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城旧事(黄鱼听雷)

孟姝莞尔：“放心。”
两人上了车，并没有发现斜后方停着那辆车。张驰回到雩水湾，又接到总所老万的电话，说需要他们这边分所的一份文件，并不急着要。张驰还是开了车出来，开到半途就撞见刚才那一幕，他坐在车上旁观，心里琢磨着要是那男人不识趣，他就下车一趟。
可全程她处理的有条不紊，还给那碰瓷的人递了瓶水，这么多年，她和他都变了很多。

孟姝将钟倩茹送回了家，从小区出来，走到路边去拦车，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停在眼前。副驾驶车窗摇下，孟姝看见了车里的张驰，愣了两秒，张驰开口：“上车。”
孟姝坐进车里，正要问他怎么在这里，张驰侧头看她：“刚才那位是你同事？”
孟姝嗯了声：“你怎么知道，你看到了？”
张驰没否认：“以后这种事你少出头，要是碰上个没分寸的，难免会动手。”
孟姝：“她爸妈出国旅游了，她一时遇到这种事，找不到人，再说我们关系挺好的，我总不能不帮吧。”
张驰：“你和她才认识多久，以前的那事，你还没长性？”
孟姝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那不过是小时候的事，再说又不是所有人都跟她一样。”
车里气氛一时僵持，张驰没说话，孟姝没忍住转头看他，瞥见了他西服下摆沾的灰，张驰接触到她的眼神，顺势低头瞧了眼，脸色稍霁：“今天上园山去了一趟。”
孟姝语气迟疑：“今天是叔叔的祭日。”
张驰神色漠然地点了点头。
孟姝：“那唐姨呢？”
张驰扯了下嘴角：“这么多年，自从我爸走后，我爸这个名字就成了她的心病，提都不能提，怎么还会去园山看他。”
自从叔叔走后，张家发生了好多事，孟姝又因为出国念书，并不清楚唐婉华的事儿。虽然她在张家住了快十年。但孟姝和唐婉华始终关系不亲，因为一些原因，唐婉华对孟姝也一直都是淡淡的。
过了会儿，孟姝打破沉默：“过两天是阿姨生日，我到时候会上门一趟。”
张驰：“来之前告诉我一声，她这几年脾气不太好，也不怎么喜欢见人。”
张驰把孟姝送到小区楼下，她下车之前，出声叫住了她：“真不用给你再找房子？”
孟姝转过脸：“我以为我们那天晚上说得很清楚，我想把这两个月的租期住完。”
张驰看了她半晌，一言不发地点了两下头，最后没再多说什么。
唐婉华生日当天，碰上孟姝休息，孟姝打车去了趟雩水湾。出租车不能开进小区，孟姝在门口下了车，她除了给唐婉华准备的礼物，还买了果篮。
孟姝乘坐电梯上楼，到了十二楼，她出了电梯，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这才抬手敲门。
门里传来渐近的脚步声，过了会，门应声而开，孟姝看着来人，一时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唐婉华，她轻轻叫了声：“唐阿姨。”
唐婉华瘦了很多，以前那头在耳后挽髻的长发剪短了些，随意拿了头绳扎了个低马尾，发丝掺白，看着老态了不少，身上也是一件有些旧了点驼色针织外套和黑色裤子。
唐婉华没说话，门开大了点，让孟姝进来。孟姝换上拖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唐婉华走路姿势不便，右腿微跛，从厨房给她倒了杯水出来，孟姝起身接了过来：“唐姨，我不渴，你的腿怎么样了？”
唐婉华的腿是在叔叔出事那一年，她在路上出了车祸，做了手术后就留下的毛病。
唐婉华：“老样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姝：“半个月前。”
唐婉华也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在哪个医院上班？”
孟姝：“在三院。”
唐婉华又问：“和张驰见过了？”
孟姝没隐瞒：“见过。”
刚说完，玄关处又传来开门声，还未见到人，就听到周戈大声嚷嚷：“唐姨，我来给你过生日。”
孟姝和唐婉华一齐儿看向玄关，张驰在周戈身后，周戈见到孟姝，倒也不意外，刚才进门前，张驰就跟他通过气，让他别乱说话。
