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宋知怯听她提起阿勉时语气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许是她最疼惜的师弟,亡羊补牢,极力说着阿勉的好话,“师叔定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见到他,都没瞧见他的脸,也看得出他气概不凡,给我吓得说了一通胡话。师叔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宋回涯只说:“不会的。”
宋知怯又问:“师叔长什么模样?下回见到,我定不能再认错了。”
宋回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当日不该就那样离去,没见阿勉一面。
她不记得阿勉的模样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勉长什么样子了。
宋回涯过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说:“走吧。”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
青年见状心疼不已,帮着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手帕都湿了,眼泪还好似流不尽。
妇人闭着眼睛说:“若我姐弟几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风波、不得相认,我也无话好说。可是陛下无端召他回京,人还没到,说他是反贼的消息已传得漫天都是了。反贼啊,怎忍心扣他这样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夺他的命吗?”
青年皱眉,安慰说:“不过是些拿不出证据的风言风语,朝廷岂会当真?”
妇人挥开他的手,激动道:“若是能拿出证据呢?他高家人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哪能是无的放矢?这些年来,他们想杀的人,有哪个杀不成?”
说罢又低下头哀哀哭泣起来:“我与他虽未尽过一日姐弟情谊,可到底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若不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父亲特来与我坦诚,我还不知道自己原还有两个这样苦命的弟弟。”
青年轻拍她背,听她哭诉,不发一言。亦难免有些怨怼,觉得岳父不该将妻儿卷入这场缭乱的风波。
妇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两口气,拔高声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个投身草野、居无定所,一个戎马倥偬、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虽侥幸,没受过那些磋磨,可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纵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们鸣不平。”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放缓语气,解释说:“父亲虽和而不流,无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陆将军此时回来倒是好事,而今边关态势已在弦上,百年之争尽在一举,容不得半步退却。你宽心吧,无论如何,父亲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妇人闻言,这才缓缓抹去眼泪。
烛火透过窗格,在长廊照出一团团的流光。
陆向泽坐在石阶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哀哀叹出声来。
魏凌生刚要停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陆向泽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着叫道:“师兄,这就走了?”
魏凌生略显无情地说:“免扰了你悲春伤秋的兴致。”
陆向泽今日非要拉着他谈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师兄面对师姐时,心里是何种滋味。总觉得利用了她,却在剐自己的心肠。”
魏凌生走了回来。
影子投在他身侧,颜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声音也好似水流,听着有些渺远:“你是真心盼着她好,她也是真心盼着你好,为何觉得这是利用?”
陆向泽说:“可是师兄当初为她说媒,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许要她来帮我?”
魏凌生反问:“礼部尚书家的小郎君,难道不是个良人吗?”
陆向泽看着手中斟满的酒水,杯盏中反着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摇头说:“与此无关。”
陆向泽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凉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肤,倒冻得他一个激灵。
陆向泽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领,正色问:“高观启什么时候来?”
魏凌生说:“在路上拖延个几日,也该到了。”
万家灯火外,马匹穿过荒寂的村落,踏上飘满枯叶的山道。
日升月落,时间倏忽而过。
离着京城还有一两里远时,高观启命马车停下,笑着同老儒生道:“就要进城了,还请周神医先下车,否则演不了后面的戏。”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车厢再次晃动,高观启眯着眼睛望向对面少年,笑吟吟地问:“后悔吗?”
季小郎君正坐不动,冷静道:“不后悔。”
高观启赞许:“很好。袭承了你季氏的家风。”
季小郎君态度严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观启忍俊不禁,轻拍了下大腿,不正经地调笑道:“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万不要吓我。”
季小郎君饶是多年的涵养都有些忍不了面前这人的无耻,学着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观启正觉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几个白眼。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护卫与守城将士起了争执,车辆迟迟过不去。
见高观启不肯下车,守将面红耳赤地争辩几句,趁护卫不备,忽然上前,强行掀开车帘。
高观启当即变了脸色,凌厉扫去,冷笑道:“这位是我朋友的亲眷,怎么,文书有假?要将他抓下去盘问一番吗?”
那守将看清角落处的人脸,当即侧身退开,并不与之冲突,恭敬行礼道:“高侍郎说笑了,多有冒犯。请。”
马车这才得以放行。
远离城门后,高观启敲了敲车厢,马夫受意探进头来。
高观启吩咐道:“去给我那位好母亲送封口信,就说,大哥让我带来的人,我已经带进城了。可在城门处被魏凌生的亲信认出,问她该作何安排。”
马夫仔细记下,应道:“是。”
高观启补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务必见到她面,亲自说给她听。否则她不会理你半句。”
马夫颔首,跳车离去。一旁护卫接过缰绳,长鞭抽下,高声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马在街上奔驰。
就在临近高府的长街上,十多名身着布衣的壮汉列成一队,拦住了马车去路。
护卫急急勒停骏马,朝前怒喝道:“何人挡在路中,速速离开!”
