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回忆中,却很少看到另一个身影。
如今就着这宣纸,有些模糊的记忆却渐渐清楚。
那一年暴雪肆虐京都,三人泛舟同心湖,她偏偏耐不住性子,非要站在船头捞水里的浮冰,却不慎坠入水中。
一开始,霓云薇听到齐清州大声喊她的名字,随后有人迅速的跳入水里向她靠近,将已经呛了几口水的霓云薇拖上了船。
她晕了一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身上裹着齐清州的披风,见船已快靠岸,自己也窝在齐清州宽阔的怀里,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对方救了自己。
是一场很俗套的英雄救美,那也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对齐清州心动。
如今再回想那段记忆,霓云薇却觉得光怪陆离,模糊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遗忘了。
[景元二十年冬,青州与云薇共泛同心湖,吾亦同往。]
吾亦同往......
三人同乘……可登岸时,霓云薇似乎并没见到另一人的身影。
当时的齐清宴在哪里?
她只依稀记得,那次意外之后,齐清宴卧床病了半月,她也染了风寒,她老爹进宫给景元帝后请罪,回来后便斥她再不许遣了奴才,带着两个殿下偷偷游湖。
她连父亲的斥责都还记得,却连到底是谁救了自己都不知道。
可如果是齐清宴,为什么他从来都没和自己提过?
她心中不能压事,只要有了疑惑,便是再小一件事,也要弄清楚,拜别了父亲,霓云薇匆匆回宫。
那年的湖水刺骨的冷,霓云薇只记得那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着自己,她慌的只能双手环住他的腰,生怕对方把她扔在这冰冷水中。
......
等回到关雎殿后,霓云薇匆匆换了套轻软常服,便直奔勤政殿而去。
第54章 齐清宴(5)
酉时刚过, 斜阳照落红墙,宫道两侧柳树林立,翠叶簌簌, 日光掩映的湖面翻出粼粼波光,一如往年。
禄泉领着太医刚从勤政殿出来, 就见霓云薇匆匆忙忙地走近, 身后的皇后仪仗被她甩开老远,瞧着像是着急赶来的。
禄泉连忙小跑几步迎过去:“娘娘万安,娘娘这是……”
急促回宫, 下了凤撵后又跑了半程,此刻热了一身的血,霓云薇平复呼吸, 在殿前站定:
“陛下在做什么?”
禄泉给她打着帘子往里面迎, 闻言忙应道:“回娘娘, 内阁几位大人刚走, 陛下这会儿应还在处理政事。”
“知道了, 我去看看他。”
禄泉为她霓云薇和缓的态度惊诧一瞬,而后神色如常地恭敬引路, 只是心下忍不住想,皇后娘娘出宫一趟,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了?
早有小黄门进来通传过,霓云薇迈进内室,禄泉的声音适时停下。
霓云薇向上而望, 正逢齐清宴也抬首看向自己。
勤政殿内雕龙刻凤, 明黄内饰将这里衬出强烈暖色, 齐清宴脸色有些苍白,三千烦恼丝高束, 黑金滚边袍服内敛奢华。
他手里握着本奏折,眸光流转,扫一眼霓云薇身上装扮,目光落在她规矩交叠的手上:“回来了?”
嗓音听不出情绪。
霓云薇最近总觉得,自齐清宴登基以后,便甚少有情绪外露,眉眼压平不变喜怒,端的一副冰冷帝王的模样。
他也有过舒朗快意的时刻吗?
她第一次想,这至高无上的九五之位,他是否真的想要?
拾阶而上,华丽凤袍曳起葳蕤,‘嗯’了一声算是回了话,霓云薇挥手遣散了外间的宫人,沉默站在御桌旁。
齐清宴侧首望去。
不驯被收起,眉眼微垂,只有不经意间才露出丝缕的光彩,容色姝绝。
淡青色的宫装在夏日里如同一块鲜翠的薄荷,霓云薇似是有些别扭,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你……受伤了就多躺着歇歇,朝政……一时半刻的,不是有内阁给你担着?”
