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过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得人几度昏死过去,又惨叫着醒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萎缩,在瓶中度过一生。
个中绝望与痛苦,难以细说。
大部分的瓶娃娃都会在十岁之前死去。只有少部分师傅手艺极其精湛,娃娃又天赋异禀,瓶娃娃才能顺利长大。
成年的瓶娃娃极其珍贵,被称为“瓶仙”和“瓶女”。身价极高,民间声望近似于土仙。可以求医问药、卜吉凶祸福,受人香火祭拜。
“哪里是什么仙。”阳光下,畸形的老阿婆平静地笑,带着一些嘲意,“不过是被逼着学了些手艺的可怜虫罢了。”
瓶娃娃姐妹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
姐姐通卜算,从晓得事起就性子刚烈,对所有人恶言怒骂;妹妹懂医理,性情温和,平日内向寡言,只闷头学药,平声应答。
只有一点是共通的:她们都对这不公的世道充满了恨。
但是恨有什么用呢?她们被装在瓶子里。平日在班子里嬉笑怒骂,地位不算低;但只要敢炸出影响银子的刺儿,只需要断她们
两天口粮,就足够让她们哭着恳求了。
她们此后的人生,就都被圈在了这三尺见方的帷幕里。
在这样的精神高压下,瓶女姐妹都崩溃了。姐姐爱上了扎娃娃,叫人缝了精美漂亮的男娃娃来,用锥子一凿一凿的凿成蜂窝。妹妹则日渐沉默,夜夜崩溃,又有莫名地讨好人格,对每个人都极好,被任何人厌恶都会变得极度惶恐。
直到六十年前一场大旱饥荒,饿殍遍野,戏班子也没口粮吃,逐渐开始人人相食。起初含泪杀吃了一些买来的孩子,直至实在无法,饿绿了的眼睛就投向了他们曾经的摇钱树。
瓶女姐妹。
“我们都是花大价钱培养的,若是就当肉葫芦吃了,岂不是浪费?”
危急时刻,瓶女姐姐站出来,自请献命,执行一场书中记载的夜卜秘法,问出戏班生路在何处。
夜卜秘法献祭心血问苍天,需要有极高的卜算造诣,哪怕是宫里供奉的天师也极难成功。一旦失败,不出三日必然横死。哪怕成功了,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姐姐成功了。
卦自龟甲中出,生路指向东北方偏远之地,是为黑凤山。
班主喜出望外,戏班子拔腿启程。
临行前夜,姐姐元气大伤,声音沙哑,在哭泣的妹妹耳边说:
“姐豁出这条命去,一定要带你跨过这个坎。”
“他们都说我们活不久,我才不信。我就不服。我姐妹要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岁。”
黎应晨打了个寒颤。
“黎小姐,你怎么看?”婆婆轻声说。
黎应晨沉默良久,说:“是我心性不如姐姐。”
婆婆大笑不答,继续讲述。
在尸横遍野的龟裂大地上,戏班靠着吃人肉,一步一个血脚印,跋涉几个月,撑到了东北黑凤山。
他们踏进荒芜的山林,只觉得白光一闪,眼前的景色顿时一变。灵光轮转,百鸟啼鸣,溪水淙淙而过,茂盛的林木遮天蔽日。
他们来到了昆仑宫的庇佑之地。
黑凤村的山民们接待了戏班子。只见村中耕读樵猎,俨然一副世外桃源之景。班主大喜,千恩万谢,在村西田边驻扎下来,就此有了落脚之处。
山民们淳朴,未见过远行之人,对戏班子充满新奇。半年之后,就连昆仑宫都对瓶女发出了拜帖。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黑凤村里有一个年轻的小猎户,戏班初来时正在犯热疹,几乎去了一条命,家里连棺材都准备好了。瓶女妹妹见不得人受苦,便发药救了他。
小猎户痊愈以后,日日都来找瓶女谈天。与瓶女见面可是很昂贵的,但小猎户勤于打猎,一回村就来班子,所有的积蓄都用在了这上面,风雨无阻。
但他却不向瓶女问卦,也不求医问药,只是总说些没用的东西。他聊星河,聊山榛子,聊冒头的蘑菇,聊从灌木丛中跳出来的野狍子。小猎户给瓶女们带来最柔软的鹿心,也带来暖乎乎的狍子皮。
“你知道吗?冬天的狍子会自己在积雪中刨一个坑,把自己藏起来。”小猎户兴致勃勃地说,“等到人找过去,就把脑袋埋在雪里,露出肥嘟嘟的臀腿来,特别好玩。”
“真好啊。”妹妹的脑袋同小猎户靠在一起,“我也想看看。”
“你没见过吗?”小猎户傻笑着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学问的姑娘。姜班主说你们什么都懂得。”
“我知道狍茸可以入药。主治虚劳赢弱,筋骨疼痛。”妹妹小声说,“但我从来没见过。”
一旁的姐姐微微睁开一点眼睛,笑着睨一睨靠在一起的二人。
“那你带她去看看如何?”
