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心中惨怛至极,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门口,全当眼前这一幕幕是下饭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扑去,横过手臂,用铁链挡住敌方的砍杀,趁机腾挪至对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颈。
多日粒米未进,季归年的手脚虚软得像是没了骨头,被那差吏带得摔翻在地,只凭着一股劲咬牙坚持,直至将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捡起地上的刀,回头看见一众亲眷写满惊恐无助的脸。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钥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铁锁。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从腰后抽出兵器,冲入雨中,身形骤然拔高,带着凌厉的冲势,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过去。
宋回涯几乎难挡他的威猛,只是一剑就落入下风,连战连退,只能借着身法勉力支撑。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势,左手托住刀身,似在掂量宋回涯的斤两,末了笑着评点道:“你的剑法还算不错,可惜杀的人不够多。剑这样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砺出它的锋利。你光是逃,有什么用?”
刀客说着抬起一手,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嘉许似地道:“你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说吧,你叫什么?”
“不留山。”宋回涯扼着隐隐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圆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来还有余孽在?”刀客佯装惊讶,“你师父、师伯,都已经死了,满门覆灭,仅留下三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己不敌的惧意,也笑问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怜悯,加重了语气讥诮道,“你配吗?”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剑,说:“我的命就悬在剑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罢,都是自己博来的。死在何处,死在何时,我不在意。大梁疆土,万里云山,哪里都有我不留山前辈的尸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说着笑意愈盛,扬起脸,眸光烁亮,气势如虹:“你若不能将这天下都杀绝了,总会有我这样不怕死的人,等着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将自己的脑袋悬在梁上吗?”
刀客唇角上扬,眼底却无笑意,只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目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该先砍下她哪只手脚,好慢慢折磨。
季归年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宋回涯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客,抬手轻挥,语气不善道:“滚。少废我口舌。”
季归年犹豫一瞬,再次转过身去。
后方的游侠们见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顶住刀锋。一群人应声而散,唯恐牵连,也有一群人蒙住脸孔,上前搅乱战局,为季氏挣来时机。
现场打杀声一片。
季母解开了铁锁,拿起刀,踉跄着去后院牵出一匹马。客栈的伙计不敢阻拦,早已埋头躲进柴房。
季母抱起幺儿,捧着他的脸,情意绵邈,满含不舍地低语道:“我儿,我宁愿你做一个凡庸的痴儿,也不要学你爹,说什么碧血丹青,他……”
季母终是不忍再说下去,最后怀抱着幺儿片刻,将他推离开来,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说罢将人甩上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归年跪在地上,朝着父亲郑重磕过三个响头,再也不看,眼眶血红地背过身。
他要送母亲上马,季母只摇头。边上叔伯推来一女童,恳求道:“也带她走吧!”季母便将那孩子也扶上马背。其余成年人则朝着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妇人对着季归年说:“今日离去,若能留得命在……”
她想叫儿子天高水阔,走得越远越好,离了这片天,不必再回来。可临到嘴边,那呛喉的悲楚涌了上来,到底是不能甘愿,脊背颤抖着咆哮道:“回来给你爹报仇!杀光了那帮崽种!”
季归年最后看一眼母亲,点了点头,狠下心肠,跳上马背,策马离开。
妇人再无牵挂,释怀一笑,举刀杀入乱战。
宋回涯与那刀客缠斗数十个回合,几度被逼至绝路,身上多出数道口子,皮开肉绽。疲累加伤病叫她难以为继,只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叫她屡次化险为夷。
其余侠客见她已是强弩之末,担心引火烧身,跟着觑机离去。
宋回涯飞身欲往西逃,刀客穷追不舍。她一脚蹬上路边老树,内力震得万叶齐声,枝叶上挂着的丰沛雨水尽数化作水箭朝下方射去。
刀客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挥挡。宋回涯一个鹞子翻身,执剑从高处刺来,在他眼角到下巴划出深深一道。
刀客怒叱一声,捂住受伤的眼睛,要拦宋回涯去路,背后又传来另一道呼啸的刀风,他凭着直觉反手杀去,不料判断失误,对方那刀却是正正砍在他的手上,立即将他手指削去一根,佩刀跟着甩飞出去。
刀客勃然大怒,全力拍去一掌。
宋回涯冲入侧面树林,最后回头扫过一眼,就见妇人仰倒在地,一头长发散在雨水之中,身下鲜血团团晕开。她睁着眼,朝季知达的方向伸出手。
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烈,只是没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宋回涯十四岁就开始杀人了。离开不留山后,她再无一日安宁。”
高观启的睫毛上沾着碎雪,对着面前的少年缓声道:“死在她手下的亡魂铸就了她响彻武林的威名,想必她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当时她就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剑了吗?我猜她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她只是想活着。有人来杀她,她便也杀别人。所以逢山开山,遇神杀神。”
高观启踩着石阶,又往上走近两步。
“当年我父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说这个人,杀可以,不杀也可以,是个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比路边野狗还要卑贱几分的小杂种。即便不去管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哪处阴沟。可人还是要杀的,因为他不容许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贱民活在他脚下。谢仲初这件事情没做好,打断她一条手臂算什么?当初就不该放宋回涯离开不留山。”
对面少年哼出一气,鼻腔间发出声短促的嘲笑。
高观启不以为意,笑容中露出片刻的回忆神色,说:“我也曾有机会可以杀了她。我第一次见到宋回涯的时候,她正抱着剑坐在一棵枣树下。救出你季氏一家后,她连逃跑都没了力气,摘了几颗枣子才吃到一半,就熬不住睡着了。我刚一靠近,她便拿剑对着我,连我是谁都没看清,就要杀我。片刻后才又懊悔,仓皇不宁地逃了。”
高观启的脸被雪光照亮,沉思着道:“我是该杀了她的,可我当时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可怜啊。杀人杀得太多,连手里的剑都看不清了。既不贪生,也不畏死。
“那时我相信我父亲说的话,过不了多久,宋回涯就会死在某处无名的街巷。届时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不定还会是我。”
高观启摇了摇头:“然后呢?多年过去,我父亲再提及她,次次都恨不能将她诛而后快。”
他站到了石阶的最高处,与老儒生相对而立。
山上的云好似被冻住了,任寒风肆虐也凝结不动。
老儒生心慌,大声掩饰道:“我比你了解宋回涯,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小郎君,人事万物的兴衰迭代,从没有不流血牺牲便可以达成的。你只恨,旁人不会将你放在眼里。你想退,他们不会容你高枕无忧。只有杀,才能杀出道来。”高观启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声音字字清晰,“小郎君,莫非不想为季氏满门的冤屈讨一个公道?莫非真不想亲自问一问那高堂座上人,配,还是不配?”