“……”
齐清宴未作声。
素白的手指捏着墨条在砚台上缓缓打圈,霓云薇眼睛忽闪着,思忖着怎么开口比较合适。
齐清宴握笔蘸墨的动作一顿,终于开口:“有事找我?”
……又被他发现了。
霓云薇一时语塞。
看她样子已经默认,又思及霓相退隐的辞呈......
齐清宴脸色淡淡,话音微凉,如冷玉相击,带着不容置喙的微笑,只是那笑里含苦:“我不会同意你去的。”
磨墨的动作一停,霓云薇没反应过来,望向他隐在烛光里的面容:“什么?”
齐清宴捏紧手中奏折,又皱眉重复了一遍:“广陵,我不会同意你去。”
霓府旧宅在广陵,离京都隔着两百多里,距离不算远,但一路舟车劳顿不说......
一旦霓云薇离开皇宫不再回来,他要用什么才能勾她回来?
这京都,早就没她留恋的东西了。
“......”霓云薇闻言一时心情复杂。
或许是自己平时表现的太疏远,齐清宴现在对她的有意靠近,皆是以为她有事相求。
霓云薇沉默许久,清咳两声而后正色道:“我是有话要说。”
案头的奏章桌案上摆着一方南海国供的舍利塔样的小屏风,男人的手便挨着这漆黑的物什,衬得手指更加冷白,此刻因她的话缓缓攥紧,透出青绿色的经络。
霓云薇说:“今日我回了霓府,看到一样旧物。”
齐清宴语如落雪轻响,指尖动了动:“什么?”
“你的书匣。”
齐清宴放下朱笔,身子靠近椅背,嗓音嘶哑,疲惫地揉按眉心:“嗯,然后呢。”
他并无挤兑之意,只是有些纳闷霓云薇突然提这件事。
少年时,他们三人下了学后送霓云薇一道回霓府,常等到霓相留饭后傍晚才回宫,有落下书匣之类的事,并不稀奇。
“我记得有一年,我们三人泛舟游玩,我不慎掉入水中,幸而获救。”
齐清宴抬手掩住口唇,抑制住涌上的咳意,偏首与她四目相对,看到霓云薇涂着绯色口脂的唇扯了扯,用他从未听到过的复杂声音道:“救我的人,是谁?”
原是那个书匣……
一时静默后,笔尖划过纸张的簌簌声落了又起,齐清宴音色平淡,只是深深忘了她一眼,而后收回视线:“你一直以为是青州。”
话里轻嘲,不知是对谁的。
霓云薇抿唇,神色软了几分:“抱歉。”
齐清宴动了动僵直的脖子,深深看她一眼:“所以,你如今道歉是为何?”
“当日救你并不图回报,即便今日你明晰过往,我也并不用你做什么报恩的事情。”
他图的根本不是挟恩讨报,霓云薇也不可能因为一两件事而转而喜欢上自己,她既已认定那人是清州,那么这样的事便没必要告诉她。
“我知晓,你常觉得,是我抢了皇兄的一切。”
雁过留声,玫色的瑰丽云霞挂在苍穹,暗青色的天空立在飞檐之上,天光渐暗。
齐清宴的声音低下来,潺水样缓缓漾开:“皇兄御驾亲征之时,我暂代监国,宦海沉浮,勾心倾轧,自他崩逝后,朝堂每一次动荡,都让我觉得,这个皇帝,我并不想当。”
霓云薇咬唇不语。
“可皇室食民奉养,国有危难,自当挺身担责,时逢动乱,内有黎民将置身于水火,外有边关强敌,我知你不信,或许认为我冠冕堂皇。”
“但是云薇。”
齐清宴声音苦闷,带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疲惫,明明正当盛年,却颓然生出一股苍老气息:
“若有可选择的机会,我宁愿替皇兄而死。”
“若是这般的话,最起码我们三个人之间,还能有两个人快乐。”
烛台上的灯又灭了一盏,霓云薇转过身去,从一旁拿了火折子点上,光晕盈盈,照出她满脸的泪。
齐清宴登基的这三个月,天下间风言风语从未听过,他听了关于兄弟阋墙的传言,也听了各种揣测他早有谋图帝位的说法。
可风雨再大,齐清宴也认为,有人同舟而渡,那这一条染血荆棘的帝王之路,会好走一些。