妹妹心动不已,却道:“可两天后就是昆仑宫仙人来会面的日子了,若是被班主发现,我们都要挨饿的。”
“没关系,且去个一天半的不碍事。”姐姐笑,“我一会儿算一卦,就道你需要闭关两日清理头脑。早些回来,没问题的”
那一晚,小猎户用棉被裹好小只的瓶女,在风雪中进了山。
瓶女妹妹自南边来,一直坐在车中随行,第一次出来走动,看看这天地。她依偎在小猎户怀里,看见毛茸茸的狍子在山林间一蹦一蹦,与猎户一同分食冻溪冰面下的鱼,在树影的缝隙里数着星星。当第一片清凉柔软的雪花落到妹妹的脸上,妹妹那么幸福地想:原来躺在雪地里是这般感觉,要是姐姐也在这就好了。
“谢谢你,你人真好。”瓶女温柔地说,“要是你以后也能来就好啦。我们可以带姐姐一起来。”
“当然可以。”小猎户嘿嘿地红着脸,挠挠圆头,“我明年还来找你。开春了,鱼就肥了,烤起来滋滋流油,我就烤给你吃。也带上姐姐。”
但是,小猎户与瓶女都太年轻了。
年轻的小孩子,一时高兴坏了,就容易犯愚蠢的错误。
他们追一只雪兔,走得远了,直到傍晚才想起来,啊,今晚就应该是昆仑宫来访的日子了。理论上来说,早应该回去了。
小猎户和瓶女吓坏了,自知闯下了滔天大祸。如若被戏班班主发现,姐姐一定惨了。可是,等他们紧赶慢赶的赶回戏班子,却没有等来班主的鞭笞,而是看到了一场……
滔天的风雪。
朔风猎猎,卷着戏班上下三十四口的尸体,错落整齐地吊在村口的大槐树上,宛如树上结果,啷当晃动。
硕果累累,将枯干的枝条压弯。
瓶女姐姐青白的尸体挂在树上,已然冻得硬了。
村人被妹妹的哭喊声惊出村外,皆傻眼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妹妹在挣扎中跌落在地,束缚她二十年的瓶身应声而碎,在寒风中片片飞散,露出其下扭曲挤压的肢体。
飞溅的瓷片划伤了妹妹稚嫩的身体,淋漓的鲜血流淌过她走过的路。她自三岁以来的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手脚挪动着,爬向最爱的姐姐。
姐姐的脸上,仍带着微笑。
谁也不知道,这三十四口人,怎么就在一夜之间横死雪地。
唯一能知道的是,戏班的帷幕在这一夜的寒风中倒塌撕裂,再也拼不起来。
从此之后,世界天高海阔,任凭鱼跃鸟飞。
妹妹如约活到了九十岁。村长婆婆眉眼慈和,满头白发。她是最有才华的医女,也是村里的主心骨,后生们尊敬地称她为“婆婆”。
“自那以后,那小猎户就把我带回了家中。我指挥他抓药采药,救了不少村人。村里人淳朴良善,也逐渐敬我爱我。三年以后,我们结为夫妻,直至今日。”
婆婆温声细语,低头饮茶。
“没有人知道他们因何而死,昆仑宫也再没提过这件事。我也一直不懂。”
“直到十年后,我向昆仑宫换来了求天问卜的术数,又研读许多年,才看懂姐姐当年的卦象。她那一卦,并非是戏班生路,而是另一个问题——”
“【何处死门洞开,九死一生?何处可让戏班挫骨扬灰、形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黎应晨打了个寒战。
氤氲的水汽自村长婆婆手中的茶杯飘出,薰腾了满屋茶香。
恍惚间,黎应晨好像又听见了那句掷地有声的低语:
“他们都说我们活不久,我才不信。我就不服。我姐妹要平平安安地活到九十岁。”
……她做到了。
她的方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自己的性命换了戏班的命,再将妹妹送往那唯一的一条生路。
黎应晨肃然起敬:“是位豪杰。只是,那里死过那么多人,您怎么就觉得…那是您姐姐的邪鬼呢?”
