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摇曳,山洞无言。
少顷,那如同多足虫一样的苦痛荆棘,微微发着颤,一条一条抽开。它们伸出去的样子就像是蚰蜒支起身体。
巨茧逐渐解开。
借着昏黄的烛光,黎应晨看到了那块被巨茧包着的东西。
那是一根人形的枯藤。
顾潮平被荆棘缠得死紧,拴在山洞顶上。他几乎不像是个人,只是依稀有个四肢的形状。一层干瘪松垮的表皮之下,裹着嶙峋的瘦骨。脸庞已然认不出人形了。他的身上没有半点红肌白脂,唯有蜿蜒的荆棘藤蔓,深深地扎进他的皮肤之下,饱食他的苦痛与血肉。
他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拿着一支笔,一沓纸,蘸树汁为墨,与黎应晨交流。
干瘪的脸上,带着那样病态而夸张的笑容。除了嘴角微微抽搐着,再没有别的表情。
那是苦痛荆棘供养者的标志。
黎应晨仰头看着这枯藤一般的人形。
他是顾潮平,是昆仑掌门最喜欢的小徒弟,是白衣飘飘,丰神俊朗的小仙君。
你来的太晚了,黎小姐。
邪祟爆发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来,悬崖下的黑凤村,为什么一直百祟不侵?
在这末世之中,为何会存有这样一块宝贵的地方?那些孤儿寡母普通百姓,是凭着什么活过这地狱一样的五年的?
黎应晨一直将【生物立场】当做大自然的馈赠。
新手村是安全区,安全区可以好好休息,不允许战斗和杀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不是。
这世界不是游戏,从来没有理所应当的安全,更没有毫无代价的馈赠。
它在燃烧顾潮平的血肉。
画面一闪,黎应晨的眼前,亮起了点点幻象。
那是此地几千米之下的山崖中层,苦痛荆棘扎根的地方。
山洞中缠绕着叠压的荆棘,就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百足虫。根须交错之间,一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是白成峰他们本体所处的地方。
他们在黑漆漆的山洞中生活,目不能视物,也没什么东西可做。但是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大大的笑容,自以为在天地下自由行走。他们吃进去的每一口东西,都是藤蔓从山顶运下来的。每个人的脚上,都缠着一根荆棘,棘刺深深地扎进血肉里。
有些人偶尔会躬身低头,举起双手并拢,将十根手指拢成半弧状,放在自己额前。
这是一个蜷缩起来的动作。
他像是花苞一样把自己团起来,荆棘们便一拥而上,将他裹住,变成和顾潮平一样的荆棘茧,吸取生命力。
原来这就是白成峰他们“行礼”动作的来源。
……那讲的倒是没错,确实是做的越多越接近仙人。毕竟仙人已经成干儿了。
村中无水,大家都不需要喝水,这一怪异也有了解释。因为所有人都正在被植物控制着,植物根须吸收着水分,自然也会供养他们。
顾潮平的声音在黎应晨的身后响起。
他终于开口了,只是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磨碎的砂砾,听得黎应晨耳朵发麻。
“我知道凡人的体力不可能登上山顶,便用幻象将他们留在了那里。”
“……他们对我感激涕零。”
“我很想……非常想,纯粹地帮帮他们,只是……”
黎应晨回头看他。一条人形枯藤。
……只是,这具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近似于植物汁液的血泪,从干瘪的眼眶里涌出来。
“想把黑凤村的结界维持下去,我就必须吸收他们的力量。”
“我在他们面前露出过手臂,警告过他们,这个动作越做,就会越接近我这样子。”
“但是他们好像…反而将这当成了一种荣耀。”
“那个领头的百姓,我知道他叫白成峰。他的身体是被吸吮最严重的。”
“他一直非常聪明,早就意识到了不对。他明明知道,越做蜷缩姿态,身体变化就越大。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异化。”
“但是,他还是那么做了。甚至做的更多。”
“因为我只让荆棘取必要的营养,来维持黑凤村和这里的结界。”
“而他发现了,只要自己被异化的多一些,他的同伴就会被异化的少一些。”
“——他想靠自己保护他的同伴。”
顾潮平的声音几乎崩溃。
这几百年来,他一直一个人困在山崖顶上,俯视着云海下的众生。
想也知道,从来没有人能听他说这些吧。黎应晨垂眸。
“好好的一个老百姓,有他恩爱的妻子和儿女,品行高洁,有勇有谋,他是个…是个很好的人。”
“他不该变成这样的。”
顾潮平发着抖。
“有些时候,我一直在想……”
“我这几百年来,所行之事,所奉之道,所救所害之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年师尊建设三生修罗池,我与师尊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我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
“因着三生修罗池,我迎着师尊失望的目光,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蠢事。”
“结果到头来,我也变成了我最厌恶的人。”
“那我这前半生究竟是为什么?谁会在乎?”