老儒生见少年沉默不语,知他心中动摇,情急喊道:“他是要你去送死!当初你拜我为师的时候,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无挂无碍的!宋回涯也向我再三保证,说你与前尘再无瓜葛!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多,哪里再需要添你一个?”
高观启哂道:“魏凌生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信了世上能说得通道理,所以当初才害得自己跟宋回涯险些命丧黄泉。他难得几次妇人之仁,都叫他铸下大错。‘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先生想徐徐图之?世上何来第二次机会?”
他转向老儒生,奇怪道:“当初宋回涯是怎么中的毒,魏凌生又是怎么受的伤,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亭间忽起大风,刮得盆中星火飞腾,点点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顺口搭了一句,“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
付有言刚平复的心绪又叫他三言两语给勾起,黯然心伤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泪,只觉心中的惨痛抑郁如何也挥之不去。有为宋回涯的,也有为自己的。
清溪道长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气,控制了呼吸,恭敬递上一沓黄纸。
青红色的火焰点燃纸张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烧。
“宋回涯中毒,就在当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话说得极对,入局的人都是罗网下的鸟,天空再高再寥廓,与我等而言,也是无处可逃。”
清溪道长说着松开手,眸色幽深地看着最后一团明净火光,飘飘落入下方未灭的烬灰中。
残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点点地闪烁。
越州,春末,夜深。玉盘似的明月挂在西流的星河上。
为季归年引开大半追兵后,宋回涯脚步沉重,拖着剑在荒凉城郊处穿行。循着路边留下的信号,找到一座寂静的老宅。
院前的小路已被经年的落叶掩盖,宋回涯仰头看了眼上方新挂起的灯笼,没有敲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见主厅灯火通明,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老者,正就着烛火查看手中信件。见她出现,将东西收入怀中,起身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回涯识得这老翁,当年常往不留山上送东西,后来又亲自接走魏凌生,是她师弟最倚重的一位长辈。
“严老。”宋回涯略一颔首,声音沙哑地问,“我师弟呢?”
她将剑放在桌上,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怕叫那帮江湖人追上,这两三日里她昼夜不停地赶路,只吃过几个野果,喝过几口雨水,现下饥饿交迫,一时竟连个茶壶也拿不稳,泼出一桌水。
严老要来帮忙,被宋回涯抬手虚挡了下。
她笨拙地翻过茶杯,一连灌了几杯水,火烧似的喉咙也没得到太多缓解。
老者立在一边,回道:“郎君方才出去了。”
宋回涯坐了下来,一手仍按着自己的剑,问:“师弟急找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背对着她,似在朝门外张望,说:“郎君是想请您帮忙救个人。越州太守旧日曾是将军部属,与将军交情笃深,待郎君也颇为亲厚。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叫奸人迫害,怕是去不到京城受审。郎君不忍他戴罪屈死,请来几十名好手,想请宋姑娘也来帮忙,先护得季公平安。此事不便在信上详说,所以领我亲自来了趟越州。”
宋回涯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甚清楚,只知道魏凌生的父亲曾在边地戍守多年。可惜他报国雪耻的志向不与先帝相投,屡屡犯颜切谏,引得君臣深怨。战死沙场后,子女也无有立足之地。
魏凌生落草江湖,几经起落,最后迎他回去、为他平路的就是昔年那群父亲的兄友。
这样想来,高清永要杀季知达,未尝不是要败魏凌生的人心,掘他的根。
宋回涯猜测他们要救的就是自己路上劫走的那伙囚犯,正要说季知达已经死了,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一阵刺痛,出不了声。
她抬手摸向脖颈,才惊觉自己手指已然僵直,四肢沉甸甸的,难以动作。
老者这时转过身来,垂下两手,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宋回涯知他投毒,却已看不清他的表情。视线内的事物皆带上浓厚的重影,不过眨眼之间,便彻底陷入黑暗。
宋回涯顺着人影所在疾速刺出一剑,不出所料落了空,腹部随即受人猛踢一脚,朝后摔去,砸在墙上。
她以剑支撑,试图起身,奈何四肢百骸有如钝刀在割,骤一催动内力,喉间便不住呕血。
她另一手搭在膝上,抹去唇角的血。心绪一片苍白,只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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