言语之利剑,远不如她一双冰冷的眼给他的痛彻大。
至亲之人的排斥,才是一把锋利剜心的刀子。
他惯来一副冷淡的样貌,却几次三番对着霓云薇失态,又错错落落捡起自己满地的狼狈,怕离落时太难看。
如今说完,又是长久安静。
“齐清宴。”
半晌后,霓云薇转身,望进那双晦暗的双眼:“我该相信你么。”
霓云薇与他一双清冷凤目对视,得见他眼中春华秋实,一个脉脉如玉的人,不管不顾地迈进她这一片落雪的荒野,任凭肆虐。
烛火摇曳,长吟一声后猝然熄灭。
“你可以不相信眼前这个齐清宴。”
他轻轻地笑,又低声说:“但你可以永远相信齐瑜之。”
暗路彳亍,可总有得见天光之时。
霓云薇闭眼颔首,静静而立。
他们之间无需太多言语,齐清州的离开将是他们二人生命中永远的潮湿,然而心结微散,总能让他们稍微喘口气。
齐清宴与霓云薇,永远不会是对立面。
“坐吧。”
半晌后,齐清宴轻咳一声,那股沉闷气氛淡了。
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做不到将他奉为君主般对待,却也不像少年时能随意嬉笑调侃,霓云薇站在那,竟生出一点无措来。
她环视一周,扫过他周围,抿唇问:“......坐哪儿?”
御阶之上唯有一方御案和龙椅。
齐清宴轻笑一声,那声音罕见带了些少年意气的开心,他望旁边挪了挪,龙椅上空出一半,跟她分享:“坐这里。”
“......?”
“臣妾不敢。”
“我许你坐。”
“......”
殿内寂静,霓云薇思忖片刻,在他放纵的视线中上前一步,竟真的坐在那张他让出的一半的龙椅上。
越纲犯祖,一时间竟真有了妖后实感,霓云薇轻笑。
片刻后,隐约嗅到一丝铁锈味,她低呼道:“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齐清宴望她双眼,清浅出声:“本就不是什么重伤,多养几日便能痊愈。”
“你哪里养了?”
朝会一天没停过,如今这时辰还在勤政殿泡着,怕是下了朝后进了这里,便再没出去过。
霓云薇撇撇嘴,下意识露出轻怨的目光。
黑色常服里露出绢白里衣的衣襟,齐清宴搁下奏折,因她的关心而目露暖色:“太医两个时辰便来一次,我也算是备受照顾了。”
哪怕她并不能回以同等的情谊,可只要霓云薇放下芥蒂,如同以往那样待他,齐清宴也好,齐瑜之也罢,只要她开心,他愿意等。
两人说这许久,便连晚膳都忘了用,等到月上中天,禄泉在殿外轻声提醒,霓云薇才想起传膳。
齐清宴却一把拉住她的手:“先别。”
“嗯?”
“想吃栗子糕吗?”
“……啊?”
帝后二人一同回了关雎殿,一应宫人见了霓云薇脸上淡淡的笑,皆是有些惊讶。
她们进宫后一直冷脸的皇后娘娘……终于愿意给他们陛下好脸色了?
关雎殿有自己的小厨房,霓云薇的吃食多半自己拿主意,此刻见齐清宴竟然往小厨房的方向走,一时惊讶道:“做什么?”
“栗子糕。”
霓云薇惊讶:“你怎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齐清宴笑而不语。
栗子和桂花蜜都是现成的,用了少许的面,起锅烧水,模俱压花,因为受伤,齐清宴速度有些慢,动作却行云流水,一看便知并不是第一次做。
她在身边坐着看,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清香,某种猜想呼之欲出:“每日从御膳房送出的糕点,是你做的?”
“是。”
将糕点上锅,齐清宴在一旁水盆净了手,走到霓云薇身旁时微晃了晃。
她赶紧上前一步扶着:“怎么没和我讲过?”