唐婉华：“我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
周戈油嘴滑舌：“瞧您这话说的，您也才五十四，怎么就一把年纪了，等你八十大寿，我还给您过生日，我们等会出去外面酒店吃饭，我给你订了包厢。”
唐婉华不领情：“浪费那个钱做什么，在家里随便吃点就行。”
张驰：“包厢都订了，就在这附近，不远，吃完就送您回来。”
有了周戈这个轮滑油，唐婉华松口答应。孟姝陪着唐婉华坐张驰的车，周戈开自己的车。孟姝坐在车上，无端想起以前他和张驰坐在张叔叔的车上，唐婉华坐副驾的光景。
透过后视镜，张驰瞥一眼孟姝，她坐得规规矩矩，脊背挺得笔直。这么多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碰上他妈在场，总是摆出幅正襟危坐的样子来。
酒店确实离雩水湾不远，半个小时的车程也就到了。几人下车，一行人往二楼走，进了间装修雅致的包厢，他们人少，张驰特意订了小包厢，不然倒是显得寥落。
周戈把菜单推给唐婉华：“唐姨，你看着喜欢吃什么，我给你点。”
唐婉华：“你们点吧，我随便吃点就行。”
周戈自己拿着菜单，报一道菜单上的菜名，就不时问张驰一句：“这咱妈喜欢吃吗？”
张驰被他追问得烦了，拿过菜单按着唐婉华和孟姝的口味，径直点了几道菜，就让服务员去上菜，周戈不满：“哎，你也不问兄弟我喜欢吃什么？”
周戈说着，拆了包烟刚抖了根出来，张驰拿着菜单叩了叩桌子，提醒他别抽烟。
周戈把烟推了进去：“害，我都忘了唐姨还在这，这平常出去应酬，习惯成自然了，一进包厢，就习惯掏烟开酒。”
唐婉华说了句：“周戈，烟酒啊还是要少碰，对身体不好。”
唐婉华这话虽是冲着周戈说，其实倒不如说是讲给张驰听，周戈上道：“唐姨，我会帮你盯着驰子的。”
孟姝没忍住问：“你们应酬很多么？”
周戈：“怎么不多，中国人谈生意，都是酒桌上谈出来的，而且驰子又是搞非诉讼这块，那就更不用说了，驰子那会被灌得差点进––”
张驰啧一声：“你今晚话怎么这么多？”
孟姝看了张驰一眼。
席上的气氛倒也还算热闹，周戈时不时逗贫几句。期间，唐婉华起身要去上厕所，孟姝陪着她一起去。两人出了门，唐婉华说：“你也不用陪着我，去个洗手间我自己还能去的。”
孟姝：“没事，我也正好想去洗手间。”
孟姝和唐婉华上了洗手间出来，身后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婉华。”
孟姝回头，就见一个穿着浓艳的中年女人上前来，女人有些发福，圆脸细眼，脖子戴着条弥勒佛吊坠，嗓门亮：“哎，还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你也是来这里吃饭？”
孟姝察觉到唐婉华抓着她手腕的力道紧了紧，面色闪过一丝慌乱：“真巧，我儿子带我出来吃饭。”
中年女人看看孟姝，又看了眼唐婉华，语气关心：“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唐婉华声音冷冷的：“没什么不好的，过日子不就是那样。”
中年女人似要和唐婉华话家常，轻叹了口气：“我们团里的那些人前几日还提起你呢，当初你们家里出了事，哎，我们团里的人——”
唐婉华生硬打断：“没事，我们就先走了，改天再聊。”
孟姝扶着唐婉华离开，两人刚走两步，就听到后面传来另一道声音，似乎是中年女人的朋友：“那人谁啊。”
“以前我们剧院的一团的副团长。”
“这身衣服，这腿脚，还是你们剧院的副团？”
“哎，你懂什么，她以前可清高得着，后来她老公出了事，她又出了车祸，就变成在这样了。他老公出事那天，他家药厂的员工中毒成了半死人，至今还在医院躺着，这人啊，谁也不能得意一辈子。”
孟姝看了眼唐婉华，唐婉华面色如常，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唯有搭在她手腕上轻颤的手泄露了唐婉华的情绪。孟姝心下不舒服，吸了口气，刚想扭头说两句，唐婉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声音不变：“回去。”
孟姝不放心：“唐姨，你别在意。”
唐婉华淡淡笑了笑：“这么多年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走吧，快回包厢。”
