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反省自己骂得太脏了。许是多年图谋圆满在际,有些过于得意忘形。又改了个称呼,快意笑道:“我的那个好阿兄啊,最不知天高地厚,或许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若是早上几年,这消息不定真能叫他讨到好处。可惜,现如今,天下人谁会在意陆向泽姓甚名谁?大梁好不容易才结束近百年的穷兵黩武,他要来败国亡家,自然由不得他活了。”
“人人都精明,想做名利双收的黄雀。可惜太精明的人不够聪明。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螳螂。她宋回涯是吗?魏凌生是吗?”
高观启越说越是慷慨,越是激昂,血液随着狂热的情绪奔涌起来,仿佛此刻伸手就能扼断高家人的命脉,纾解这十几年里难解的积愤。
“我愿意将这座木寅山庄拱手相送,不是只为买宋回涯一剑,更不是要买陆向泽一命。我要高家的百丈基业就此崩塌,我要高清永跟那贱妇不得好死,尝尽悲苦,再去九泉下为自己的累世孽债赎罪!”
前方的山路出现一段延绵的石阶。
高观启踩着石阶阔步上前。
老儒生站在石阶尽处,面容被雪光遮掩,只见一身衣袍在风中涤荡,高声朝他吼了一句:“滚!”
护卫如临大敌,手中兵刃已然出鞘。
高观启反手将他按住,和和气气地开口:“老先生,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亭台内烧着纸钱的付有言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赶去查看,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沉沉按在他膝盖上。抬首望去,就见对面的老道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慈眉善目地朝他笑说:“小友,此事与你我无关,莫要操心。”
老儒生挡住去路,朝下咆哮说:“老夫再说一遍,滚!”
风雪间的陡峭山岭如同天地开凿出的一扇锦绣屏风。
高观启偏过头,看着重叠山影中低头走来的削瘦身形,唇角笑意更盛,开怀乐道:“老先生,这话您说了不算啊。”
少年脸上不见平日常有的憨实痴愚,眼神中有种复杂难言的沉郁,又有种风雨终临的平静,面无表情地投向他。
高观启抖抖宽袖,朝着少年寒暄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见。”
宋回涯与郑九合力杀去几人。剩下寥落几名护卫早已无心恋战,只艰苦支撑,于生死煎熬中辗转反复。
待算得时间,觉得高成岭该已脱身,为首武者低喝句“散”后,诸人迫不及待往南北遁逃。
宋回涯与郑九各自追袭。
未出多远,就听空旷长路上,又一人策马长驱而至。
宋回涯以为是高成岭布置的后手,蝇虫鼠蚁似源源不绝,眉头皱起,正感闷火。却见马上两道箭矢若流光飞来,是冲着窜逃的武者而去。
护卫挥刀去砍,失了预料,刀身竟未撼动箭势,反被那流畅的弧光弹开。胸口顿时被射出一个大洞,无力回天。
对方迅速又搭上一箭,截去前方生路。宋回涯伺机剑出封喉,与那神箭手前拦后截,留下他们性命。
马蹄声愈近,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斗篷翻扬,右手举着把大弓,俯身拍拍骏马的脖颈,纵身从马上飞下。
他掀开兜帽,露出下方英俊而温润的脸,走到宋回涯面前,犹豫片刻,还是低头恭敬叫道:“师姐。”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轻笑,赞许道:“好箭法。不愧是叱咤百战,豪气纵横的卫国英雄。”
陆向泽低垂着头,耷拉下来的眉眼好似听见的不是夸赞,而是损毁。苦思半天,没憋出一句。
宋回涯也未多说,转身回去找自己徒弟,怕她一人待着害怕。
宋知怯已从荒屋中跑出,朝着她张开手臂大喊:“师父!”
