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布加迪不疾不徐停驶在江禧面前,后方车队愣是没有一辆敢变道超车,纷纷紧随其后泊靠等待。
 江禧不免有些傻眼。
 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爬山么……
 直到眼前车窗缓慢半降。
 车内男人略微倾斜了脸。暖光只敢在他侧颜写下难惹的笔锋,掩不住他眉眼锐利,鼻骨线起弧高挺,皮相精妙。又孤清。又明耀。绝代无双。
 他虚眯了眯眼,好像在为她的拦路有些烦躁。
 竟然是拦了周时浔的车。
 只是拦都拦了,江禧也不矫情,径直走近车旁,用一双潮雾般的眼凝向男人,声音低下去:
 “周先生,能不能麻烦您顺路……”
 但周时浔不给机会。
 江禧话没说完,漆黑车窗已然缓缓上升。车内的男人始终不露声色,近乎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完美诠释骨子里的脾性凉薄。
 原本她也不想招惹这个男人的。
 但实在是。
 当眼前车窗快要关阖那秒——
 江禧没犹豫,不管不顾地直接伸手过去,用力一把扣按住车窗,不准它升上去。
 ——实在是,让她心情很不爽。
 周时浔在这时偏过头来,敛低眼,视线落在少女紧紧攥按车窗玻璃的手,指节因抓力而微微发白。
 还是那样的普通话,说:“放开。”
 站在窗外的少女,白长裙,低微狼狈。
 白与黑的冲撞,柔软与强势的碰击。不论怎样,与生来便玩弄强权的上位者气场对峙显然不明智。这样缺乏理智的行为,让江禧占不到半点优势。
 不过,少女也有自己的聪明所在。
 “抱歉,我不是有意麻烦您。”她会将请求的语气放得低柔。
 “只是我答应过汪奶奶,今天会带阿风一起回家,如果被奶奶知道他这样半路扔下我,可能会惹她老人家不开心。”
 这是实话,江禧没撒谎。在【遊園】居住的这段时间里,女孩行为得体,进退有度,更有玲珑心思处处讨得汪氏喜爱。周家人有目共睹。
 就算繁忙在外的周时浔偶尔也会在电话里,听到祖母对弟弟的这位未婚妻称赞有加。
 女孩游说的措词富有技巧,貌似善解人意的合理。于是她手挡车窗的无礼动作进而演变为一种略显激进的莽撞。
 无礼惹人生厌。
 但莽撞,情有可原。
 江禧不确定自己这番说辞,能否打动这个冷性薄情的男人,只能赌一把。
 “周老先生过世已经让奶奶过度劳神,您一定不想再因为阿风的事,让她烦心。”
 否则以周时浔的身份,又怎么会大半夜亲自去夜场抓周锡风回家。
 “麻烦您载我一起回去吧。”当她的眼神一下子软下,少女楚楚怜弱的委屈感就出来了。
 最后,还会改口称呼他为,“大哥…”
 少女的尾音落有近乎祈求的成色。
 周时浔缓慢掀起眼皮。天色雾蒙,四处晦黯,他的眼色寡沉无度,唯有瞳孔深处折投一线冷光,如有实质般投向她,平静眸波下透出极具剖析力的危险。
 江禧像被他的目光烫了下,心口微窒,手指也不自觉缩蜷,乌密长睫因他眼底的审量感而轻轻发颤。
 周时浔的眼神实在骇人。江禧猜不透,于是就算心有不甘,还是迟疑着把手从车窗上拿了下来。
 净透无瑕的玻璃上,留有她清晰凌乱的指痕。
 一如女孩慌乱心跳的具象化透视。
 算了,江禧疲惫转身,心里忍不住暗骂“姓周的没一个好……”
 忽然,车门响起“啪嗒”一声。
 截断她的骂句。
 江禧迅速回头,双手扒住车窗凑了上去。
 黑色玻璃挡住她的鼻唇,只露出少女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眸型笑弯似月弧,望向男人的眼波仿佛盈着两汪水般湿霭潮漉,惊喜的神情被这双眼演绎得生动欲滴。
 “谢谢您。”她反应极快,自觉拉开门钻上了车,身姿灵活得像一尾游曳的鱼。
 车内温度开得极低。
 江禧刚刚淋过雨,衣裙被粘湿,从潮闷溽热的室外骤然浸入密闭冷气中,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还没等她缓过来,一丝冷香猝然挤入鼻腔。
 江禧顺势落眸下去,见到周时浔朝她伸手,懒漫摊开掌,食指略勾。
 淡薄的冷茶香随他腕骨翻动飘开,侵袭她的嗅觉神经。乌木焚香叠烧出浅淡禅性的凉,清消冷感的欲,末尾混染冰寒料峭的玉龙茶调。
 男人的嗓线浸泡在茶调香氛里,低磁发沉。