想到之前他们的状态……霓云薇也理解了:“不过你哪里有空一大早起来做糕点啊。”
朝会在卯时三刻,再往前……天都没亮。
齐清宴却不觉得有什么,看了眼火候,一边应她的话:“不费什么力,不过避免风言风语,我都是在勤政殿的小厨房做好,再交由御膳房转交给你。”
帝王纡尊降贵洗手羹汤,传出去文武百官不知如何议论纷纷。
他说的理所当然,霓云薇却有些不知所措。
她跟齐清宴闹了几个月的脾气,可对方仍然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要多久才好?”
“快了。”
白汽蒸腾,锅盖刚一打开,喷香扑鼻,霓云薇要伸手去捏糕点,齐清宴一把握住她:“别,小心烫。”
那只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只微微一接触便收回,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霓云薇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齐清宴不善武,平时多是握着笔和书卷,故而手指纤长白皙,没有丝毫伤痕瑕疵,比有些女孩子的手更加漂亮。
从前怎么没发现?
齐清宴顺着她愣神的视线看过去,举起自己的左手:“怎么了?”
“没……”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心底微动,半晌勾起个笑。
“常有人说我的手不适合握剑,更适合握笔。”
“……”
“你觉得呢?”
“都……都挺好的。”霓云薇道。
“听闻霓相年轻时剑使得行云流水,你会么?”
霓云薇说:“会一些。”
她出生于武将之家,自小便跟着父亲舞刀弄枪,也是因此,才跟齐清州走得更近些。
齐清宴:“改日若有空,教教我?”
“好啊。”霓云薇应得干脆,身侧之人笑意加深。
两刻后,糕点装盘,霓云薇小口咬着,露出笑来:“想不到你厨艺这么好,是谁教的?”
“是我母妃。”
霓云薇一愣。
其实关于齐清宴的母亲,霓云薇知之甚少。
便是他本人同她一起长大,霓云薇尚且疏忽他的心意,更何况那位早逝的赵才人。
霓云薇只记得,赵氏是景元帝酒后临幸的一名宫女,事后封了才人,也不过是泯灭在后宫中的一枚小小萤火。
齐清宴九岁那年,赵才人因病去世,宫内丧事办的极为低调,霓云薇当时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对此事几乎没什么印象。
后来没过几个月,在宫内第一次见到这位二皇子,当时霓云薇的皇后姑姑和太子哥哥都告诉她,这一位也是她的表哥。
自那以后,他们三个才开始形影不离。
斯人已逝,霓云薇轻声说:“抱歉。”
齐清宴摇头,目光中几许叹息怀念:“母亲没读过书,能教给我的不多。”
他指了指霓云薇手中的栗子糕:“这算其中一种。”
口中糕点甜而不腻,相识这么久,霓云薇竟是第一次听他谈及自己的过往。
“是么,可惜小时候没吃过你娘亲做的栗子糕,是不是比你做的还要香甜?”霓云薇眨了眨眼。
齐清宴一时无言,霓云薇一顿:“抱歉,我并非有不敬的意思。”
“不是。”
明月高挂,星子映烁,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其实……你吃过她做的栗子糕。”
“……什么时候?”
齐清宴目中有些黯然,叹息一声:“你果然忘了。”
“什么?”
不知为何,霓云薇被他目中带着委屈的黯然刺的一慌。
“你七岁那年,在御花园,我们见过。”
彼时一群权贵家的孩子们,一同随家人进宫参加皇帝寿宴,霓云薇作为丞相之女,又是太后太子至亲,故而即便年纪尚幼,仍有宫女领着走在一应贵女的最前头。
七岁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衣裙,脖子上挂着翡翠镶金璎珞,通身贵气,她听不懂也不想听一群姑娘的奉承,心里想着父亲说今日回去教她骑马的事。
经过御花园时,正巧碰到齐清宴。
赵才人不受宠,连带着齐清宴的日子只能算是勉强过活,若是想摆什么皇子架子是断断不可能的,所以那日他一身普通少年打扮,连个玉佩都没挂。
他蹲在地上抱着肩膀,似乎在哭。
有位瞧着约莫八九岁的姑娘见这衣着朴素的少年,登时呵斥齐清宴不懂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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