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师尊允许他将那男婴送下山去。
然后……回来领死。
“大抵是姜家村交给’山神‘的祭品。”顾潮平轻叹口气,“当时我心神激荡,已经几百年不敢去姜家村,因此并不清楚他的父母究竟是谁。在世人眼里,那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尘缘已断,不必纠结往事,我只希望他来生有福。”
“他可还活着,过的怎么样?”
黎应晨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过的非常好。”
于是顾潮平也笑了:“太好了。”
没过多时,他们就已经降到了山崖之下。
经过黎应晨的通知,黑凤村全村都已经等在那里了。密密麻麻的人一圈一圈,把山崖下围得密不透风。
还未等大家站稳当,看清楚周围有谁,一个小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径直将白成峰撞了一个趔趄——
“爹爹!”
那是一声,带着浓烈哭腔的呼唤。
它拉开了一场序幕。
那身影当然是白凝春。
这么久了。父亲失踪,母亲病重,白凝春的个子还没车轮高,就已经扛起了整个家。一个人背着背篓,入丛林,上城墙,多少刻骨铭心的苦难与艰辛,擦一擦眼角,全都咽下去了。
说来人类也真是奇怪。白凝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一秒想过退缩与哭泣。可是当一切尘埃落定,失去的亲人回到眼前,她再一次抱着许久未见的亲人,泪水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姑娘,把脸埋在爹爹粗糙的布衣里,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白成峰的眼眶一下通红。他蹲下身,一把抱起女儿,只觉得怀里一腔瘦骨,硌得他胸口生疼,声音都打着抖:“凝春…!爹爹……让你们受苦了。”
有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开头,所有人的矜持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村民们轰然而上,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他们急切地扒拉着身边的乡亲,想从人群中找到自己当年离家的亲人。
“孩他爹?孩他爹,你在吗?老白,我家李正他可、可回来了?”
“我儿志平!我儿志平在哪里?”
“史二!史二!我弟弟呢?你们一起出去的,我弟弟呢?”
“哥,看这边!”
“娘,我在这呢!——哎劳驾劳驾,让一下,我老娘八十多了——我在这呢!您先往后退退!哎——!”
一个老太太拼命地想要见到自己的独子,挤的太靠前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众人发出一声声惊呼,赶忙去扶,却来不及了。眼看着老娘就要摔在地上,那名为志平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脑袋嗡的一热,一根翠绿色的藤条突然从地里破土而出,一把卷住了老太太!
老太太被藤蔓支在空中,毫发未损。
她老眼昏花,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以为有人扶了她一把,摸着藤蔓,拍一拍藤蔓的叶子:“谢谢啊!”
随即依旧不停地喊着:“志平呢?可是志平回来了?”
众人啧啧惊叹,王志平看看自己的手,也有点懵。他还没适应百目星君赐予的神力。但此时他再也顾不得这许多,立马收起藤蔓,三步并作两步跨到老母面前,哽咽着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娘,我在这呢!”
“我回来了!”
老太太的眼泪夺眶而出,呜咽着,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史耘在人群中找到了史木匠。她一把将锤子砸进史木匠的怀里,大声哭道:“爹,缘你没死,我连棺材都给你打好了!”
史木匠也抱紧女儿,一块儿大哭道:“呜呜呜…苦了乖女了。没事,现在死人多,指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浪费不了!呜呜呜…”
史耘哭着说:“呜…不可便宜别人,那料子贵,留给你以后用!…呜,太好了……”
这都哪门子话啊!
哪怕是在如此大喜之中,周围人也纷纷抽空,赏了这对父女一个侧目扶额。
有人笑不停口,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搂亲人的肩膀,半是埋怨半是哭泣,喊着你这冤家等苦我了……
这样的场面,在这片土地之上,不停地发生着。
没有什么几家欢喜几家愁。所有来到这里迎接亲朋的人,注定没有一个人会失望。
失去的亲人终究会团聚,长久的等待在此刻必定有一个结果。顾潮平救了每一个人。他没有让任何一个父亲或者儿子,留在万丈峭壁之上。
在一片欢乐喜悦中,也总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呜呜,闺女还在,真是要多谢黎小姐!”
“多亏了黎
小姐和顾星君,我才能活下来。”
“百目星君乃是有大慈悲的,若不是蒙黎小姐搭救授知,我都不知情况竟是这样。”
无数人擦着眼泪感慨:
“我们真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福气,能碰上黎小姐、顾星君这些救苦救难的慈悲仙人。”
“是啊,是啊!”
黎应晨笑眯眯地靠在藤蔓上,头顶趴着一只懒洋洋的乌龟。她一手撸着龟脑袋,一手戳戳顾潮平的腰眼。
看见了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因你我而狂喜。
顾潮平盯着这一片混乱的场面,看了良久,眼神温柔的不像话。
“……您说的对,黎小姐。”
“他们都在乎。”
“是吧?”黎应晨大笑起来。
顾潮平笑道:“这就是您要给我看的东西吗,非常感谢。我很喜欢。”
黎应晨却“嗯哼”一下,伸了个懒腰,拖着长音——
“何止这点,你想的也太简单咯!”