“村西田地,老槐树,吊起的人,倒很像是同一个邪祟作祟杀人。只是,老身去看过一次柳家公的尸身。”
村长婆婆轻叹。
“那尸身和姐姐小时候所凿的棉花娃娃……一模一样。”
第9章 瓶女-古槐
黎应晨走出村长婆婆的家,表情凝重。脑袋里还回响着村长婆婆沙哑温和的声音:
“六十年啦,该让姐姐解脱了。”
黎应晨已经做好了准备,用问题来收复瓶女姐姐。照理来说,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内情,胜率应该不小。但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安感。
但黎应晨也有觉悟,天下哪有十成把握的仗呢。
歇息一晚,明天准备干
活儿了。
第二天清晨,黎应晨在村民们的目送下站在了村西的麦田里。
秋收将至,大片金黄的麦田铺撒开去,风吹麦浪滚动,漂亮得紧。
老槐树据说已经有九百余岁了,七八人合抱不拢。叶已经在落,飘得洋洋洒洒,留下嶙峋的枝干。平时每到中午,在地里劳作一天的农人们都会来树下乘凉,吃一口饭,歇息歇息,靠在树干上看着孩童嬉闹。就像他们几百年来祖祖辈辈做的那样。
黎应晨将吊树影叫来,指着槐树说:“栓这儿。”
吊死鬼将上吊绳的一端缠在黎应晨的身上,中途延伸两圈,牢牢地捆住了大槐树,尾部还连在吊树影自己身上,站在村口不动。
这是附有吊死鬼怨气的上吊绳,一旦吊住人或者物,会立即收紧,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绳套。哪怕一时间击退了吊树影,也不可能将套在身上的绳套拿下来,绳子会随受害者的正常移动而延长,哪怕再怎么逃跑都无法摆脱,直至吊死鬼沿着这根阎王索命绳归来,将可怜虫送入绝望的死亡。
黎应晨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还能无限延长,世上怎么还有这种牛币的材料!
用来上吊也太浪费了!你小子!
现在就到用的时候了。
不知道柳阿公当时被邪祟带去了哪里,但是她必须要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黎应晨在地里站了一会儿,只觉得初秋风高气爽,岁月静好。
邪祟不会因为站在这里就攻击人。黎应晨垂眸沉思。多半是柳阿公当时无意中做了什么事情,才触犯了邪祟的忌讳。
柳阿公当时正在收割麦穗。
收割麦穗是什么样的?黎应晨抽出匕首,试探性地弯下腰,比划着割起了麦秆。麦秆应声而断,洒落在脚边的土地里。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黎应晨弯着腰,模拟着柳阿公的动作,站在他当时的位置,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突然,她身形一顿。
在这个角度,如此半弯着腰,正好能看到老槐树中空的大树干。槐树常有空腔,粗大树干凹陷下去。从这刚好可以看到洞内,密密麻麻的似乎有什么东西。黎应晨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下……
那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哀嚎着的,呐喊着的,表情狰狞的人头,填满了槐树的树干。
“哇哦。”黎应晨喃喃,“这么刺激。”
下一秒,黎应晨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眩晕起来。再睁眼时,天地已经巨变。天穹泼墨般地黑下来,麦浪一茬一茬地倒下去,枯死在了地里。只留下盘根错节的裂痕在干旱的耕地上生长,像大地蜿蜒的伤疤。远处的村庄在槐树后沉默,寂静无声。
头顶星空璀璨。
黎应晨面前的不远处,就是那颗装满人头的老槐树。
她低下头看看,发现自己身上的绳子正向着另一个方向延伸。
黎应晨思考片刻,突然面露喜色。
绳子还在延伸,说明这仍然是同一个空间,自己并没有被突然传送走,甚至于还在原地。黎应晨猜测这里近似于幻境,在无意之间模糊了人对方向的感知。在周围场景巨变的时候,被拉进来的人是正在盯着老槐树的,多半会下意识的以老槐树为参照物,走回那个“村子”里去。