 “车钥匙。”他说。
 江禧却分心了。
 前一秒耳边里飘过的是“车钥匙”,后一秒脑内闪过的想法就变成“他的手可真漂亮”。
 男人手指关节精瘦削长,骨脂分明,指甲修剪得齐短干净。手背脉管线条利落蜿蜒,青筋凸起明显,张弛出非常浓烈的男性荷尔蒙魅力。
 金属机械表链圈缠在他骨感有力的手腕,与鸢尾钻纹的袖扣交相折射名贵光调,冰冷,禁欲,名品美学般夺目无暇。
 仿似有莹玉的光泛绕在他指尖。
 一霎晃晕了江禧的眼。
 导致她手比脑子快,在迟钝整整两分钟后,她已经不记得对方刚才说了什么。
 心里想着“还要握手这么客气”,手已经直接伸过去握住他,然后,毫不见外地蹦出来一句:
 “我也很高兴认识您,周先生。”
 冰凉绵软的手感落入掌中。
 陌生的微妙。
 女孩肤色冷白,腕骨盈瘦,手背皮肤细腻薄透,隐隐看得见皮下脆弱的青蓝血管。
 秀长纤指贴触在他手腕内侧的动脉处,指温冷凉,敷落轻微濡湿的柔软压感。
 周时浔淡敛下眸,视线落在江禧猝不及防握上来的手,明显停顿了下,稍显懒倦的眼色隐微波动,一闪而逝。
 他皱起眉,第一反应是从她指间冷漠抽手。不料江禧握得紧,他甚至施了些力度才抽离开,神态更为疲恹。
 命令的口吻也更冷了:“钥匙,拿来。”
 肌肤接触,男人的指戒无可避免地蹭划过女孩的掌心,触感冰冷,带来一点轻描淡写的、奇妙敏锐的,痒。
 “什么钥匙?”江禧略带困惑地看向他。
 手指不自觉弯蜷,反复抚触了几下被他无意擦滑的掌心位置,感觉异样。
 周时浔侧偏头,眼神瞟过她的手,没出声。
 江禧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摸了摸身上,忽然摸到了周锡风扔给她的那把车钥匙。
 但是——
 周时浔怎么知道周锡风给过她车钥匙?
 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您都看到了,是吗。”
 她故意制造的这场“英雄救美”的邂逅;包括演戏前她跟同伴在他车旁说的话,为了在周锡风那里刷存在她所用的这种——算不上光彩的手段。
 早已败露在周时浔眼皮底下。
 像个小丑。
 倘若换作别的男人,她还会想着试探。
 但周时浔不行。江禧知道,这个男人拥有常人不及的洞察力,锋利莫测,理性而缺乏情绪,任何自作聪明地试探在他这里,都变得拙劣。
 与其虚假,不如笨拙的直白。
 于是她立刻道歉:“对不起,大哥。”
 女孩蔫蔫地垂下睫毛,遮起眸下流转的小心思,表现得为难,“我不是故意戏弄他,汪奶奶也希望我能让阿风收收心。您知道的,想让他收性没那么容易,有时候迫不得已我只能用些手段……”
 周时浔半眯起眼睛,凝住她,漠然注视她的眸色带有一种由皮穿骨的审视。
 他压根不接招。
 车内本就冷却的气氛趋近冻结。
 分明彼此坐得十足距离感,可男人倾倒性的气场令人无处可藏。江禧如坐针毡,鼻尖是他身上弥散的冷茶香,眼前是他不着色半点情感的浅眸。
 这种感觉太被动,以至于她说出口的话像不受控,“但请您相信,我绝对不会做伤害阿风的事,更不会做有损家族利益的事——”
 她骤然截住话头。
 她在说什么?她竟然在向这个男人表忠心。她极力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跟那个骗走周锡风钱的女骗子绝不一样。
 当然她才不是这样想的。伤不伤害周锡风有什么所谓?为了完成任务她必须不遗余力,不择手段。
 但是她刚才说这话也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她拼命示忠的目的,只是不想在周时浔那里留下“诡计多端”的不良印象。
 毕竟整个周氏现在由他掌权。
 不管周家长辈有多认可她,这个男人都有“一票否决”她的权力。而她现在决不能被赶出周家。
 无论如何她都要完成这一单。
 无论任何阻力,任何妨碍,任何不利于她从黎贝珍的父亲手中拿到这份不菲佣金的困境,江禧都会竭尽全力、全心专注地攻克和踏碎。
 攻略周锡风?她势在必得。
 江禧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
 这是唯一能让她活下去的出路。
 不会再有了。
 比这更好的机会。
 周时浔这时斜她一眼,扯唇:“怎么不说了?”
