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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驰驰响当当)


他不必再日日回家,在学堂里多了洒扫整理的力气活儿要做,但比从前好过许多。
他更多见到顾怀璧。
他知道她从小便得到过很好的教养。先生说来古奥晦涩的东西,她甚至可以三言两语给他讲明白。
当他表示赞叹时,顾怀璧有小小的得意:“当然了,这是我爹教我的。”然后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便会流露出一瞬间伤心,因为她的爹已经死了。
他不敢叫任何人知道自己与顾怀璧的交集,他也不明白这个遥不可及的神女为什么会低下头来,在人间的尘埃里看到他。
少年人的心很小,一次碰面就可以叫他激动很久。
宗学里的男孩还有另一件常做的事,他们会去偷看顾怀璧练剑。
从门缝里瞥一眼,白衣少女在庭院中提剑起舞。
顾禹柏初见时只觉得美,像是白色的孔雀,轻灵优雅,不似人间景。后来他开了一点窍,懂了一点事,觉得她的剑法其实软绵绵的,她似乎喜欢舞剑,而每每做起这件事,又令她感到哀伤。
顾怀璧被人察觉偷看时回过身来,男孩们四散奔逃,只把顾禹柏推了出去。
他撞上门缝发出一声响,狼狈地一抬眼,正对上顾怀璧幽静的目光。
顾怀璧走出来,问他:“你想学功夫么?我可以教你。”
他也终于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困惑,为什么一招一式看上去都极为凌厉漂亮,又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顾怀璧笑了一下,伸出她的手腕,示意他可以搭上来。
顾禹柏不敢,她拉住他的手搭上手腕,皓腕凝霜雪,他从不知道人的肌肤可以这样柔软细腻,顾禹柏霎时面红耳赤。
顾怀璧问他感觉出什么没有,顾禹柏只是在原地脸红,他又想躲起来,但不知该躲去何处。
“噢,我忘了你应该没学过搭脉。”她收回手,手腕再次被纯白的衣袖覆盖,她脸上的神情宁定又天真,说的是:“师父伤了我的筋脉,我还能行动自如是他手下留情。我的剑已经不能再伤人了。我的父亲曾说,我本该是能开宗立派的剑术师呢。”
她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盯着他时,眼中雪亮:“我教你吧。你的根骨极好,若能使出这样的剑术,就没有人再能欺负你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
顾怀璧把未出鞘的剑压在他的颈侧,自己也凑近了他:“但我有一个条件。以后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忠心,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的神情还是很愣,却脱口而出:“我的命都是你的。”

第160章 她最开始并没有爱上他。她只是确定了,这个少年人真的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慷慨赴死
“只是努力一点往上爬算什么?我可以为顾怀璧去死,也可以为顾怀璧活出一个人样来。”
他就那么一天天长大了。得了充足的食物,有了干净的衣裳,脱去青涩外表,才看得出是相当俊朗的少年人一个。
他比所有人都更有冲劲,当一个聪明人肯下笨功夫的时候,他当然会无敌。
然后他在同辈人不怎么庄重的调侃里,知道了另一件事——顾氏宗学既是给顾家培养后代,也是在选未来的家主,或者说,是在给顾怀璧选婿。
她是前任家主的女儿,而这中间多年,家主位置空悬,只能由族老们联合暂替。这不代表他们很团结,是因为谁也不服谁,然而谁也压不下谁,只能如此共存。
顾禹柏明白了顾怀璧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很孤独,她失去了所有家人,被养在这间高大而幽深的屋子里。
他也明白了她眼里为何总是很淡漠,甚至带着厌倦。
因为她知道她被族老们作为一件“战利品”——得到顾怀璧的人得到顾家,反过来也一样,成为顾家家主的人拥有顾怀璧。
但那并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
就像顾禹柏后来看到的很多竞争一样。
注定的胜利者和参与者,他们有不同的起跑线。
家世更好的人背后有自己的父辈,有叔伯支持,他的身后只有姓顾的泼皮,还随时可能暴露他的身份。
即便他优秀到让人侧目的程度,留给他最好的路,不过是成为顾家的家臣。
每一次考校,即便他做得再好,他也拿不到第一名。所有人都自动地明白了,当这个第一有实力以外的意义,应该拿到它的,就另有其人。
而在学堂的最后一次考校中,先生给了他所有科目的第一。
先生对他说:“我为此将被辞退离开这里了,但我看着你长大,能告诉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个。我以老师的名义向你保证,这个第一是你应得的。顾禹柏,你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往后我不能再教你什么,也许不会再见,但你要记得珍重自己。”
顾禹柏跪下对他行了一个大礼。
少年们结束在宗学的学习,有些回到自己家中,有些开始打理家族的生意。顾禹柏也开始从顾家领到一份月钱。
他们一天天长大,顾怀璧也在一天天长大。
她的选婿不能再拖下去。
顾崇山很有希望,他每次的考校成绩都优异。也算相貌堂堂,更有长辈作为后盾。
一家一姓之内,有如一国之内,也分贫富等级,有人资源在手,有人至死不明白游戏规则。
顾禹柏的痛苦在于他明白游戏规则是什么,但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又觉得连痛苦都是一厢情愿,他这样的人,也能去肖想顾怀璧么?