两人回了包厢，经过刚才那一茬，唐婉华情绪不高，明显张驰和周戈都察觉到了，大家粉饰太平，切了蛋糕，也就准备回去。出了包厢，唐婉华叮嘱周戈：“时间不晚了，周戈，你送孟姝回去，我和张驰一辆车。”
周戈抬头看了看张驰，张驰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周戈应了声：“行，唐姨，生日快乐。”
“哎，好孩子。”唐婉华又看向孟姝，“以后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别来看我了。”
孟姝怔了怔，抬眼看着唐婉华，唐婉华转过身，对着张驰道：“走吧，我累了，送我回去。”
张驰扶着唐婉华上了后车厢，他关了上车门，看了眼斜后方钻进周戈车子的孟姝，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妈，刚才出什么事了？”
唐婉华面无表情：“没什么事。”
张驰看了眼后车座的唐婉华，她不声不响看着窗外，就像一座经年累月的雕像。这几年，唐婉华时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张驰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言未发将车子开上柏油大路，静静开了一段路。等车子穿行于昏暗寂静的隧道，黑暗如同流动的液体漫过车身，唯有隧道口那一点晕黄微弱的光源，车里传来唐婉华略显疲倦的声音：“我们家的这蹚浑水，你就别让孟姝蹚进来了。”

孟姝第一次来到浔城，这个小镇人口中的大城市，是在她八岁那年。她父亲在一次跑长途的过程中，货车出了事故，人当场就没了。
孟姝坐在副驾驶，小身板挺得笔直笔直的，双手紧紧攥着安全带，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街道，小小的脸孔露出几分怯生生的。车窗外高楼林立，五光十色的灯光，好看极了，就跟电视里演得似的。
爸爸去世后一周，唐阿姨来到吴婶的家里，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以后她就住在她家了。
小孟姝噙着两泡眼泪，抬头盯着眼前这个高瘦漂亮，身上香香的阿姨。她不知道这唐阿姨是她家什么亲戚，她长这么大，身边除了他爸爸，就再没见过其他的亲戚。
隔壁的吴婶告诉她，唐阿姨以前承过她姥姥姥爷的恩，如今接她去浔城，也算是报恩，让她踏实安心去城里住，唐阿姨的老公有钱的很，开大公司，在城里住着大别墅，你往后也要跟着享福喽：“哎，小孟姝，你这是乌鸡要变凤凰咯。”
小小的孟姝泪眼汪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才不要变凤凰，我要我爸爸回来！”
吴婶长长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可怜见儿，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就这样，孟姝坐上了唐阿姨的车，跟着唐阿姨来到了浔城，一个她陌生的地方。吴婶没有骗她，唐阿姨确实住在大别墅里，孟姝下了车，乖乖地站在车旁，抱着书包，仰着脑袋看着眼前的三层小楼的独栋别墅。
唐阿姨从车上下来，锁了车，见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过来牵她的手：“怎么不走了？”
孟姝没吭声，任凭唐阿姨牵着她走进别墅。
开了门，有个戴着围裙的保姆迎了上来：“回来啦，我这饭刚做好，您先吃点？”
唐婉华脱了高跟鞋：“开了一天的车，我这会没什么胃口，廖阿姨，你带孟姝去吃晚饭，张驰呢，又不在家？”
保姆廖阿姨解释：“驰子刚才来了电话，说在周戈家吃晚饭，不过来了。”
唐婉华蹙眉：“这暑假两个月，都玩野了，等他爸出差回来，非得说他一顿才行，孟姝，你跟廖阿姨去吃晚饭，吃完了，廖阿姨，你带她回房间休息，顺便帮她洗个澡，她房间都是收拾好了吧？”
“都收拾好了。”廖阿姨微微弯下身子，“你叫孟姝是不是，来，肚子饿了吧，阿姨带你去吃饭，吃饭前，咱们先去洗个手？”
