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禧倒还有几分冷静,压着莫名的心慌,凭记忆靠近球台,饥不择食地随手摸了个台球用来防身。
倏忽,“锵。”
翻盖打火机的清脆亮声。
回响在厅室四壁。
江禧警觉回头——
火机焰苗燎燃蹿起。
烫光跃然擦亮黑幕一角,幽微晃曳,暗昧中隐约照出那人的骨相立体,优容轮廓阴影深重。
是个男人。
但看不真切。
唯独,一双眼眸被火光清晰描映。
他微垂着眸,睫毛似鸦羽乌沉直密。
山根英挺而使眼窝深陷,眼尾狭长,眸色如碧水浅透的寡淡,眼皮薄韧,更显眼型漠然锋锐。
这时候,厚绒遮光帘缓慢对向拉敞。
黑幕被掀开。楼外,高饱和度的霓虹招牌灯鎏金溢彩,也鲜明,也迷离,一瞬铺满他背后的断桥老钢窗,挑亮室内,似真似幻。
男人半垂着头坐在那里,修瘦指骨翻拉火机,反转机盖,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啪”地一声扣熄火苗。
江禧像被钉在原地,表情愣怔。
她见过这个男人。
他是——
“大哥?!”前一秒还桀骜难驯的周锡风,转瞬收敛张狂,不难听出声音里的惊疑畏惧。
江禧霎时确定了男人的身份。
——周时浔。
准确来说,江禧只见过他的照片。
作为周锡风的家庭成员之一,在整个周氏家族与周氏产业,乃至整个港城名流商圈都拥有特殊地位的男人,自然也会出现在黎家递上来的档案中。
整个周家最具话语权的男人,绝对权力的拥有者,说一不二。
黎家当时对这个人也是讳莫如深,只对她说想讨好这位是天方夜谭。在整个港城,与他意见相左最终只会销声匿迹。
倘若她想顺利嫁进周家,周家大少的首肯必不可少。
但是,等等。
江禧像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将目光望向站在他右后方的寸头男子,感觉天要塌了。
这人是周时浔的手下?
那就是说,楼下那辆豪车是周时浔的?
也就是说,她对着车窗涂口红的时候,坐在车内后排的人是他?
最重要的是,她记得当时跟杀马特演戏之前,就是站在周时浔的车旁讨论“作战方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是不是意味着,周时浔有可能…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江禧被这个想法震惊了。
指尖一个哆嗦,握在手中的台球“咚”地落地,那颗黑8像见鬼了一样,竟然骨碌碌地沿直线飞快朝前方滚去。
正正好,就在周时浔的脚边停下来。
男士牛津皮鞋铮亮无尘,黑皮红底。往上是黑长袜,黑色西装裤管支起中间一道笔直竖痕,熨帖得不见半分褶皱,极尽视觉美感的优雅。
江禧知道,这种状况下她应该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装作不是自己。她不该再看。
她不该观察这个男人。
她会有麻烦。直觉这样告诉自己。
而她的直觉从不出错。
周时浔倏尔撩起眼皮,似有所觉般,视线径直越过这在场许多人,淡漠滑向她,精准捕获她躲闪的眼神。
江禧来不及躲开目光,生生撞进男人眼里。
那是怎样一双眼。
那双眼带有近乎灾难性的压迫力。寒凉,肃寡,虽浅犹深的平寂,斥足掌控阶级者强势威慑的审视感。
明明他只是坐在那里。
可一个森冷挑眸,便好像能将她剥得赤。裸。瞬息的想法是跑,偏又,动不了分毫。
在他之前,江禧自诩见过各路形色的男人,那些人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还从没有哪个男人会让她如此这般生出一丝微不可察、难以言喻的畏瑟。
“周先生,三更半夜咩事驚動咗你。(周先生,大半夜的怎么把您也惊动了。)”好在花臂男人在此刻出声,像救她一命。
花臂佬大抵也没想到周时浔会突然赶来,暗中给了手下一个眼神,示意所有人都别动。
转头又堆起笑脸,一口粤语说出四两拨千斤的谄媚:
