就是体贴旁人,更何况,你那么温柔善良,太容易被他欺负了。”
皮鞋抵住了她的帆布鞋鞋尖,他突然间抬手钳住她下颌,动作是轻柔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程若绵攥紧了身侧的拳头,全身绷紧,被迫抬起脸。
佟宇摘下眼镜,一向温润的嗓音此刻有些隐晦,“程若绵,不如,跟着我吧。”
程若绵睁大了眼睛。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可以护你周全,”他轻轻叹息,“但是,你怎么不听我的呢?去年年初,我让你去丽·宫赴约,你怎么不听呢?”
“如果那时候你就听了我的话,也根本不必等到现在,我早一步翻身,你也不必委身于陆政。”
“好了,我们不说以前了,以后,跟着我,好好过,行吗?”
“怎么不回答?”
程若绵咬紧了牙关。
过度惊惶之下,她完全发不出声音。
过片刻,静谧的包厢里终于有了动静。
却是从右手边屏风后。
打火机齿轮的嚓声。
程若绵和佟宇一起偏头看过去。
屏风后,隐隐可见燎燃的猩红星火。
那簇火亮动了,凝眸细看几秒,一个高大的身影逐渐浮现出轮廓。
那身影一手插兜,一手夹着烟垂落在身侧,绕过屏风。
出现在眼前。
陆政波澜不惊地看着,牵唇笑一息。

程若绵低眼眨了眨眼睫,按下所有心绪,轻轻吸一口气。
她擦过陆政身侧离开包厢,推拉门在身后合上,她没有回头,跟着尚策来到前院停车场。
尚策拉开后车门,“程小姐,麻烦您在车上等一会儿。先生应该很快就下来了。”
“好。”
已是12月初。
天气预报说午夜会落一场小雪,此刻,远处天际一片雾蒙蒙的灰暗。
雪将落未落,天地间被潮湿的沉闷填满。
安安稳稳坐到了汽车后座,程若绵搁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停地抖。
佟宇说「不如跟着我吧」。
此刻这话浮现在脑海,依旧让她觉得浑身发冷。
在他们圈子男人的眼里,她就是、也只能是这样一个角色,不是跟着这个,就是跟着那个。
从佟宇的话风可以听出,当初她跟了陆政,想必他心有不甘。
觉得是自己权势不够大、出身不够顶级、她也没有配合,所以他没能在那场和谷炎的风波里,顺便得到她。
即便对她有心思,在那样深不可测的圈子斗争漩涡中,她也只是个他们争权夺利时,顺手要得到的“战利品”之一。
宋扬那样一个在旁人眼里家境优渥的天之骄子,被风波波及,也只会被附带连累,毫无还手之力。
这圈子水太深,深到让人不寒而栗。
也不怪陆政,从初遇开始对她便是那样强势。吵架之后主动低个头先来与她讲和,便成了他一生中可能从没有做过的事——
他是他们这个圈子里金字塔顶般的存在,佟宇对她尚且如此,更何况从小众星捧月的陆政。
他怎么对她都不奇怪。他习惯如此。
陆政……
他从屏风后面起身绕过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是那么傲慢桀骜,游刃有余。
想必他已经在屏风后的暗处坐了许久了。
不动声色、运筹帷幄。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凌厉冷酷,对于自己的恶劣从来都不加掩饰。
她突然觉得自己说「不想要居高临下的爱」有点可笑。
陆政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啊,他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居高临下,他的性格能力和家世地位,造就了他的行事风格。
不但是她程若绵,任何人,对他都要战战兢兢不能忤逆。
他只是以他最本真的样子来爱她。
若她爱他,要与他在一起,势必要接受他原本的模样,他的坏他的好,全盘照收。
改变一个人,尤其是改变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能要求他,那样一个万花丛中过的男人,为她学会忠贞,不能要求他,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男人,为她学会尊重。
他们子弟们的爱,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
要像小雅那样,想得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得下傲气自尊和身段,方才能相安无事过得下去。
她也要学会这些吗?
为了适应陆政的棱角,把好好的程若绵改造成面目全非的不知道什么物件儿?
她也要习惯于这些吗?
习惯于自己出现在他们圈子时,永远是那样一个角色?
已过午夜,雪这时候落了下来。
从无垠的夜空中飘飘然而下。
陆政站在包厢窗前往外看了一眼。
他有点不耐烦了。
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这一局满盘皆输的佟宇还在滔滔不绝。
“你凭什么能那样打我?你对谷炎都还客客气气,就因为我不是个少爷,我是个私生子,我就要在你们所有人面前做低伏小装孙子吗?”