顾怀璧与他出来赏月,两人的碰面从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她坐在树枝上晃悠她的小腿,看着很远的地方,轻轻哼着歌。
然后她低头看顾禹柏:“我觉得你很好,这里,只有你很好。”
有她这一句话,他想他从此无所不能了。
自他记事起,等待他的就是这样的命运,永远要拼了命才能得到跟旁人一样的机会。
若再想得到旁人口中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就要行非常之事。
恰逢有个都尉奉命在乐临附近剿匪,许是看上乐临富庶丰饶,他选了乐临为驻地,在此间久久逗留。也顺道从富户手中盘剥不少好东西。
再强横的百姓在带刀的官兵面前也要低一头,乐临的族老们拿他没办法,要什么给什么,只是这种事到底窝囊,再有进贡银钱和牛羊的差事,就交给顾禹柏去办。
一来二去,他与都尉攀上了交情。
顾禹柏给了自己一个新身份,私塾先生的儿子。他风趣健谈,出手大方,很讨人喜欢。有了交情之后,他跟都尉在言谈间透露了自己的小烦恼,因顾家族老把持了大头,早瓜分干净利益,他卖命一辈子也不过是个家奴。所以他不愿留在顾家做事,有意投身军中。
这令都尉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因他的军中正有一个二世祖督军。此番被派来沿途剿匪,这种零散又麻烦的活儿他做了,功劳是等着被拿给二世祖镶金的。皆因二世祖在陵阳有个当将军的老父亲。
所以都尉为此气不顺,剿匪也不积极,尽拿大户撒气。
顾禹柏得以拜在他的门下。没辜负顾怀璧教他的功夫。他上阵杀敌英勇异常,在危急关头,还为都尉挡下一箭。
都尉大受感动。
这个都尉曾说,他看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身上可以同时拥有儒雅的谦谦君子之风,又有一种随时敢于搏命的悍勇。
顾怀璧去看伤重的顾禹柏。
她坐在床边,好像快要哭了。
眼泪挂在她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像冬日的尾声里,树枝上的冰凌。
他祈祷她的眼泪不要真正落下,否则坠落在他心里,也许余波将持续一生。
他后来明白那是顾怀璧的恻隐和野心在打架。
她最开始并没有爱上他。她只是确定了,这个少年人真的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慷慨赴死。她也知道自己想要他做的事有多难。
顾怀璧最终没有在他面前落泪,她拿出一袋金叶子,放在他的手边。
“拿上它,搞定那个都尉,买你的路,也买我的路。”
在她转身的时候,她还是擦了一下眼睛。
她用冷淡的语调去掩饰哭腔:“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要你死。”
顾禹柏养伤归来,很快成了军中最受欢迎的人。他是乐临顾家优秀的后辈,出手不止能用阔绰去形容,都尉倚重他,将士们喜欢他,连陵阳来的那个二世祖也愿意跟他整日泡在一起。
都尉剿匪的事终于不能再拖,最后一役时他到底气愤,给二世祖弄了点泻药。
二世祖脱离大军去山崖边解决闹腾的肚子。
顾禹柏如鬼魅般出现,割了他的喉咙,把他推下山崖。
他没有对都尉隐瞒自己所做,都尉大惊失色,他有嫉妒和恨不假,但他更怕。陵阳的大官是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的程度,他心里再恨也没有想过杀了他的儿子。
“可我不服,”顾禹柏说,“我敬都尉如兄长,兄长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风餐露宿的是你,阵前拼杀的是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的人抢走你的功劳。”
他安慰都尉说没有关系,就说二世祖是自己失足跌落的山崖,总归已死无对证。
“兄长大可把我带回陵阳去,我愿替你去向将军报丧,告诉他长子的死讯。若将军震怒,兄长就在将军面前杀了我,以保全自己。”顾禹柏坚定而热忱,“士为知己者死,我既然能双手染血保住兄长的功劳。也愿以命证明兄长的清白。”
都尉的感动自不必说,再无后顾之忧,他有什么不能接受这结果的?