“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最后,那声音已经近乎疯魔了。
“我想,师尊他…”
黎应晨不得不打断他了。
她已经听够了。
她说:“别人我不知道,但鲁望应该挺在乎的。”
平微微一愣。
他皱起眉,开始回忆几百年来所有的修道前辈……
黎应晨拍拍他的肩膀:“别想了,你不认识鲁望。他是黑凤村的铁匠,现在应当在田里种地。当然,也可能在喝茶躲懒。但反正,如果没有你,他现在会在坟里长草。”
她扳着指头开始数:“白成峰在乎,鲁望在乎,林济海在乎,史耘在乎,典胜旗在乎……这个村民在乎,那个村民也在乎。”
黎应晨一摊手:“你救了这么多人,然后说谁会在乎?搞没搞错,他们都超在乎的好吗。”
“我也在乎。如果没有你,我来到这里,得在死人堆里风餐露宿。我不懂耕作,也不会搭屋,就算邪祟杀不死我,我也会死于零经验荒野求生。”
“我知道你在挣扎,也知道你力有未逮,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姜家难民也好,黑凤村也好,每一次你自觉无望的挣扎,都救下来了很多很多的人。”
“他们不是’百姓‘,也不是一个符号数字什么的,他们是实打实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黎应晨露出一个非常,非常灿烂的笑容:“谢谢你,顾潮平。”
“我们很在乎。你救了我们的命。”
少女一身黄裙,笑得杏眼弯弯。她身在漆黑洞中,笑容却无半点阴霾,身后雅舞缭绕,宛如圣火辉光。
顾潮平怔怔地盯着她。
连身上那诡异的亢奋都消失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那些灾民们第一次看到顾小仙君从天而降,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黎应晨挠挠头,说道:“况且,你是不是有点自负了?”
“什么?”顾潮平一愣。
“如果你把真相和盘托出,告诉桂花村那些汉子们,他们现在正在被吮吸身体,你猜猜他们会是什么态度?”
顾潮平紧张起来,声音磕磕巴巴。那种失望的神态,仅仅是想一想,都让他有些发抖:“那……那想必……”
黎应晨一锤定音:“想必他们要高兴疯了,对你三拜九叩供奉都不够。”
顾潮平一脸茫然:“啊……?”
“这群人本来就是知道村里情况危急,才冒死出村找生路的。他们拼尽全力爬上悬崖,只为了身后的妻儿父母有一条活路来。这样的尝试九死一生,要面对无数艰难险阻,最后多半也只是白白送死罢了。现在,只要付出自己的生命,竟然就能确保父老乡亲的安全了!还有这样的好事,他们简直要开心死了好吗?”
“甚至他们自己也不会死的太痛苦,还是在幸福中被吸干的,临终还能过一段好日子。”
黎应晨打个哆嗦。
“哇,我都不敢想象他们得高兴成什么样。”
顾潮平彻底懵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角度,甚至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黎应晨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顾仙君,我说你啊,是不是飞得太高了?”
“你一直在心疼百姓,可百姓并不是你怀里的花朵。他们是人。他们世代生活在这里,扎根于土地,辛勤耕作,努力营生,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是一群非常,非常积极的人,并且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们会竭尽所能,让更多人能够活下去。”
黎应晨舒了口气。
“就像你不情愿白成峰牺牲自己,可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痛苦?遗憾固然是有的,但他一定不会后悔。”
“因为他保护的是他自己的村子,是他自己的家人。在他死后,他的女儿将永远记住他,然后平安健康的长大。黑凤村会保护着白凝春自由生长,直到成为一个非常好的大姑娘。到那时,做出一番事业还是结婚生子,都随她选择。最终,她会度过幸福的一生。”
黎应晨一字一顿地说:“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啊,小仙君。”
“辛苦你了,独自坚持了这么久。”
顾潮平干瘪的眼眶轻轻颤动。
不知何时,他的血泪已经停止了。
黎应晨犹豫一下,还是走上前,拎起袖角,轻轻地碰一碰顾潮平的脸,拭掉那些干涸的血泪。
“况且……”她另一只手抵着口唇,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你觉得白成峰是个好人,不该受到如此待遇,我对你的感觉也是一样的。”
“我也觉得你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不应当是你的一生。”
大约是顾潮平空洞的目光实在是有点太专注了,黎应晨赶紧干咳两下:“呃,但是我挤不出眼泪来,对不住哈!”
她大手一挥,豪言壮语:
“总之,我要带你出去,顾仙君。”
“就像你当年救了那些灾民一样,也应该有人来救你!”