果然,佟宇是因为在丽·宫门口被他教训了一场,因而对他心怀怨恨。
陆政失笑,“你有一点说对了,没有能力没有筹码,就应该乖乖在我面前安分守己,谷炎比你有一点好,他有自知之明,你没有。”
他甚至觉得可笑,轻摇摇头,“你在我的地盘上玩心眼儿,没轻没重地让程若绵陷入险境。我对你已经够客气了。”
“我让她陷入险境?难道你没有吗?”佟宇讽刺地笑,“你让她走投无路,只能向你求助。”
他上下打量一番陆政,道,“你这么傲慢,程若绵怎么会喜欢你?”
这话成功让陆政眯了眯眼,他牵唇,不紧不慢,“她喜不喜欢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得到她。”
“得到她有用吗?她还不是迫不及待地逃离你,交男朋友?”
陆政屏了屏息。
静片刻,他淡淡地说,“你非要聊程若绵,好,那么,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他近乎愉悦地,“你错在,总是把程若绵当做真正战争的附带战利品来收割,此前,是为了对付谷炎,所以顺便把她做进局中,现在,又是为了对付我,顺手把宋扬那小子的公司纳进名单。”
“我跟你不一样,当初我旁观她走投无路,现在我掺和进你们的局中,都只是为了她。”
“她就是我的战争本身。”
“所以我能得到她,你不能。”
佟宇死死盯住他,冷笑,“所以呢?你以为你有什么特别吗?”
“你跟我,跟谷炎,又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谷炎更下三滥一些,而我用了计谋,你用了权势。因为你仅用权势就可以达到目的,而我不行,我只能用谋划,”佟宇笑起来,“可是这些,在她眼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有多么惧怕这个圈子,有多么恐慌无助,不得不委身于你,你懂吗?”
“我跟你不一样,我懂她,从最早谷炎纠缠她开始,我就懂她的每一个无助恐惧和不甘,”他声量渐渐低下来,“……我与她,感同身受。”
作为这个子弟圈子里人人可以搓圆捏扁的私生子,当初程若绵如惊惶的小鹿闯入他的视线,他就懂她。
深深地理解她。
感同身受。
他与她是一样的。
都是这个圈子里的“下等人”。
陆政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包厢。
前院竹林造景旁。
初雪纷纷扬扬而下,程若绵背对着他站在雪里,仰头望着小竹林的顶端。
黑色长大衣、克莱因蓝的围巾、做旧材质的牛仔裤,高挑纤细,凛凛独立。
尚策紧步过来汇报,“本来让程小姐在车里等的,但是她想出去看看雪,劝不住。”
陆政说,“没事。”
他越过尚策,走到程若绵身边。
程若绵没有马上看他,过片刻,仰头仰累了,把脑袋端正,轻轻地,“回去吗?”
“……你没有话要问我?”
程若绵默了默,“……是你做的吗?宋扬的事。”
“不是。”
“那你……”
“我可以派人帮他一把。”陆政说,“如果你想的话。”
“谢谢,麻烦你帮帮他吧。”
她偏过头来看陆政,定定地,像是在重新审视他这个人,眸中万千情绪转过,末了,她只是说,“……我想抽一根你的烟。”
陆政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定制烟盒和打火机,咬在自己唇间拢手点燃了,才捏着烟身递到她唇边。
她张唇咬住。
有过以前被他诱哄着抽烟的经验了,她就谨慎地把吸入的节奏放缓,不要猛地一下吸入心肺,可烟这种东西,确实不是好玩意儿,她还是被呛了一口。
陆政把烟从她指间取走,轻拍拍她的背。
尚策已经极有眼力见儿地从车里拿了瓶水递过来,他拧开喂到她唇边。
程若绵喝了几口,用手背擦了擦唇角的水痕。
陆政低声,“勉强自己抽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你抽烟的感觉。”
她的话音一向清泠澄澈,透着股能让人瞬间心安心定的力量。
陆政低眸瞧着她,喉咙动了动,掌心扣住她后脑勺,低头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像试探像温存,又像是命悬一线忐忑不安的确认。
雪不断落下,落在她的长发、他的手指。
共淋过初雪的人,可以到白头。
程若绵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陆政低哑说了句,“我爱你。”
她揪住他大衣的领口,缓了缓呼吸,轻声问,“你还好吗?”
“什么。”
“是佟宇策划了一场针对你的——”
“我没事。”陆政轻轻笑一息,不那么确定的口吻,“你关心?”
“当然,”她仰眸看他,“我爱你。”
陆政用指腹抚了抚她脸蛋儿,把她紧紧地拥进怀中。
回瑞和的路上。
程若绵坐在陆政怀里,两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言,各自望着车窗外。
雪一直在下,但势头起不来,一直是那么漫不经心似的下着,让人抓心挠肝地觉得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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