“没什么大事,二少爷犯点错误而已。周先生放心,我带他回去跟我们老板解释清楚,道个歉,不会为难他。”
两方对峙,先解释的人已经输了气势。
周时浔没吭声,也没赏赐半点多余的情绪。他坐姿矜雅地抬膝叠腿,从江禧脸上敛回视线,垂眼把玩着火机,再未多分给女孩一眼。
江禧这才缓喘一口气。
私心想着他在车里应该没注意到他们吧,是她想太多了。
一旁周锡风听到花臂的话,气急了,冲上去指着就骂:“你个扑街——”
“周锡风。”周时浔总算开口。
他冷淡掀眸,一个眼神,足以让周锡风瞬间噤声。
周时浔倏地懒挑眉尾,瞥向花臂男人,修长食指轻缓抚蹭火机边缘。良久,他薄唇翕动,说着腔调微涩,甚至有些英语口音的普通话:
“人,你今晚带不走。”
口吻客观的一句陈述。
更像,一句施舍。
而且,他竟然没有讲粤语。江禧觉得奇怪。
花臂佬手里的玉把件险些拿不住。他清楚面对眼前的男人只有服软,于是勉强镇定,笑脸依旧,语气一低再低。
甚至听到对方讲国语,也立马跟着转了普通话:
“周先生,没人不知您是这港城商界话事人,平时论项目工程我们老板是不够您玩,只是一码归一码。”
“这次的事,确实是二少爷欺人太甚,连我们老板的爱人都下手抢,实在坏了规矩。”
他皮笑肉不笑:“个人恩怨,周先生就不要插手了吧。”
江禧这才听明白,原来是弟弟在外闯了祸,要哥哥过来收拾烂摊子。
这小子可够废的。
半晌,周时浔哑然呵笑了声:“爱人?”
他看着花臂男人,像被逗乐,语调讥讽又刻薄,“你们老板,倒是不挑。”
花臂佬闻言皱起眉,“周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周时浔蔑他一眼,神色带有稀微疲惫的倦恹,食指略动,朝旁边随手一个勾点动作。
寸头男递上来一个信封。
周时浔歪头,侧低眸,从信封里抽出沓厚度不薄的相片,手腕一个转扬,哗啦一声抛甩向花臂众人。
顷刻,相片洋洋纷飞似雪摇落,淋散满地。
透过照片雨簌簌飘洒的缝隙,江禧窥见周时浔背窗而坐,姿态慵懒,不由地惊滞。
男人三七侧背头,眉弓骨锋凌野性。浅眸流涌浓郁湿冷的光,鼻线削利挺直,唇薄透欲,下颌流畅精绝。
东方绅士的卓雅风度在他举止间自成格调。
气质是清贵,眼神却倦怠孤傲。
就像,港岛城炽燃的最后一簇焰火。幽蓝,低温,因遗世而孤美。
在他背后,是整个旺角最靡丽璀璨的华光。当他倏然勾唇,便令那片华彩灯影刹那虚化,失真,点点朦胧的红绿光斑在此刻,沦为他优越皮囊的陪衬。
寸头男忽然出声,打断江禧的注视,“据我们调查,你们老板那位所谓的爱人,实际为案底丰富的诈欺惯犯。擅长同伙作案,有计划,会演戏,这半年从二十多位老板手中骗钱骗资源,入股套现。”
同伙作案,有计划,会演戏。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禧总感觉当寸头男说到这时,周时浔似有若无地抬了眼,朝她投来轻飘飘一瞥。
像被影射到一般,让她莫名就想起自己跟杀马特在他车旁边商量做戏的事。
况且,在场除了江禧以外都是港城人,他明明可以用粤语交流,却偏要说普通话。
一颗心当即又揪悬起来。江禧本能跳开目光,低头作势看向散落在脚边的几张照片,发现上面出镜的女人果真都是同一个,而与她亲密接触的男人们则各不相同。
人傻钱多大概是唯一共同点。
比如周锡风。
啧。江禧抬头瞟了眼周锡风,看得出他脸色十分难堪。
花臂男人显然没料到这出,也懵了:“周先生,这些是真的??”
“你现在去警察署,还能见到她。”周时浔口吻已经烦了,“哦对,还有她的主谋老公。”
“她还有老公?!”花臂震诧惊叫。
花臂佬像在思考,将手把件放上油亮反光的头顶,来回滚动,又拿在手里搓玩几下,最后对着周时浔谄媚一笑:“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叨扰周先生了。”
周时浔恍若未闻,神色始终淡淡。
花臂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连连点头弯腰示意,之后对着身后大手一挥:“撤!”