顾潮平这下不懂了,疑惑:“那…那还有什么?”
黎应晨快乐地眨眨眼睛:“接着看吧。”
正当此时,白成峰也抱着白凝春,在人群里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很快就眼睛一亮。
在人群的末尾,有着一个长裙女子。白莹没有去人堆里挤,就是站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微笑着看着他。
白成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将白莹抱进怀里,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深呼吸两下,却没有讲那些悲春伤秋的煽情话,而是努力哽咽笑道:“莹妹怎的不上前来,吓苦我了。”
“我不必上前。”白莹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轻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白凝春坐在白成峰肩膀上,搂着爹爹的头,又去摸娘亲安慰。三个人就这样抱成一团。
一番何等温存之后,白成峰擦着眼泪,疼惜万千地抚摸着白莹的脸颊:“我对得起所有人,独独对不起你们母女。苦煞了你们。”
“这些日子里,可有人帮忙收麦?邪祟来时,你们可有处躲藏?”
这话一出,白凝春和白莹都笑了。白凝春甚至一边笑,一边有点气呼呼地,用脚跟踢了一下父亲的胸膛:“你才躲起来了!”
黎应晨一拍大腿:“哎,你别说,当时你爹确实给顾仙君藏起来了,藏得还挺高。”
众人哄堂大笑。
“怎…怎么?何意啊?”白成峰茫然,不知说错了哪句话。
白莹与女儿对视一眼,笑着对白成峰招招手:
“走!”
“带你去看看,在邪祟来时,我们’藏‘在哪里。”
这样的对话也在周围人身上发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城墙的方向走去。黎应晨扯着顾潮平,麻溜地跟上了。
走到一半,他们就被震了一下。
刚刚众人眼里只有团员大喜,一时之间没意识到,在村子周边,竟然围绕着一圈金铁铸造的城墙!
那墙通体由坚硬的金属制成,那么高那么高,几乎要通到九天之上去。无数弩窗、阶梯围绕城墙攀援而上,巨大的弩车和不知名的机扩放在塔顶,遥遥地俯视着众人。
在墙身之上,遥遥地围着许多尖锐棘刺,一根根刺尖带血,闪着寒光,杀意凛然。
何等威武庞大的城墙。
众人一时间傻眼,嘴巴张得浑圆,指着这墙,不敢作声。
半晌,一个汉子才颤颤巍巍地说:“这,这是……神迹?”
“是那位黎小姐,为村子降下的神迹不成?!”
黎应晨也在震惊。她血灾过后就再没关注这里,再加上许久不看村里交流频道,只是依稀知道他们在改建,并不知道城墙已经进化到如此地步。闻言不由一惊,指着自己愣道:“啊?我?我吗?”
汉子:“……”
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意外。
剩下的村人笑道:“能盖起来,当然是出自黎小姐的本领!不过具体搭建,是我们大伙盖的。喏,看见那边的窗口没有,那是你家小子堆的。”
“大伙儿?!”汉子目瞪口呆,看看城墙,又看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儿子。
儿子挺挺胸:“怎的?就是我!”
这些宛如神迹一样的城墙,本就是出自村民们之手!
顾潮平看得直发愣。
虽然与昆仑山的护山大阵不可同日而语,可,可这种程度的防御工事……!
他当然是识货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程度的铜墙铁壁意味着什么。他瞪着眼睛,指一指城墙,又指一指黎应晨:“这……这……!”
这竟然是……凡人做出来的东西?!
顾潮平只觉得心跳如鼓,脑袋里嗡嗡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凡人…凡人是怎么办到的?这怎么可能呢?
黎应晨笑盈盈:“再看。接着看。”
他们走到城墙前,城墙下部,轰隆打开一个大型平台。平台里,一个穿着铠甲的小男孩扑出来,对着黎应晨快乐地叫:“黎姐姐!”
“谢邀,人在。”黎应晨笑眯眯地挥挥手,“这才几天,你们这弄得不错啊。”
“是吧!”田恕己一下高兴起来。他跑过来,牵着黎应晨的手,就要往里走,“林济海和吊死鬼他们可厉害了!来吧姐姐,我带你看看!”
众人一起走上平台,平台合拢,缓缓上升。这一下又把许多汉子吓了一跳。
黎应晨摸摸四壁,这才意识到,他们利用着这活体城墙的好处,居然弄了个电梯出来。
不多时,电梯就到了顶端。一众汉子走出电梯,只见得脚下城墙宽厚,高空凛然,一个个目瞪口呆,极其敬重地抚摸一下城墙墙壁,动作近乎小心翼翼。
真让他们去到昆仑宫里,大抵也不过就是这个表情。
瓮城围绕之中,本期的民兵正在操练。林济海坐在将台上,时不时动动嘴唇,身边的活尸将他的指令传递出去。
环形城墙上,传令官的嘶吼此起彼伏,众人有的持矛,有的持旗,随着城墙的变换行走调度,齐刺齐射,人**错之间秩序井然,可见训练初有成效。
“杀!”典胜旗的怒吼声远远传来。
“杀!!!”众人齐声高喝,矛头突刺。
这边的城墙上,“新客”们齐齐打了个寒战。
黎应晨看着那些军阵调度,微微点着头。但是,在某一处,她的目光突然顿下了。
整个城墙巍峨肃穆,可是在那窗口,却还放着一两个陶土花瓶,养着花草。战时直接被城墙吞下去,丝毫不碍事;和平时期放在那里,藤蔓开着小花,垂下来摇晃着,好看的紧。
这些热爱生活的小细节,十有八九出自姑娘们手笔。
白凝春跳下地来,扯着白成峰的袖子,将他拽到了城墙边,指着墙下的一处空地,大声喊:“看!”