为首一人上前,作了个揖,彬彬有礼道:“多谢高侍郎千里迢迢护送我家小郎君归京,一路多有劳烦。家主思亲心切,特命我等过来接人。改日备好厚礼,再登门道谢。”
说着就要上前抢人。两侧护卫当即暴怒,大骂一声,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壮汉面门,意欲将人逼退。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高观启在车内懒懒开口:“几位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怕是认错人了。马车里的这位小兄弟在世上别无亲故,我心有不忍,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若要寻人,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未免太目无尊法。”
为首壮汉嘴上好声好气地应:“既然是自家人,我们总是认得的。是不是,叫我们见一面才知道。”动作极为强硬,带领着身后一帮兄弟就要动手。
眼见双方就要打将起来,一队金吾卫又奔跑着冲出人群。加上围观的百姓越发密集,场面乱作一团,吵得人耳膜发疼。
将士举着刀剑将两波人分开,厉声命道:“住手!都退开!”
高观启这才走出马车,站在高处,装模作样地对着将士诉苦道:“将军可算是来了,这伙贼人好蛮不讲理。”
将士仰头与高观启对视,抱拳招呼,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等收到消息,说此地有贼人逃窜,特来执捕。还请高侍郎行个方便。”
高观启表情明显一愣,很快又笑道:“贼人不就在将军面前吗?将军尽管拿下。”
将士指向车厢道:“我等所说的贼人,是指高侍郎车上的少年。”
高观启眸光转动,带着威胁之色望向那名将士。
将士上前一步,重复道:“请高侍郎行个方便。勿要与我等为难。”
几名护卫手指扣住刀口,蓄势待发,小声试探道:“郎君?”
高观启与金吾卫对峙片刻,还是选择退让,侧身掀开垂帘,拂袖一挥,示意季小郎君出来。
少年怯生生地朝四面环视,努力绷紧了脸,依旧难掩惶恐之色。他刚跳下马车,当即被两名将士制住双手,缚到身后。
那帮壮汉面有不服,伸手欲要推搡,金吾卫按住刀身,侧身上前,圆眼怒视,厉声警告道:“我等金吾卫,巡卫京师、治安平乱是职责所在。也知诸位兄弟戍边卫国、劳苦功高。可既在天子脚下,就该守京城的礼法。若是再进半步,可休怪我等做出什么叫彼此难堪了。”
为首壮汉终是奈何,带着兄弟退后,强行扯出个笑,与那将士道:“得罪。”
季小郎君被金吾卫带走,壮汉也相继散去。高观启愤恨甩袖,回到马车,从容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名家仆见争端平息,才敢小跑着上前,停在马车边上传话:“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高观启未做应答,护卫心领神会,调转车头,只朝着金吾卫追去。
今日朝会刚散,金吾卫搜过少年的身,径直将人押入宫门。
高观启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口注视这一幕,讥诮笑道:“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脖子上怕是没长脑袋啊。”
书房内,年轻的君王正与留下的老臣商议未决的政务。
内侍弯着腰快步进来,附在青年耳边低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青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忽白又忽青,视线在高清永与魏凌生之间来回徘徊,间或不敢置信又满是忌惮地掠过陆向泽,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脸上。
青年似是征询,语气不大肯定地道:“将人带进来?”
见几人皆未反驳,抬手一招。
金吾卫领着季小郎君走进殿门,一群老臣随之骚动。几人错愕转向陆向泽,几人埋头充楞,还有几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开口,为难道:“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陆将军,可觉得此人眼熟吗?”
陆向泽面色如常地从人群中走出,与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视,笑问道:“我与你认识吗?”
少年浑身打颤,畏惧地摇头。
陆向泽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是我不记事,看来的确不认识。”
那人问:“陆将军不觉得,这小郎君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陆向泽扭头反问众人:“像吗?”
应声寥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听着气势薄弱。
那官员嗓音浑厚地道:“陆将军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他就是当年季氏的孽种,本该处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当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争论过一回,天南海北都有人说当时看见她在杀人,辨不得真假,便是无凭无证。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那官员说:“好,往事可以不论,那就先问问这小杂种,殿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像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三哥?”
一众老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面带愁苦地微微摇头。只觉悬了好久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场,与他一唱一和道:“叶少卿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传闻,陆将军的长相与当年季氏失踪的那名乱贼极为神似。世事当真如此巧合?恐难叫人信服。”
陆向泽失笑道:“风言风语岂能当真?空口几句白话,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过胡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声表态。认为他手中该有确凿凭据,能叫这二人无从辩驳。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气,好似被拔去了满身尖刺,真成了个平易温和的老人。
此时受众人瞩目,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清永方撑开眼皮,对陆向泽抛了个问题。
“陆将军从华阳城经过时,可有见到我家大朗?”
“没有。”陆向泽神态倨傲道,“侍中为何会向我来讨要儿子?该不是又要添我一条罪名,说我杀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远说:“他失踪多日,我担心他的安危。”
陆向泽关切地问:“即是如此,侍中为何不派人去寻呢?”
高清永浑浊的眼睛了无生气地转动,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闪过满是杀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厉。
他嗓音沙哑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贼时,留有几幅画像。”
陛下等了等,不见他有补充,拧着眉头问:“仅是如此?”
不说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几笔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铁证?换谁去比,不定谁都能找出几分相似来。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测的高深模样,收回视线,虚虚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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