宋回涯将她一把拎住。郑九那边也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市井打扮的游侠,还多出辆马车。
几人相会时,货郎熟稔大笑道:“遗憾,晚来一步,没凑上宋门主这边的热闹。”
他转向陆向泽,只礼貌点头算作招呼,没有多话。
郑九从荒屋中取回自己的竹篓,将杂物都扔了进去,走出大门,在地上随意捡了把刀,过去砍下谢谦光的头颅。
宋知怯目睹这血腥一幕,回忆起他先前摆弄那泥塑头颅的画面,以为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由打了个寒颤,两手紧紧抱着师父的大腿。
郑九不多看一眼,抓起头发扔进背后的框里,解释一句:“拿回去,放在我娘子坟前祭奠。”
宋知怯心下大声叫道,往后谁要是拿人头祭她,她能吓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给对方一巴掌。
几人利落将尸体裹上草席抬进马车,又扛着锄头将染血的土壤翻新一遍,以免吓到过路的商客。
收拾干净后,拱手作揖,与宋回涯告辞。
宋回涯喊住他们,困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为何要叫我宋门主?”
几人面面相觑。
“这世上只有一座不留山,不留山也只有一个宋门主。”郑九道,“宋门主在一日,不留山就在一日。这不是宋门主自己说的吗?”
宋回涯恍然:“哦……”
可惜她这不孝逆徒已将师门败了个干净,曾经那座不留山是不复存在了。
郑九补充:“郎君说,他还等着宋门主重振不留山。”
宋回涯了然道:“哦,原是那厮不怀好意,在奚落我啊。”
郑九笑着摇头,但没为高观启辩解,弯腰进了马车。
等无关闲人都散去,宋回涯提着剑坐到门槛上,将剑身横在膝上,摸出块布细细擦拭上面的血污。
她问:“这么巧,能在这里遇上?”
陆向泽与她并排坐下,捏着拳头,几经斟酌,还是讨嫌地提醒一句:“高观启这人……”
他想了几个词都不大贴切,最后只道:“不大可信。”
“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宋回涯不以为然,往剑上吹了口气,“可是他送了我一座金山啊,我怎么能跟他生气?”
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算高观启脸上刻满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宋回涯也乐得做。
谁叫她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
陆向泽知她脾性不再多劝,旋即道:“师兄说师姐不大记事,让我来将一些缘由与师姐解释清楚。”
宋知怯蹲在二人后方,表情严峻地点头。
宋回涯朝她使了个眼色,女童依依不舍,打着喷嚏进屋避风。
第073章 但去莫复问
陆向泽左手按住大弓,冻得红肿的手指扣在弦上,发觉即便有拔山扛鼎的巨力,亦有些难以拉动“当年”二字的分量。
多年前那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人生,早已在日月轮替的碾磨下,流散于岁月之中,只余些残破碎末,拼拼凑凑写成一个“恨”。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临到嘴边都作罢成空。
良久、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从自己的来历开始详细讲起。
“我本名季归年。我父季知达,是武夫出身。因钦慕街谈巷说中的少年豪侠,弃身报国,半辈子都在戍边烽火中厮杀。后来险在马蹄下丧生,断去一条腿,才结束这段戎马生涯,回京领了个闲职。他不喜这种闲散冷落、无所作为的日子,自请出守外郡。他非经纶济世之才,可胜在勤勉、清严、忠直,辖下民安其业,颇有治绩。
“安王失势后,我父也几经贬谪,不为大用。直至师兄回京,于朝中站稳脚跟,才复得重任,提为越州太守,执一州政务。只是上任不到两年,南方大旱。”
靠在檐下的骏马跺了跺脚,甩去鬃毛上的雪粉,对着陆向泽的方向温顺低下头颅,叫了一声。似想靠近,走了两步不见他抬手招呼,又缓缓退了回去。