闹剧总算结束。从楼里走出来时,外面已经下雨了。
江禧一眼瞄到杀马特还发动着车在等她,偷偷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走。
打发走同伙,江禧刚在心里泄了口气,谁成想一抬头,猛然又撞上周时浔的双眸。
手下在身后为他撑开黑伞。
伞边落下圈圈点点的断线水迹,像天地独为他漫开的一片幽凉珠帘。隔着淅沥雨幕,周时浔睨了一眼她,又看了眼杀马特开走的方向。
他只字未语。
她却心惊胆颤。
之后她眼睁睁看着,寸头男躬身替周时浔拉开那辆布加迪后车门,而男人一言不发地弯腰上车。
……这还真是他的车啊。
虽说她不在意周时浔怎么想她。
可她在意周锡风啊。
那小子看上去很忌惮他哥。瞧他,现在哪里还有之前那副拽天拽地的少爷做派,甚至他都不敢随便上周时浔的车。
淋着雨也只能乖乖站在外面,见到男人半降车窗,才开口征询意见:“哥,我坐你部車?”(哥,我坐你的车吗?)
周时浔没搭腔,只命令,语气不容置喙:“阿爺五七墳之前,唔準出門。”(阿爷五七坟之前,不准出门。)
他们讲了粤语交流。
江禧听不太懂。
只见周锡风突然反应变得强烈:“阿哥你都知噶,我系為咗避黎家嗰個蠢鬼女人!”(哥你知道的,我是为了躲黎家那个蠢鬼女人!)
这回听懂几个字,“黎家那个蠢鬼女人”。
江禧:?这蠢材骂谁呢?
当周锡风喊出“蠢鬼女人”几个字,江禧明显感觉周时浔往她这里斜了一眼,眸波似沉水静渊,情绪莫辩。
也只一眼。
贵不可攀一般地,很快收回。
“畀人呃嘅錢,邊嚟嘅?(被骗的钱,哪来的?)”周时浔似乎耐心将尽。
周锡风像被完全逼矮下去,他不敢说谎,立马撂了实话:“……喺、喺阿姐手裏攞嘅。”(从姐姐手里拿的)
“自己條數自己平。”(自己的帐自己平)男人升起车窗前,扔下一句,“平唔掂,以後都冇出門。”
(平不掉,以后都别出门了。)
周时浔离开后,周锡风看上去十分沮丧焦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身边的江禧,烦躁道:“你怎么还在?究竟谁啊你?”
江禧还没等开口,忽然一辆劳斯莱斯驶停在两人面前,从驾驶位下来的司机江禧认识,是周宅的总领管家。
“二少,大少爷安排我来接您回家。”中年管家语气谦恭,随后看向江禧,温柔说道,
“黎小姐也一起吧。”
周锡风疑惑:“黎小姐?”
“周锡风。”江禧这时叫住他。
她眼睫弯了一点,唇色秾艳,有种咄咄逼人的美,说出口的话带着点甜腻笑意,“今天幸会。”
她略歪了下头,“我就是黎贝珍。”
“最近你忙着在外面受骗,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在你家小住半个月了。很遗憾,一直没机会跟你见面。”
“什么屁话,谁忙着受骗!”
周锡风嗤声,“到时候你,你赖在我家做什么?是自己没家还是没自尊心?”
江禧看了眼前排开车的管家,佯作无辜:“你误会了阿风,是汪奶奶让我……”
“少拿我奶奶说事!”周锡风不耐打断她,“你黎家那种小门小户也想攀高枝,什么年代了少做点童话梦吧,真当什么阿猫阿狗我都会娶吗?”
他撂下狠话,“告诉你,这种狗屁联姻你想都别想,回去收拾东西给我立马走人!”
“可是阿风,”江禧却不轻不淡来了句,“你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江禧心里清楚,像周锡风这种放诞不羁的浪子,最反感拘束,自然也就极其厌恶被家族包办婚姻。
不过,这不应该是他知道江禧身份后破防的原因。
或者说,不全是。
那么他为什么会发火?
也许是因为。
“因为我也知道你被其他女人骗钱的事吗?”江禧说。
因为太丢人。
周锡风明显被她一语戳中,当即恼羞成怒:“我看见你就烦,对你没有丝毫兴趣,更不可能跟你结婚听懂了吗?”
