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身体一部分的坟墓。
8月22日,陆政31岁生日。
孟正安和郁景明几个人为他攒了个小聚会。
他刚从哥本哈根飞回来,没倒时差,回瑞和洗澡换衣,而后直接去了俱乐部。
陆政一向不觉得生日是件要紧事,跟平常的应酬一样,聊聊天喝喝酒,插科打诨说笑着也就过了。
这天也是如此。
孟正安没个正形地来跟他说笑话,他笑骂几句,碰碰酒杯,仰头喝干。
圈里像他这样的公子哥,逢生日节日最忌讳收礼,旁人瞧着这样好的攀关系的机会实在眼热,也只能来敬一杯酒,说些吉祥话。
他懒懒地靠坐在沙发里,有人来跟他敬酒说祝福,他低眼听着,唇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末了,跟来人碰杯,把杯中酒喝掉。
看起来若无其事。
跟以前的陆政是一样的。
孟正安一直瞧着,却忍不住偏头跟郁景明嘀咕,“你觉不觉得阿政有点问题?”
“觉得。”
“是吧?”孟正安拍了拍他的肩,又蹙起眉头,想不通似的,“说不上来,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老杜家那个下三滥给他敬酒,他都喝了。”
搁以前,陆政是瞧不上这号人的。
倒不是说他现在就瞧得上这号人了,而是,“他人根本没在这儿!”孟正安恍然大悟,“是吧?魂儿丢了。”
“我感觉,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就是个空架子。”
郁景明说。
陆政没喝太多,聚会结束,他乘电梯下楼,背影看起来也很稳当,郁景明和孟正安跟他道别,他没回头,只是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抬了抬。
上车,降下车窗。
尚策启动车子往瑞和驶去。
后座,陆政闭目养神。
确实没喝太多,可夏夜的清风拂面,他只觉得浑身都在烧。
解开衬衫顶端两颗扣子,无济于事。
回到瑞和,尚策早吩咐家政煮了醒酒汤,陆政在楼下喝了,回二楼卧室。
时差还没倒过来的缘故,毫无睡意。
他敞着腿坐在起居室沙发里,捏捏眉心深深匀出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自己表面上还好好的,可体内五脏六腑要烂了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要顶破喉咙。
放空大脑。
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种彻底的平静。
那是在知道程若绵表面上与他柔情蜜意、事实上却一直计划着离开的时候,他的心情。
他的情绪一直停留在那一刻,没有消弭没有纾解。
他没有去处理这个情绪。
就这么一直搁在这儿,积压在身体里,此刻在酒精的催发之下燃烧起来。
何必强求。
他拿得起,自然放得下。
他最不喜欢扭捏作态矫情做作。
干脆利落一点好。
就这样很好。
陆政的亲姐姐陆英姿从尚策那里听说,陆政最近好像有点不好,她放心不下,入秋那一阵,在工作间隙,经常找陆政吃饭谈事情。
到十月底,陆政受不了了,非常无语。
不紧不慢的态度是即将发火的前兆,“有完没完?您不是刚升职吗,闲成这样?”
电话那头,陆英姿闲闲地笑,“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跟我装着、敷衍我,永远不打算发火呢。”
陆英姿比陆政大十岁,俩人年岁差距大,自小也不亲密,只有一种高门大户家亲姐弟的默契感,面儿上彼此疏离,但心底都知道,对方是自己最亲的亲人。
陆政叹气,“……您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明天要去文旅局看个朋友,私人行程,你跟我一起吧。”
她能感觉到,陆政心里有什么东西没发泄出来,再这么下去怕他要憋死了。
到第二天,陆英姿跟朋友在办公室聊天喝茶,陆政站在窗前抽烟。
外面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大降温了。
陆英姿时不时瞅他一眼。
他看起来有些冷淡,气质显得比以前更加沉稳而冷厉。
这不行啊,好像越激他,他越冷静。
陆英姿心道,得下猛药?