 江禧一秒回过神,干笑两声:“怕您嫌我吵。”
 她怕再说就显得谄媚了。
 “总之,把阿风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我会比任何人都用心对他,保证以后让他乖乖听您的话。”她又补充了句。
 周时浔眼也不抬,修削长指闲散把玩着车钥匙,矜傲自持,像无视了她的废话。
 见他不理人,江禧撇撇唇,讪讪地闭上了嘴。直到车子平缓驶入【遊園】私人警卫区,寸头男驱车驶停在无人处,意在让她下车。
 江禧也没再多说什么,礼貌道谢。然而转身打开车门之前,倏然,她听到身后男人淡漠开口,字词透着些微讥嘲:
 “看来黎小姐对于这场联姻,很是享受。”
 明显听得出对方话里的讽意,江禧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懂也只能装着不懂,违心话张口就来:
 “当然啦,阿风虽说平时爱玩了些,但我信他本性不坏。作为未婚夫他在各方面条件都拿得出手,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音落,她走下车。又像想到什么,关门前转身回望向周时浔,她忽然弯起嘴角,眸中闪动的无辜光泽藏有狡黠的底色。
 她说:“大哥,周家在港城的地位首屈一指,我们黎家也不差什么。既然是门当户对的婚事,如果您愿意为我撑腰,相信这场双方长辈都看好的联姻很快会有好消息。”
 “为你撑腰?”周时浔像听了个笑话。
 瞥向她,薄唇勾起弧度,眼神却剥离浓烈讥诮的意味,反问,“我为什么要。”
 又来了,这种孤傲冷蔑的眼神。
 “要、要是我跟阿风在一起,我一定替您好好照顾他。”江禧强忍着被他眼神逼压的慌意,极力维持轻快的语调,回答,
 “至少不会再出现让您百忙之中,还要费心半夜捉他回家这种事。”
 女孩字词小心,语气是畏瑟。
 可眼神坚定不移。
 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割裂的矛盾感。既坦诚,又设防,表达的情绪介于这两者之间,哪种都有,哪者都不能完全概括,所以虚伪也看似真挚。
 “你在要求我做事?”男人腔调懒散。
 “是请求。”少女表情诚恳。
 周时浔轻挑眉尾,低哑嗤笑一声:“这么没诚意的请求?”
 江禧有些不服,脱口而出:“就当为了您弟弟,做一场稳赚不赔的慈善。”
 “哦?”男人慵懒地抬膝叠腿,“那么,你能让我赚到什么?”
 一句话让她微哽,“我…”
 “嗯?”他眼梢微眯,似乎不耐烦。
 她的确还没有能拿出手的筹码,暂时。
 周时浔一眼看穿她的想法,姿态高贵,音容里淌出的讽刺不加掩饰:
 “黎小姐,拿不出等价的筹码,你没资格求我。”
 布加迪豪车如它的主人那般孤高离开。
 江禧被成功噎在原地。
 是她的错。她高估了他跟周锡风的兄弟情,更低估了这个男人的不近人情。
 收起上一秒娇弱求怜的神情,她转身往【遊園】里走去,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这一瞬她恍然惊觉:
 即便当下自己套着富家女黎贝珍的千金皮,又如何。在绝对统治性的名门权贵者面前,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无从跨越的阶级差层。
 这种地位差,意味着上流家族习与性成的傲慢与偏见。
 她刚刚说:黎家也不差什么。
 黎家真的不差什么吗?
