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珺和建安侯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余地了……
城外没有信号过来,但没办法再拖下去,就只能——
“谢长忠,你真当朕死了么?”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引得众人惊呼。
金殿之上,最具威严的总是这个声音。
戴珺轻轻一闭眼,小小地舒出一口气。这没有那么令他意外,以这位皇帝的多疑,若跟随自己多年的太监都能被收买,那岂不是笑话。对谢长忠看走眼一次,已是他莫大的屈辱。
建安侯看人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亮过,以至于戴珺觉出灼热晃眼,甚至想抬手一遮。此番若能活下来,他事后大概有很多“我不是”“我没有”“真不是我安排的”要跟建安侯解释。
帝王的身份伴随了聂弘盛几十年,他站在那里,没有人比他更像一个皇帝。如此绝境没能让他乱了阵脚,从容得不像是被人占领了自己的家。
他不怒自威:“聂泓景已经畏罪自尽了,谢长忠,你接下来要自己登基么?”
方才恐惧到极致的大臣们,突然有了新的希望。
而被逼着表明了效忠谢长忠的叶大人之流,看向戴珺的目光变得怨毒。
戴珺缓缓转过头去,对他款款露出笑意,腼腆而无害。
人能永远当沉默的旁观者和聪明的投机者么?目睹他人投毒,观赏行刑的人就没有罪么?
可他们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朝服在身,大权在握,还想假装懵懂,随波逐流,怎么可能呢?所以前面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能。有罪。
聂弘盛先前听了“小喜子”的回话,他明白了自己此刻该做什么。
援军未至,他们的办法用尽了,想再拖延一段时间,他得自己上。
“都吵完了么?那轮到朕来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关于一手照顾大的弟弟如何毒杀他兄长、预谋篡权的故事。”
荣顺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银薰球,递上,皇帝一哂:“就从老七的这份礼物开始说起吧。”
王孚已经看明白他们在唱什么戏,他在旁边徒劳地蹬腿,可惜盟友没那么在意他,更没能理解他的焦灼,秦旭白在他动静闹大之前,悄无声息卸了他腿上的关节。王孚只能柔软地倒在他怀里。
谢长忠沉浸在自己的震惊里,聂弘盛的突然出现让他方寸大乱,他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不是还像自己想得那样完美,他想要的一切是否还唾手可得。他就那么在崩溃之中听聂弘盛讲完了这个故事。
谢长忠对上他有本能的下位者心态,被聂弘盛的质问逼到眼睛赤红:“问我为何背叛你?我是怕,怕太听你的话,最后会被你除掉,就像寅河谷那些死掉的人。”
聂弘盛闭了口,面色铁青。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的愤怒无法变成帝王之怒,那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对自己过去所做错事的恼羞成怒。
戴珺走了出来,慢条斯理开口:“谢将军,你口称钦慕的江毅,你知道他的家乡在何处么?”
谢长忠瞪着他,戴珺依然和气:“你可知他的家中还有几人?生活得好不好?可曾为他收敛尸骨?适逢清明中元,可曾为他烧一张纸钱?”
谢长忠没能在第一时间说话,因为他没有。
他可以选择说谎,但那个瞬间的茫然已经说明了一切。再找补就会蹩脚得人尽皆知。
戴珺一步步走近他,问得很轻:“对谢将军而言,这是何等轻巧事,为何不肯为你怜悯的英雄尽一份心?”
他环顾一圈众人,再看向谢长忠:“不管你的故事从何而来,故事里的这些人一生没有愧对过谁。他们行得正坐得端,死后却被拿来做幌子,成你谋反的大旗。将来史书记你一笔,被后人唾骂时,你要带上这些生前死后都未受你恩惠,却被你攀扯的人么?”
聂弘盛眼中一动,终于吐出一口气:“谢长忠,不要再拿旁人做你的借口了!你自己想反,就是你早生不臣之心!”
“不,不……懦夫才会给伪善者卖命,”他直指从前不能逼视的帝王,“是你,是你有错在先,我是正义之师。”
他对着外面高呼:“我的将士们,你们愿意做被猜忌的兵,还是开疆拓土的将军,你们自己选!”