跟朋友道别,朋友起身送他们到楼下。
两人各撑一把伞,走到漆黑的奥迪车前,陆政绕去驾驶座。
车子沿着车道缓缓前行。
副驾驶的陆英姿接了个电话,车前挡雨刮器不停地工作着,她偶然瞥见前面路边有个女孩子,没打伞,蹲在路边捡拾文件。
大概是文旅局的新人,雨渐渐大起来,恐怕一会儿就要淋个湿透。
“阿政,前面有个女孩在淋雨,你去送把伞。”
闻言,陆政都笑了,慢条斯理地,“您存心的是吧?指使我当司机,现在又要指使我去当中央空调。看我什么时候会发火?”
“举手之劳,”陆英姿捂着电话,“就当替我送的。”
她确实是存心的。
她没指望着陆政真去行“中央空调”之举,倒是期望着他能在车里跟她互怼几句,发泄一下。
陆政没搭理,一手搭着方向盘,等着前面门岗放行。
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他看到了陆英姿说的那个在淋雨的女孩儿。
白衬衫黑色一步裙,半蹲着的。
那身形,那腰臀曲线,摸过那么多次,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那是程若绵。
他眼睛像被刺痛一样眯了眯,身体迅速升温,突觉干渴难忍。
陆英姿注意力在电话上,察觉陆政拿了把长柄黑伞下了车。
还真去啊。
她惊讶地抬眼,看到陆政绕过车头,向那女孩走去。
程若绵捡拾了文件放进包里,察觉自己起不来了。
试图动了动,才发现细高跟卡在了下水口里,一时拔不出来,雨还在不停地浇,她抹了把眼睛,刚回身试图再次发力拔一拔,就感觉到有人走近了,接着,雨停了。
大概是有人路过,好心帮她撑一撑伞,还没抬头,她就说,“谢谢啊。”
虽然处境略显狼狈,但她声音是清丽明朗的,丝毫没有受到境况的影响。
视线顺着上移,从踩在雨里的铮亮的男士皮鞋,到笔挺的西裤,把西裤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目光对上。
穿着黑色长大衣的、居高临下的陆政。
他眸光漆黑深沉,让程若绵条件反射抖了抖。
她站起来,客气地笑一笑,“陆先生,好巧。”
她笑得好轻松。
陆政喉结滚了滚,把一切都压下去,淡淡地问,“冷不冷?怎么穿这么点儿?”
“今早上刚飞过来,忘了看天气预报,”她抬手抚了抚手臂,小声说,“一点点冷。”
陆政把伞递到她手里,脱下大衣给她披上。
伞柄和大衣内侧都还有他的体温。
接触到那温暖,程若绵打了个冷战。
“怎么了?鞋坏了?”
“……鞋跟卡住了。”
陆政屈膝单腿跪蹲下来,骨节修长的大手牢牢握住她的鞋后侧,另一手握住她的腿。
腿是冰凉的,他掌心温度很高,握住她时很有力,程若绵瞬间绷紧。
握住她鞋的那只手稍稍发力,然后是停顿。
虽则他没开口,但她意会了,他是要她扶住他,因为他要用力了,反作用力之下她可能会摔倒。
程若绵知道,他最不喜欢扭捏矫情,连忙半俯身,单手撑住他一边肩膀。
陆政瞬间发力,将鞋跟拔出。
她撑在他肩上的手下意识抓紧了一下,揪紧了他的西装外套。
站稳之后,她后退了两步,说,“谢谢。”
陆政起身。
他半边身子在伞外,雨水已经淋湿了他的肩背。
程若绵意识到伞在自己手里,忙上前一步把他罩住,他个头高,她举得有点费劲。
陆政低眸看她,无波无澜地说,“住哪个酒店?”
她长发挽起,鬓边被雨淋湿,整个人都湿淋淋的。
“……哦,不用管我了,很近,我走路过去。”
“成。”
陆政不再多说,退出伞下,转身离开。
程若绵愣愣地看着雨幕里他的背影。
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黑色西装被雨浇湿,步伐一如既往,沉稳。
她想说话,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了。
堵在喉间的话语像是要从眼睛里涌出来,眼眶发酸发胀。
她咬紧牙根克制住。
喊住他又有什么用呢。
此刻,于她而言,他已不再是陆政,而是陆先生。
充当司机的男人回到驾驶座,奥迪重新启动,门岗放行,车子缓缓驶出大门。
陆英姿讲完电话,又低头发了几条消息,不经意转头一看,立时吃了一惊,“你怎么也淋湿了?你的大衣呢?”