陆向泽喉结滚动,心平气和地往下叙说,无论如何克制,字里行间都有种尖锐的嘲讽。
“我父与各县官吏征募米粟,救济贫弱。坚持数月,库钱仓粟皆空。祸不单行,又起大疫。可朝廷赈灾的粮草始终出不了华阳城。
“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沿途流离,成千上万地汇聚在城门外,我父亲不敢开门放人,又不忍驱逐他们离去,进退维谷之下,只能使个昏招,召来城中富商,集出一笔银钱,请人送去华阳。顾不上此举是否会叫人留下把柄。”
“银子果然好使,送出不过几日,那边就来了消息。像是就等着我父亲孝敬,只怪他先前不识大局、不知变通。”
“我父亲得信后,嘴里不停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那日大早就带着人去城门外等候。转运使传来的消息说是早晨到,我父拄着拐杖,一直站到傍晚,才见车马遥遥出现在官道上。”
城内的灯火三三两两点了几盏,太阳的余热已近消退,风声忽然紧密起来,吹得黄昏光影下的几道憔悴人影摇摇欲坠。
季知达拄着拐杖,姿势僵硬地上前,见车道上仅有几辆运送的板车,随行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心急如焚,又不擅那些场面话,寒暄两句后便迫切道:“几位使君忧劳,辛苦一路护送,只是,城外孤劳疾若有几万人,州内各县亦有诸多百姓不能自食,这几车粮草怕是难解灾急。”
为首的高成岭亲切与他应话:“季公安心,人马还在后面呢。我知季公心系灾民,便等不及先带着人过来了。”
季知达嘴唇翕动,终是不敢多话,不住擦拭着额头冷汗,嘴里感激道:“好,好,我替百姓们多谢陛下慈悲,使君仁义。府中已设下薄酒,请几位先去歇脚。”
“不必了。”高成岭抬手婉拒,一派爱民如子的殷切模样,表情肃穆道,“百姓们尚饿着肚子在城外苦熬,我等哪里还能有心先去吃酒?季公操劳多日,且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他们前去设所发粮。”
季知达感念诸多,对其交口称赞,热着眼眶将众人迎入城中。
季知达本只打算回家换身衣服,便跟着去城外帮忙,多日未眠,忙于奔走,已是精疲力竭。腿脚更是疼得厉害,旧疾复发,难以支撑。现下心中忧虑有了着落,再熬不住,一靠在榻上,便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噩梦。
梦中雷霆交击,轰打着晚景中的关楼。他立在城头,俯身看着宛如沉浸在血水之中的城池。
几双指甲尖利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抱紧他的伤腿愤恨抓挠。
他又惊又惧,心中无限悲凉,以为城中百姓受他拖累,已在灾荒中丧生,跟着可怜痛哭,道自己已是尽力,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冤屈,日后尽力为他们申诉。
他腿脚疼得像被活生生剥离开血肉,坐在地上哀痛抹泪,渐渐有些察觉自己是身在梦中,奈何身躯沉重,被疲惫压得醒不过来。
直到大门被人撞开,震动发出的巨响叫他在战栗中睁开眼皮。
“爹!”
季归年站在榻前,一身衣衫被扯得凌乱。
季知达见他如此,困意烟消云散,心头慌得厉害。眼泪混着冷汗一同糊在脸上,内衫也被浸得湿透,浑身止不住地发凉。他压低嗓子问:“怎么了?”
季归年不知该怎么说,手中染血的刀尖低悬着,含含糊糊地道:“死了。”
季父骤然暴怒,咆哮道:“谁死了!”
季归年肩膀耸动,不敢看他的眼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那帮畜生,把城外的灾民,给屠了……”
季父感觉梦中那万钧的雷电撕裂了现实的苍穹打到他头上来,耳边无数道轰鸣齐响,妄图将那荒唐的事实掩盖过去。
他面色惨淡,急急要往门外冲去,结果脚更碰地,便跟断了似地拽着他重重扑倒。
“爹!”
季归年过去将他扶起,拿过一旁的拐杖塞进他手中。
季父眼前阵阵发黑,好半晌才忍过那剧烈的眩晕感,一手握着木拐,一手死死扼住儿子搀扶的手腕,哽咽问:“他们来赈灾,怎么就开始杀人了?”