白成峰低下头,只见地上遥遥支着几口大锅,并有许多担架,房屋等,十余个滚火药炉煮着药。几个身穿白衣的人行走其中,步履匆匆,举止利索,看不清容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这些白衣者,无一例外,都是女子。
“那是我们的白衣馆!”白凝春双手抱胸,哼哼道,“所有在城墙上受伤的乡亲,都会被城墙吞下去,送到我们白衣馆里去。只要不是当场毙命,就有救回来的可能性!现在还有些受伤的乡亲在里面修养,其它姐姐在给他们煎药。”
“黎姐姐说了,所有伤者与医者,都要尽量保持干净。”
白凝春点点头,
“所以,为了让脏污明显,方便清洁,我提了议,让我们大家都穿白色衣服。也就有了白衣馆这个名字。”
“我们这些人,番号是’白衣娘子军‘。”
“谁躲藏了,我们才不躲藏!”白凝春一梗脖子,“典大胆他们在墙上拼杀的时候,我们就在白衣馆和城墙之间,奔走救人!要是
没了我们,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呢!”
小童子没有那些无用的谦逊低调,对自己和姐妹们引以为傲,抱着手大声嚷嚷着自己的功绩。
黎应晨微笑着靠在城墙上,觉得就该这样。
小女孩就该这样。
她微微偏头,笑着问顾仙君:
“如何?”
顾潮平瞳孔湿润,感慨万千。
他张张嘴,正要说话,却无意中瞥见了一个东西,蓦然一愣。
“那是什么?”
那方向是村口的田地。
老槐树下,三三两两的村民聚成一堆,彼此交谈。几个穿着短打的农家姑娘,站在树荫边缘的位置,高声吆喝着,操纵着手里的木偶戏柄。
而在他们面前,焦黑的土地上,一个巨大而古怪的东西,正在慢慢爬行。
那东西体积很大,整体似乎由木构和藤编的篮子组成,足足占据了三行田垄的宽度,在田里慢慢走着。旁边一个女子跟着机器,一同前行。
这东西……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啊。黎应晨微怔。
“啊,仙人指的是那玩意儿吗?”
旁边传来大大咧咧的声音。黎应晨不用扭头就知道,用这种口气讲话的,肯定是史耘。
史耘还是穿着那身暗红色的短打,身上沾满木屑油泥。她刚和亲爹相认,眼眶还是红的,此刻擦擦眼角,嘿嘿一笑:
“那是我做的玩意儿。”
如果是林济海,此刻肯定要谦虚一下,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东西之类的。史耘却没有这意识,大咧咧地献宝道:“我做挺好,大家都说可厉害了!仙人要不要去看看?”
顾潮平也少见这么跟他说话的尘民,乍一碰到,不觉冒犯,反而有点新奇,哑然失笑道:“好呀。”
他一招手,城墙下的土地中,一根根藤蔓破土而出,顶上城墙,将众人托住,运向了田地里。
到了田里,众人纷纷仰头惊呼,向黎应晨打招呼。
黎应晨来不及一一应,便扯着史耘来到田垄边缘,指着那巨大的东西,急吼吼道:“快说快说,那是什么玩意儿?”
那站在巨大物体旁边的女子停下手里活计,让物体站定,随即笑道:“便是好东西!是耘娘做来的,绝好的东西。”
史耘乐呵呵的,一一介绍过来。
进了细细看,这东西由上中下三两部分组成。
上半部分是一个巨大的背篓,背篓中放着满满登登金灿灿的种子。
中间部分是一组木质的滑管,从背篓中通下来。滑管的位置很巧妙,恰好每组田垄各一根,平均分配。种子们从背篓中滑下来,刚好落在需要播种的位置里。每根滑管末端,有一组旋转的木质轮页,插着针。针转一下,种子便洒出一颗。
一名女子随机器走着,站在机器旁边,眼睛紧盯着播种的轮页和铁片,控制放种子的速度。
下半部分是一组三个,带着铁片的轮子。
每当一颗种子从木管中滑落下来,铁片都会翻动,将后面的土翻到种子上,将种子盖住。
而紧跟其后的轮子,就会带着机器本身的自重,压过被覆盖的种子,将上面的覆土夯实。
在这机扩的最前方,是一组可以转向的轮毂。它由一根绳子拴着,绳子高高竖起,绑在一根血针上,由站在槐树下的另一名女子操控着,控制整体方向。
史耘笑道:“这样一来,翻好了土,大家播种就方便得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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