“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对我没兴趣?”他语感逻辑太弱,想反驳,实在不需要任何技巧。
在周锡风彻底被激怒前,江禧反而又软下态度,否定他,再给予安抚:
“你放心阿风,就算你讨厌我,我还是会站在你这边,所以今晚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不会告诉汪奶奶。”
女孩狡猾得像只坏猫,脸蛋美,笑容甜,伪作真心。
“你!”周锡风气得咬牙,指着她想斥责什么,又发现说不过她,干脆眼一闭直接睡觉。
以为他总算消停,江禧也打算补个觉,可这小子果然没让她失望,车刚开上盘山公路没多久,他又开始作妖:“停车。”
“二少爷有什么需要?”管家听令停下车。
周锡风猛地拉开车门,把江禧推下去,冷笑:“还有心思睡觉,下车。”
江禧:“……”
她觉得他真是挨的揍少了。
“二少爷,还没到半山腰,这个时间恐怕不会有其他车辆经过。”管家提醒道,
“在这里下车,黎小姐只能淋雨步行上山。”
周家祖宅——【遊園】
位于平澜苍山顶。没错,周锡风就是这个意思,他就是有意刁难,就是要让江禧淋雨爬上山,知难而退。
“她不想爬,下山的路可比上山好走。”他大发慈悲地给出选择。
“二少爷,我不建议您这样做。”管家适时制止,“老夫人知道的话——”
“别拿她压我,开车!”周锡风一拳锤在驾驶椅背,暴躁吼道。
劳斯莱斯很快消失在雨夜。
江禧无语望了眼天,雨势未减。
管家说得对,这条上山路唯一通往的方向只有【遊園】。江禧瞥了眼手机时间,凌晨三点半,这个点自然不会有其他车辆经过,想打车更是没戏。
只能先冒雨往山上走了。
这笔账,早晚让周锡风还。
如她刚才所说,半个月前,江禧以黎家大小姐黎贝珍的身份,正式住进周家祖宅。
那是她精挑细选的时机。
因为半个月前,周家老先生于遊園病逝。
原以为周家办着丧事,作为子孙辈,周锡风理应在祖宅帮手葬礼事宜。只要他在家,江禧就有无数个办法争取到两人相处的机会。
谁能想到这小子为了躲她,自己爷爷葬礼都不顾就跑出去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还蠢到被骗钱。
想到这里,她迅速掏出手机,将刚刚录下来的那段音频导入粤语翻译软件,很快搞清楚了临分别前,周时浔命令周锡风那两句话的意思。
其中一条是:
周锡风在周老爷子五七坟之间不许出门。
时间换算一下的话,还有20天。
很好,送上门的机会来了。
冒雨爬了一个多小时,江禧气喘吁吁停下来,双手撑膝,低头喘着气努力调整呼吸。好半天才缓过来,她仰头望了眼,已经可以瞧清山顶别墅群宅的辉景。
天快亮了。
雨势渐收,碎落在叠翠绿谷中涟漪回响。山雾涨起,穹苍被晕成浓度深稠的宝蓝色,水汽似轻烟纱幕萦弥,灰沉沉地缭绕山涧。
不远处,【遊園】私区警卫系统开闸。
管家携领一众黑衣家仆与帮佣撑伞走出来,所有人神色端肃,列为四队,分别站在四扇镂空雕花古铜门侧,等候迎接来客。
江禧想起自周老先生过世后,每日都有全国各地的政商权贵前来祭奠,只是没想到天刚亮就有吊唁的客人上山来了。
正想着,后方骤然打来双道强光——
江禧本能转身,险些被两道亮如白昼的远光车灯晃瞎眼,对方似乎也很快觉察到她,强光一霎收势切变近光。
正好,她现在又困又饿,走不动了。
想也不想地做出拦车手势之后,江禧才看清,自下坡弯道疾驰驶来的这辆漆光黑布加迪,隐约…有些眼熟。
布加迪顶奢优雅如英伦绅士,车尾在凛冽疾风里水汽喷薄,宛如白茫猎猎的斗篷。而它后方,还有数十辆名贵豪车整齐跟随,光耀夺目似宝石,丝尘不染,气势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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