 不,对比港城首席豪门周家,黎家差得远了。
 如若不然,黎贝珍的父亲又怎么会找到江禧,在自己女儿顶不上的关头,哪怕找个冒牌货也要费尽心机与周家扯上关系。
 这群有钱人戏可真多。
 今天实在是精疲力尽,江禧也没心思再想这群有钱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遊園】里兜兜转转好半天,江禧最终在一栋红砖洋房楼前站定。三层摩登小洋楼,神秘风情,低饱和的暗红墙体隐于葱郁绿林,与整座【遊園】如出一辙的海派复古美感。
 洋楼正中挂了块金木雕花手刻匾。
 ——「Clanp普蘭佩」
 十分高级的名字。其实就是间家庭西式餐厅。
 现在还早,还不到正式用餐时间。但江禧实在饿得头晕脑胀。
 住进周家这半个月,虽然没见到周锡风,她倒也没闲着。每天要用尽各种手段讨汪氏开心,想尽办法打听周锡风的下落,再跟同伴轮流蹲守。
 除此之外,她还赚足了一百单【代见费】。
 所以江禧每天都很忙。忙到压榨睡觉时间,连续两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也忙到没时间吃饭,比如从前晚到今早她还没有认真吃到一顿正餐。
 不该用那碟炒牛河教训恶臭男的,可惜了。
 江禧后悔地叹一口气,看了眼手机时间,才五点多。她记得这个时间【普蘭佩】内只有采办工人在运送食材,主厨管家与一众佣人们的工作时间是六点十分。
 没什么人的话,她就不必时刻维持富家女黎贝珍的千金人设,吃个东西精致又挑剔。加上江禧本身对吃的东西一向没什么讲究,能饱腹就行,她决定随便煮个面吃完回去补觉。
 然而一迈进【普蘭佩】,江禧不免愕然惊住。
 当下氛围是安静。
 但整个中庭人来人往,阵仗很大。
 主厨管家携领一众菲佣家仆已经在纷纷备餐,所有人秩序井然,手脚轻悄娴熟,动作利落而迅速不紊。
 见江禧出现,侍女立即过来询问她想吃什么。江禧不想被这么多人盯着吃饭,于是快速选好餐食独自走上二楼,很快有两名侍女端盘上来为她布菜。
 正吃着,杀马特突然响了她几条微信,问她昨晚台球室里什么情况。
 江禧坐在二楼大厅的窗边,边吃边回他消息。空隙里无意间一个低头,忽然瞟见不远处,周锡风正往【普蘭佩】的方向过来。
 她唰地站起身,偷偷朝下望了眼,确认他真的进了一楼。
 这小子也是来吃饭的?
 这时候,楼下清晰传来周锡风的声音,打破原本的平静:“黎惠珍人呢?!”
 女管家礼貌询问:“二少爷是在找‘贝珍’小姐吗?”
 “管她什么珍,她人呢??”
 “贝珍小姐正在二楼用餐。”
 简单的粤语交谈,江禧勉强听得懂。
 她坐回座位上,叉下一块鱼子酱虾饼塞嘴里,轻转的眸波里带有一点思考。随后她抓起手机,边嚼边手指飞快地打字。
 片刻后,旋转木梯传来匆匆踏上的脚步声。
 一楼到二楼共设有15步阶梯。
 江禧留意过。
 她耳尖略动,眼睛落在手机屏幕上,心里却在随来人迈上楼阶的脚步声默念倒数:
 15、14、13、……
 屏幕上发来一条三秒的语音。
 3、2、1——
 第二条语音收到。
 周锡风走了上来,见到江禧开口就喊:“黎惠珍你……”
 江禧眉尖微挑,拇指按下语音外放。
 “bb,回國之前都仲話愛我,先過幾日就要結婚?”
 (宝贝,回国之前还说爱我,这才几天就要结婚了?)
 江禧手机里响起一道男声。
 粤语,尾声拖长,气泡音浓腻压低。
 适时打断周锡风的话,让他愣在原地。
 江禧悄悄掩下唇角的笑容,再抬眼瞬间切变满脸惊惶,手指胡乱点按屏幕,像是要暂停语音,又因为过度慌张怎么都关不掉界面。
 总之,第二条语音自动播放:
 “反正周錫風呢個花心少爺你睇唔上眼啦,聯姻都冇咩所謂,bb,我可以當三……”
 (反正周锡风那个花心少爷你看不上眼的啦,联姻也无所谓,bb,我可以给你当三……)
 在最关键的地方,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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