当即与他拜把子,认顾禹柏做了自己弟弟。
顾禹柏与他说起兄弟间的掏心窝子话。
他与顾家小姐两情相悦,本该顺理成章结亲,奈何族中势力被他人把持。族老为将家产笼络在自己人手中,要将她另嫁他人。若能得兄长相助,夺回顾家,成全他与顾家小姐的婚事,愿酬以半副家财,黄金三千两。
都尉答应了。
只要刀不对百姓出鞘,就不算坏了规矩。
有重兵压阵,顾怀璧自己愿意,顾氏族老们再怎么不愿,都无法拒绝这门婚事。
如果说有什么在意料之外,都尉对顾怀璧的美貌心动。
他只当这个对自己充满崇拜的小兄弟很好拿捏,污糟话也敢说出口,想共享他的新婚夜,顾禹柏加码到黄金五千两,打消了他这个念头。
成亲之前他还要解决另一个隐患——唯一知道他身份的顾泼皮。
他能得到一切的合法性根基是他姓顾,他的真实身份,就连顾怀璧也不知情。
他给顾泼皮买了好酒好菜,看着他把酒喝了下去。
当他凝视那个昏沉沉睡着的无赖时,耳边仿佛听到亡魂的哭泣。
他在顾泼皮酒醉时听过他自述如何杀了自己妻儿。他还想起了伴随自己成长的很多次毒打。
于是他去外面找来了锄头——
本该伪造成酒后落水,或是摔下山崖这样的事,屋里却溅了太多血,清理起来有些麻烦。
他此刻听到外间的脚步声,不重,但清晰。
顾禹柏瞬间握紧了手中的锄头。
却看到走来的,是一身白裙的顾怀璧。
他顿时失措得像个孩子。
她的神情依旧宁定,仿佛所见根本不是如此血腥和残酷的场景。顾怀璧直接穿着她的白鞋子踩进来,鞋子边缘染上血污。
顾禹柏第一次感觉到崩溃,他的语气里带了祈求:“不,不要过来。这里……很脏。”
她站在原地没动,朝失措的顾禹柏张开双臂:“那你抱我过去。”
顾禹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最终打横抱起她,一步步走过满是血迹的地面,让她在室内高高的椅子上落座。
顾怀璧对他露出甜美的轻笑。
他蹲跪下去,把她的脚捧在怀里,用袖子擦干净她的鞋。
“你……为什么会来?你都……看到了。”
她笑了:“都要成亲了,总该更了解我的丈夫是什么人。”
然后顾怀璧就那么看着他清理此处。她口中哼起歌。
后来他知道了,那是一首悼亡的歌,她所背负的死亡太重了,她总是用最轻快的语调把它们哼唱出来。
顾禹柏说他还要在这里烧一些纸钱。
“为谁,你真正的父母么?”