季归年瞳孔涣散,眼前全是横死的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残酷的景象,怕得没了分寸,语无伦次道:“本是在发粮,可是米里掺了许多泥沙,不知怎么许多人都开始争吵起来,天太黑了,分不清是谁在惨叫,随后他们带来的人便直接动了刀。我在后方调度,待我发现,人已死了大片,能跑得跑,不能跑的,全被打成乱贼,一刀砍死,我阻拦不住。差吏们被踩死几个,还有几个不知去向。动静传进城里,百姓也跟着吵闹起来,差役不足用,我只能先叫他们去城中抚民。现在城外,全是他们的人。”
季知达听明白了,讷讷道:“他们是来剿匪的……”
他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他们不愿给粮,他们是拿我的百姓当匪贼啊!”
季知达踉踉跄跄地往外冲,发冠半途掉了,长发一半披散下来,赶到城外时已是一副近乎疯人的模样。
暗沉的烛火在夜色里扑朔,被火光围绕的人正对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嘘寒问暖。
光线照不出泥地上浓重的血色,只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憧憧暗影处依稀可见的是堆叠的尸首,一张张不能瞑目的脸孔全是对先前那场无情杀戮的控诉。
“救人啊……救人啊!”
季知达挥着手臂,招呼边上的众人,见无人听从,一瘸一拐地上前,笨拙翻看地上的灾民,想找出几个活口。
昏花视野中水光晃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被压在尸体下的一双孩童的手在动。
季知达连忙蹲下身,希冀地伸手去拉。
结果只抽出一截被斩断下来的残肢。平整断口上的血液已经干涸,背后照来的火光仿佛给了他凌迟的最后一道。
“啊——啊!”
季知达惨叫,浑身颤抖着将那残肢抱进怀中,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痛哭。
那垂心刺骨的痛楚与悔恨一下子抽干了他的生气,叫他背影瞬间衰老。
“爹……”
季归年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愧疚得难以成言。
季知达艰难收敛住失控的情绪,抬起头问:“为何啊?为何?你们大可以不来,何故非要来杀这些苦命人?”
高成岭从围绕的人群中走出,冷眼注视着这一幕,光影交错的轮廓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理直气壮地答道:“季太守病糊涂了?我是在剿匪,是在治世安民。”
“他们只是灾民。”季知达双眼发红,快喘不过气来,呐喊着道,“他们本是。一直待在自己县里的,实在领不到粮了,才来这边求口饭吃。”
他举起怀中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孩子……这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是匪贼?你们若是有半点人性,怎么能下得去手?”
高成岭问:“这群流民是不是往北来了?要到京城去?”
季父愤恨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高成岭又说:“沿途的官吏有没有喝令他们退回?他们是否仍执意群聚在此?是否逼得商户不敢进城,逼着要官府拿出粮食?”
“朝廷本就吃紧,是陛下泽披苍生,心怀仁善,悯其不易,特命我来赈济。岂料这群贱民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动手伤人,互相残杀。”
高成岭两手交握,弯下腰,笑吟吟地发问:“这不就是悍匪吗?”
季知达再不能忍受,一把夺过边上护卫的佩刀,两手高举着劈向那华服青年,癫狂嘶吼道:“我杀了你这孽畜!”
他还未近到高成岭跟前,边上护卫已冲上前将他制住,另有四五人过去压在季归年身上,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动弹。
季知达杀红了眼,奋力挣脱束缚,挥舞着拳头要与高成岭同归于尽。
边上壮汉一脚踢去,老者被掀翻在地,后脑磕上石块,晕死过去。
“爹!”
季归年目眦欲裂,强行撑起上身,欲要反抗,下一刻手臂被人从后生生拧断。他咬住了牙忍住没痛呼出声,看高成岭的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高成岭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冷淡地说:“风尘飘摇,群小动乱,我奉命剿匪,你季氏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陛下有意见?”
他沉下脸,横眉倒竖,义正辞严地训斥道:“疾乱不治,恶邪不匡,使民陷于饥馑疠疫,死伤无数。且苛酷贪污,贿赂官员。你季知达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想是久居越州早有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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