陆政短发湿淋淋的,眼角眉梢和额头都淌着一层薄薄的水痕。
眉头微蹙咬肌轻动,表情明显有些烦躁。
怎么回事?
做了件好人好事,他怎么突然变样了?
陆英姿下意识透过后视镜往后看,隔着雨幕,没看到方才的女孩子。
她再次回过头来,不得了了,陆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了根儿烟咬到唇间。
“开车不要抽烟。”
大十岁的姐姐的压制力。
陆政停下动作看她一眼,干脆带了一把方向盘,把车拐到辅路上停稳,将车窗也降下一点缝隙,拢手把烟点上。
“你……”
陆英姿欲言又止。
陆政抽了一口,仰头深深吸气吐出烟圈。
过了半分钟,眉头还是没有舒展的迹象。
他撂下句话,“您自己开车回去吧。”随后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从后备箱拿了另一把长柄黑伞,撑起来往路边走。
陆英姿降下车窗喊他,“阿政!”
陆政没回头,只是抬了抬手,那手上还夹着烟,烟头猩红的一簇,在雨夜里几不可见。
他往前走了没几步,站在树下路肩上,眼睛望着雨夜中来往的车流。
车尾灯红成一片,映入他虚眯的眸中。
尚策开车赶到的时候,陆政已经在这儿站了足足一个小时,抽了五六七八根烟。
尚策载着他回到瑞和,吩咐厨师煮碗姜汤。
陆政没喝,上楼洗澡换衣,而后去一楼书房,试图处理工作。
坐在办公桌后,无法集中精神。
掌心还残留着她腿的触感。
滑嫩冰凉。
她那个体格,这么淋雨,一定会发烧感冒。
白色衬衫都湿透了,内衣的形状都透出来了,黑色一步裙就差往下滴水了。
脸上也全是雨水,睫毛湿成一簇一簇,眼眸清澈得如一汪深泉。
都这样了,她说“谢谢啊”的时候,声音却还是明朗的,看来是真的过得不错,没有以往面对他的时候那种惧怕和谨慎。
自信大方。
她那么勤奋上进冰雪聪慧,又一门心思只在乎学业和工作,当然会步步高升,过得很好。
陆政烦躁地咬住根儿烟。
可是,她今晚大概会发烧。
他记得他去宿舍把发烧的她接到别墅的那一次。
她浑身滚烫,烧得迷迷糊糊,窝在他怀里昏睡。
他咬着烟起身,手撑胯在书房里踱步。
那一夜,陆政睁眼到天亮。
意识稍一混沌,便会错觉她在他怀里,浑身烧得滚烫,嘟嘟囔囔说不舒服不舒服,几次三番如此,再无睡意。
程若绵已经学会了照顾自己。
知道自己也许会发烧感冒,从文旅局回酒店的路上,她就腾出手在网上的药店买了布洛芬。
回到酒店,立刻洗个热水澡,换上干燥的长袖长裤睡衣,猛喝热水,药一送来就马上抠开吃掉,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裹严实,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头脑略有些昏沉,但整体精神还不错。
先靠在沙发上回了几条工作消息,微信界面往下滑,宋扬也发了消息来,说北城昨儿下大雨,问她有没有带厚衣服,有没有冻着。
「程若绵:没事,不用担心我」
回完她就放下了手机,准备去洗漱,屏幕上却秒弹出了宋扬的回复:
「好,下次出差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看天气预报」
程若绵犹豫两秒,没有回复径直起身去洗手间。
这几个月,宋扬对她很殷勤。
虽没挑明,但她当然能感觉出,他在追求她。
也许要找个机会跟他说清楚:她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上午在酒店吃了早餐,把昨天跟文旅局的人开会的会议要点整理出来发给领导和自己的团队,忙完,收拾行李打车去机场。
北城的深秋向来很美。
天高云阔,碧空如洗。
她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高架。
她的行李箱太小,长柄大伞不好收进去,她稍微比了比长度就放弃了,可最后拉着行李箱离开房间时,到底还是舍不得,又返回来把伞拿在了手里。
此刻,那伞和他的大衣一起躺在后车座另一头。
程若绵偏过头看去一眼。