顾潮平心神俱震。
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再也不知道说什么。脑海也几乎一片空白。
干瘪的口唇张开,翕动两下,最后还是颤抖着抿紧。
一种无言的蓬松感填满了他腐朽的胸腔,他好像能听到久违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不同于苦痛荆棘虚假的幸福,不同于从前少年时纯粹的快乐……
一种更加深重的,沉甸甸的暖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年少无知,不知世事难为,满腔热血沸腾,以为能以一己之身渡世人。
几百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事到如今,顾潮平经历了世间百态,撞过了诸般南墙,心中热血未凉,还能有人对他说:我看见了,我带你走。
他缓缓低下头,平复着无用的呼吸,努力压下去那些隐晦的哽咽。
这一句“辛苦了”,他已经等了几百年了。
但是,顾潮平并未表现得太过激动。他哽咽过后,平复许久,还是说:“谢谢你,黎小姐。你的心意领了,但我情况特殊,这里离不开……”
“怎么离不开了。”
山洞口边,遥遥传来一声清喝。
顾潮平猛地抬起头来。
是白成峰。
白成峰擎着火把,健步如飞地走来。不只是白成峰,所有桂花村的人们都来了。年轻汉子们强健而坚定,一个个穿着短打,走路都带着一阵风。有人虎目含泪,有人牙关紧咬,却没有一个人迟疑半秒。他们举着一根一根火把,跟在白成峰的身后,在山洞里亮起丛丛火光。
你看,假如不能操纵雅舞,凡人们自己点燃火焰,也可划破幽深的黑暗。
“怎么离不开了,星君!”白成峰高声叫着,“您刚刚不还说了,我这残躯也还有点用么?有用,那拿去吸我不就完了!”
顾潮平看向黎应晨:“是你,你在进来之前,就让他们……”
白成峰打断了顾潮平的话:“星君莫怪黎小姐,与黎小姐无关。是我们找到了天池归来的黎小姐,死缠烂打,求黎小姐带我们进洞听取真相的。”
黎应晨耸耸肩:“就是这样。他们又不是你我的使魔,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正常么。”
这边,白成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扑通。扑通。扑通。
在他的身后,桂花村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全部跪倒了。洋洋一大片。
面对着这怪物一般干瘪枯瘦的藤蔓,这几十个村民,没有一个人露出哪怕一丁点恐惧或者厌恶。他们的双目含泪,表情无比虔诚,充满敬意。
白成峰磕下了一个响头。
咚。咚。咚。咚。
身后的所有村民,齐齐动作,五体投地,额头磕在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多谢仙君庇佑!”白成峰大声喊。
顾潮平发着抖:“我不是……”
“我知道的。”
白成峰第一次打断了昴宿星君的话。
“我知道的。我们都知道。您不是昴宿星君,也没了仙人力量,您尊名为顾潮平。”
白成峰抬起头,跪直身体,声音谦卑而坚定,铿锵有力。
“这一拜,不为别的,只为您舍身救世,救了黑凤村,也救了我们全家老小性命,护着我们足有五年之久。”
低下头去,其它汉子也齐齐效仿,咚得一下,拜触地有声。
“这一拜,为您救了我们,没让我们这些自不量力的蠢夫,在悬崖上摔死累死,还悉心为我们准备了这样富足的幻象。”
众人再一次齐齐倒伏,眼神无比虔诚,已经有人额头带血。
“第三拜,敬您能给我们这样的机会,用我们自己的身体去护妻儿老小,给了凡人一条活命的路子!”
“其中恩重如山,本应当衔草结环来报,但我一介尘民,笨嘴拙舌,实在难言。”
白成峰的额头抵着地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唯有一点,请您放心。”
“若是仙法道术,我们可能有心无力,但若是只要这一身血肉,我们不比谁差。我们足能去维持这苦痛荆棘,保护村人安全。”
“您都做到如此地步了,我们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尘民斗胆,请您起来,去当那潇洒仙人吧。这里,交给我们,您放心。”
其实谁也不用牺牲哦。黎应晨笑吟吟。没亲眼见到,这些人还不相信呢。城墙已经立起,村兵训练已经初有成效,现在的黑凤村,再不畏惧等闲邪祟,也就不用大伙牺牲血肉维持力场了。
只是,出于一些特殊原因,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白成峰他们。
她有一个猜想,要用顾潮平和白成峰他们验证一下。
白成峰身后,其它村人也纷纷响应。
“仙君放宽心吧,早在出村的时候,我就做好回不去的准备了!”
“我们当真蠢笨。若早知道仙君正受如此苦楚,我们也绝不会在那傻乐到今日啊。”
“安心吧仙君,黎小姐早答应帮我们带遗书回去,我们没什么遗憾的!”
“是啊,是啊!我还当是什么,原来就是吃我而已啊。拿去,拿去便好。”
史木匠嚷嚷:“嘿,你都几天不洗澡了,那仙藤吃了你,万一拉肚子,不灵了,怎么办?”
众人纷纷怒目而视。旁边的人气得再一次狂掐史木匠:“啊呀!讲话从来不看场合!赶紧闭上你那张嘴吧!”
但还是有人没绷住,噗嗤乐起来。这笑声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纷纷笑起来了。
最终,白成峰笑着下了一个总结:“相信我们吧,顾仙君。”
“我们会永世不忘记您的。”
顾潮平盯着他们,黑洞洞的眼眶之中,热意涌动。
那股不知名的暖流,在他干瘪的五脏六腑中冲撞,流淌过静脉丹田,充盈着他萎缩的四肢。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小撮凡人的面容,想起了千百年前昆仑宫中,那千年不化的雪。
当年初入昆仑,只见玉楼金殿,琼台飘雪,师尊的手抚在他的发顶,轻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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