“不,是两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他说,“至于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父亲为两个馒头,把我卖上了人牙子的船。”
那是他们新婚前一夜,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烧纸钱。
顾禹柏祭奠那一对与他有一段共同命运的母子,顾怀璧祭奠自己的父亲、母亲、弟弟,还有其他亲人。
新婚仪式之前,是家主的交接。
顾氏宗祠外,披甲执锐的将士围了好几层。族老们并不情愿,然而他们不敢不从。
顾怀璧代表她的父亲,拿出象征家主权力的戒指。这个仪式代表着上一任家主的认可,确认了顾禹柏是顾家血脉,作为家主的资格也得到了承认。
然后顾禹柏听到了族老们发出的、古老的吟唱,大意是说血脉来自母亲,生于其中的人不能背叛她,谁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他身体里的血都会来向他复仇。
顾禹柏听得遍体生寒。
他第一次对什么生出敬畏心。
然而顾怀璧握紧了他的手,笑容款款将戒指给他套了上去。

第161章 高贵之人的席位已满,后来者上不了桌
成亲的那一天顾怀璧很开心。家主的戒指又回到她手中。
她告诉顾禹柏,她原本的打算是将这个鬼地方付之一炬。如果他们真的将顾家从她手中抢走,她不会把它留给任何人。
但这里到底对她是不一样的,她在此度过了很快乐的童年,有家人陪伴的童年。
如今一切迂回地回到她手中,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有了顾禹柏的帮助,她也终于能去调查父母的死因。
他们一起做出了去陵阳的决定。
既是情势所迫,也是两个年轻人理想中的逃离。
利用都尉手中兵马登上家主之位,不意味着他们在乐临有了根基。顾禹柏若能抓住在军中的这一份前程,才有足以震慑族老们的地位。
都尉的心也许在见到顾怀璧的那一刻就发生了变化,他从促成这桩婚事里得到好处犹嫌不足,开始嫉妒顾禹柏拥有了顾家的财富,以及那个女人。她实在是太美了,他在陵阳时也未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初见惊艳至极,再来便无法忘怀。
回到陵阳该去向将军报丧,都尉就这样把他新认的小兄弟推了出去。若一个解释不好,也许顾禹柏就会死于一位父亲的愤怒。
顾禹柏在那位将军面前跪下,掏出一枚染血的玉佩,便一头栽倒在地。他昏迷了。
经将军府的人抢救之后醒来,他用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着将军,唤了一声“阿爹”。
将军浑身一震,那是他长子幼年时称呼他的方式。他试图晃动这个年轻人使他清醒,顾禹柏只说了一句话:“阿爹,孩儿不能再为您烤羊腿了”,言毕,他又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在将军百般追问之下,顾禹柏才告诉他,那个死掉的人,与他一见如故、情同兄弟,他们曾拜过把子。他身受重托,本该为早逝的友人尽孝,但又不敢贸然与将军攀上关系。
他说他不记得昏迷时发生过的事,不记得自己喊过阿爹,也从未听闻什么烤羊腿。
从将军府走出来的时候,他变成了将军的义子。
或许将军没有看出他的伪装,或许他后来意识到了鬼神之事不可信。但在遭受失子之痛时,一个优秀能干的年轻人出现,比之亲子更加贴心周到,那是很大的安慰。
何况这个年轻人还有体面的身份,他年纪轻轻就成了乐临顾家的家主,从不向将军索取什么好处,还为将军送来大把的礼物,又总能为他解忧。仿佛,他真的把自己当做父亲。
如果将军还记得自己年轻时最渴望的东西,或许他能明白,这个年轻人要的是“机会”。
普通人顾禹柏挤破脑袋也得不到的机会,将军的义子顾禹柏可以手到擒来。
都尉嫉妒他的好运,他要揭露真相。顾禹柏告诉他,他们兄弟二人该做的是联手。现在他们得到的一切有什么了不起呢?都尉更了解庆国的军事内情,他有将军的信任,他们兄弟二人又都很有本事,未来不可限量,不要把眼界放小了。
于是都尉再一次相信了他,钱和女人都是不会跑的,往后有机会再抢过来不迟。
他们联手,也当真各自往上一步。
顾禹柏自觉在陵阳站稳脚跟的那一刻,他告诉将军:“义父,也许您已经猜到了。您的儿子,我的兄长,他并非失足跌下山崖,他是被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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