片刻,探手过去,把手埋进大衣里,感受那触感。
到机场,过安检、候机、登机。
失重感之后,飞机平稳升空起飞。
大约是雨后天空还有些气流,升空过程中略有些颠簸。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很怕飞机在气流中摇颤的时刻,每一次,她都会在脑海里为遗言打腹稿。
这一回,在颠簸摇颤之中,她脑海里没有浮现任何字眼,只有昨晚雨夜中陆政的背影。
像一幕卡帧的老电影,不断循环播放。
若说在那一年半的相处里,陆政没有一丁点、没有片刻爱过她,她也是不信的。
爱意做不了假。更何况,他不是虚情假意的人,展现出来的必是真实的样子。
他疼她宠她事事体贴她。
生日那天还千里迢迢去她老家,就为圆她小时候的一个遗憾,把气球送给她。
金山银山于他而言都太司空见惯,这样在金钱之外为她花心思……太珍贵。
若说那时陆政不是怀着爱她的心情来的,她是一万个不相信。
那不单是宠,而是爱。
可是,他抽身得好快,才三个多月……
卡帧结束,影片丝滑地继续播放,她看到他上了一辆车,去的是驾驶座,隔着雨幕,隐约能辨认出副驾驶上一个女人的轮廓。
她还记得,当初她要载同事下班,惹得他不爽,说,“你还要给别人当司机?”
能劳动他这样一个男人当司机,副驾驶上的女人总不是“别人”了吧。
罢了罢了。
即便没有如此,他也是个把性和爱分开的男人吧,一边爱她,也不耽误他一边睡别人。
他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圈子,她不想也不敢再涉足。
她也许甚至没有小雅那么幸运,她会粉身碎骨。
陆政当然拿得起,自然放得下。
她小小一个程若绵。
一个全无还手之力,被他养了一年半的小姑娘而已。
这样新鲜水灵的大学生,年年都有,电影学院还有更多,漂亮的、高挑纤细的、气质卓群的、神采飞扬的,他怕不是要挑花了眼。
可是……
可是……
经济舱的气流让她觉得冷觉得呼吸不畅。
程若绵用他的大衣把自己裹住,双手捂脸无声地痛哭。
落地之后,眼睛还有点肿。
走出大厅,她正想着待会儿回家要敷一下,就听到有人唤她,“程若绵。”
抬起头。
围栏外接人的人群中,有个高个子的身影冲她招手。
来到面前,她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儿落地?”
“问了你同事。”宋扬笑着接过她的行李箱她手里的伞,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低头去对她的眼睛,“你眼睛肿了?哭了?”
“没有没有,”她找了个借口,“大概是没睡好,水肿还没消。”
“这都快晚上了,还没消?”宋扬明显不信,“是不是昨儿下雨冻着了?生病了?”
说着他抬手就要贴她额头,程若绵条件反射往后躲,脊背却被他扣住,“别躲,让我看看。”
大约他也是有点急了,扣住她的力道大了些,直接把她摁到了怀里。
两个人俱是一僵,程若绵往后退,被他再度摁回来,“别再躲了,这么多人,闹得不好看。”
宋扬还是贴了贴她额头。
“没发烧。”他说,“直接回家吧?不会还要去公司加班?”
“直接回家。”
程若绵勉强笑一笑,把他推开,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下班这么早?”
从市区过来少说也要一个小时,也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
“下午请了半天假。”
宋扬拖着她的行李箱,问,“衣服也给我拿着吧。”
程若绵低头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才发觉自己还抱着那件大衣,“……不用了。”
来到停车场。
宋扬摁了车钥匙,前面一辆奔驰车灯闪了闪,发出短促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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