这样就不知不觉的……
走出了村庄本身的安全范围。
而这么大费周章的把人骗走,就说明,耕地本身其实是安全的。只要不上当,被卷入者短时间内应该没有危险。
虽然至今不知道村庄安全区的成因,但是好消息是,这个安全范围应该并没有缩小。只有邪祟的“衍生物”能进入这个范围,邪祟本身仍然不行。
“这样啊。”黎应晨松了口气,“什么嘛,情况还挺好的。”
还以为要带着村里人在充满邪祟的大自然里绝地求生呢!看来暂时不用想那一步了。
只是,能想出这种把戏来……
这个邪祟与针女和吊树影都不同。她应当是有智力的。
再加上这干旱的大地,和隆冬槐树干枯的枝干…这都是瓶女姐姐的心理阴影啊。
黎应晨微微抬眸,看向假槐树的方向。
村庄静谧漆黑,在夜空下屹立,仿若深渊一般。
她笑一声,抬腿迈进。
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刚一踏入村庄,黎应晨就感觉到了不对。
这村里空无一人,一条小道直通向村庄深处,再没有别的岔路。周围的民宅一座挤着一座,房门大敞,黑洞洞的,宛如深渊巨口。
“这是请君入瓮啊。”黎应晨呢喃。
她扬手,叫了针女出来。人皮小姐比她高一头,镇定地飘在她的身后。针女的阴歌如期而至,如泣如诉,屡屡哀声,却听的黎应晨心神一定。
黎应晨也不躲,就走在大路中央,带着针女向前行去。
一路看着沉沉死寂,听起来却热闹异常,总有声音从宅邸中飘出来,各有悲欢离合,家家户户不同。
一片热热闹闹的欢笑高谈中,中年男声笑道:“抓得好!就道大儿是最有出息的那个,爸妈都盼着你呢!”
噼啪的殴打声和尖叫声中,有人哭着怒骂:“天生下贱坯子的孬货!若不是你,他又何苦,呜呜……”
一片沉寂中,老人叹息:“家里实在添不起两张口了,这也是娃儿的命数……”
欢喜的人声鼎沸里,有人扯着嗓子中气十足的喊:“一拜天地——”
……种种不一而足。
不管多么热闹喧腾的声音,往房屋里看去,都是一片沉寂的黑暗。对比鲜明诡异,令人无端的寒战。
黎应晨回头和针女姜堰对视一眼:“婚丧嫁娶,人间百态。”
针女微微点头。
黎应晨没打算走进任何一个房间。
想也知道,瓶女姐姐自幼吃尽苦头,对这人间百态大抵没有什么好态度。这一片漆黑里,恐怕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沿着路中大道,一路向前,走了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山村中央的广场。八条大道自村中八方延伸而来,聚拢于此。开阔的空地上有一旧木戏台,戏台上摆着几副桌椅柜子。戏台旁边,一张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姜】字,后面放着几处草草搭起的布棚屋。
姜家戏班。
空荡荡的广场上,只有唯一一个座位摆在正中央。
不知何处,一声锣鼓鸣响。
戏要开了。
“这是打算请我入座吗?”黎应晨笑了。
她低头沉思一下,却没有在那座位上坐下,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助跑几下,一跃跳上了戏台。
黎应晨在嘎吱作响的旧木上盘腿而坐,拄着下巴微笑道:“别那么见外啊,我坐这就成。”
瓶女姐姐半生悲苦,愤怨难当。看客游人站在台下付钱,将她姐妹两个活生生的人,当做奇玩异兽来赏乐。说她不恨,黎应晨是不信的。
黎应晨不打算把自己当成一个“看客”。
她像当年的瓶女们一样,坐在戏台中央,俯瞰着空空荡荡的观众席。
咚锵咚锵咚锵……
开幕锣鼓逐渐急促,没有对她的行动做出任何反应。
“嫂嫂啊——”
一声带着笑意的悲鸣响起。
帷幕拉开,一群人随着锣鼓的脚步登上戏台,将黎应晨团团围住。赫然是一群面色惨白、腮红如血的纸人。黑洞洞的眼睛一个个直勾勾地俯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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