孟姝低着头轻轻嗯了声。
唐婉华上楼回了房间，孟姝跟着廖阿姨进了洗手间，洗手台一尘不染，廖阿姨拿手试了试水温，拉过孟姝的手放在水龙头底下，挤了点洗手液，揉搓着孟姝的手指：“你几岁啦？”
孟姝小声回答：“八岁。”
廖阿姨抽过纸巾给孟姝擦干了手：“行了，去吃饭吧。”
孟姝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埋头扒饭，不怎么夹菜。廖阿姨给她盛了一碗汤，见小姑娘从上桌到现在就干吃白米饭，又用公筷给她夹了块排骨：“多吃点肉，瞧你瘦的。”
孟姝从碗里抬起脸，声如蚊蚋：“谢谢廖阿姨。”
廖阿姨目露慈爱：“真乖，多吃点。”
用完了晚饭，孟姝没下桌，坐在餐桌旁看廖阿姨收拾，看了会儿，她溜下椅子，小心翼翼拿着她的碗筷送到厨房，廖阿姨折身出来，就见这么一副景象，连忙上前几步，接过了孟姝的碗筷：“哎，这些事，阿姨来就行，你坐着，等我收拾完，带你去房间，给你洗个澡，坐了一天的车，也困了吧？”
孟姝点点头，又乖乖坐回椅子上。
等廖阿姨收拾完，带着她上楼，到了二楼，廖阿姨推开一间朝南的卧室：“那这就是你的房间了，今天刚收拾出来的，喜欢吗？”
孟姝双手抱着书包，看了眼房间，淡粉色的墙面，贴墙放一张白色公主床，床头旁是白色的书桌，白色的椅子，还有一面大衣柜，也是白色的。
廖阿姨：“书包放下吧，阿姨先带你去洗个澡。”
孟姝跟着廖阿姨进了洗手间，廖阿姨给浴缸蓄水的功夫，扭头一看，孟姝呆呆站在原地，身上的衣服还完完整整穿着，不由笑了：“衣服脱了啊，阿姨给你洗个澡。”
孟姝不动，廖阿姨起身要过去帮她脱衣服，听到她说：“阿姨，我可以自己脱衣服洗澡。”
廖阿姨笑了：“还害羞了，行了，你自己洗吧，洗完后，叫阿姨，阿姨给你穿衣服。”
廖阿姨走出浴室，替她把门关上，孟姝回头看了眼关上的门，这才慢吞吞脱了衣服，钻入浴缸里。
孟姝洗完澡，自己拿着浴巾擦干身上的水，又穿上了睡衣。廖阿姨上来的时候，就看见穿戴齐整的孟姝，说：“哎，怎么这么乖啊你？”
孟姝掀开被子，爬上床，钻入被窝，被子拉到下巴，闭上眼睛。廖阿姨见她上了床，替她把灯关了，又带上卧室的房门。
被窝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和唐阿姨身上的香水味不大一样，像是皂香味，孟姝嗅了嗅，过了会儿，从被窝伸出一只小手抹了抹眼角，她想她爸爸了，虽然唐阿姨家里很大很漂亮，可她想爸爸了，也想她妈妈了。
她妈妈在她出生的时候就走了，她只在爸爸的手机上看过妈妈的照片，她不想住漂亮的大房子，她只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孟姝吸了吸鼻子，听到楼下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她停住了啜泣，竖起耳朵：“阿姨，我妈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房间休息呢，你晚饭吃了没，没吃的话，阿姨给你下点面条？”
张驰嫌廖阿姨唠叨：“吃了吃了，不是打电话都和你说过在周戈家吃晚饭吗？还问，那个白色的皮鞋，是不是我妈带回来那小孩的？”
廖阿姨又好气又好笑：“多问两句就不乐意，是你妈带回来小姑娘的鞋子，漂漂亮亮白白的一个女孩，看着挺讨人喜欢的，驰子，你可不能欺负人家。”
张驰说着要往楼梯口走：“我爸说了欺负女的不算男人，我才不会欺负女孩子，她人呢。”
廖阿姨：“人回房间睡下了。”
“这么早就睡了？真能睡。”
躺在床上的孟姝眼角挂着泪珠，撇了撇嘴，她才没睡着呢。
第二天，唐婉华醒来的时候，就见自家儿子的房间门大咧咧敞着，暑假这一阵子，还是难得起了个大早。唐婉华走了进去，见张驰边吃薯片边玩游戏，唐婉华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一大早就吃这些垃圾食物？”
张驰抬头：“我爸今天回来不？”
唐婉华：“昨晚来了信息，说是今天回来的，别吃了，下楼吃早餐去了，今天在家里待着，等你爸回来，我们晚上出去吃饭。”
“不去，我和周戈说好了，今天还上他家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