他猛地向皇帝冲去——
建安侯和戴珺同时出手,两人将他缠住。但拿下谢长忠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可行的事。
他在缠斗中大喊:“杀了那个人,你们荣华富贵什么都有了!”
皇帝只后退了半步,在宫人搀扶下站稳,高呼道:“放下你们的武器,既往不咎。谢长忠一人谋反,朕绝不牵连!"
外围的禁军竟是犹豫了……
然而不要低估人穷途末路时所爆发出的惊人潜力,谢长忠几乎泣血:“跟了我,只有一条路!你们手里的刀才是唯一可信的东西!这个薄情的皇帝会相信曾对他刀尖相向的人往后还能对他忠心么?一直忠心的尚且没有好下场,反过的人还想留一条全尸?现在聂弘盛有什么不敢承诺给你们?你们手里有刀,身边是四万的弟兄,不必等着别人宽宥和赏赐!自己打出来!一朝投降,你们就什么也不是了!”
言毕,带刀的禁军鱼贯而入。
陵阳城下。
在城门下的人远远一看,城守和他几个得力手下,已被绑得结实,很有艺术性地一字排开在城楼。
顾衍誉远远喊了一声:“沈迁!干得漂亮!”
好刺客从来不打群架,只带少数府兵就解决了问题。
“钱大人,我们还算旧识,识相一点,回答我,今日你愿意带着你的兵跟我去救驾么?”
她在陵阳城里满地乱跑的时候,也没少跟守城人往来,钱大人每每拿了好处,就会笑眯眯地讲,守城人总是给顾家小公子开方便之门。
然而此刻钱大人却摇头,下巴上的肉跟着头脸一起甩动:“我的顾小祖宗……听我一句劝,你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
“是么?可是你拦不住我了。非要等到我的人把你们都切了,才肯下令开城门么?”
她手里的重弓举起,对准了被绑住的人。
“诶诶!下官,下官这就……”
就在此时,一队装束齐整的弓箭手从天而降。
冰冷的箭头直指下方的顾衍誉,为首的那人冷冷道:“当真以为这么容易就能破了城门?”
金殿已经染血。
早先混入禁军之中的甲士纷纷掀开伪装,从玉阶看下去,仿佛是禁军们在自相残杀。
谢长忠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外面不同的地方也有人高呼:“将军,好多人!被混入了好多人!”
每一个点都有伪装的禁军,只在数量不同。
趁他们阵脚大乱时,建安侯冲上前去,有条不紊地指挥混进来的人在玉阶之前形成了人墙。
戴珺则带人先将忠君的朝臣往后撤,秦旭白扛着王孚,阳朔抱起戴文嵩就走。
皇帝对着秦旭白的脸,神情颇为复杂,秦旭白先对他一见礼:“皇上。”
“不必,不必虚礼。今日,仰仗诸位。”
秦旭白点了点头,扔下王孚,飞身向外去找谢长忠。
然而这人墙中不知何时混入一个禁军,一把飞刀直直奔着聂弘盛的面门而去——
它来得那样快,又那样不可预料,在众人惊呼中,“小喜子”竟是一把伸手截住,开口也是气死人不偿命:“嘿嘿,没扔着。”
那个瞬间戴珺恍惚了一下,顾衍誉……
得是她手下的人才这样。
这么一点存在的痕迹让他更疯狂地想念那个人。
谢长忠在秦旭白的纠缠之下体力渐失,他仍存基本的判断,不必与一个江湖高手在武力上分出高下,他的优势是手握重兵。
谢长忠不再恋战,从金殿中撤出去,指挥他的士兵们往里填。
金殿已成血海。
背叛者,效忠者,以血肉为矛的人,和以血肉为盾的人。
第一批死掉的人。
顾衍誉在发现这队突然冒出的弓箭手时,明显慌了一下,拉开的弓左右瞄准,不知该先射哪一个。
“你是何人?城门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防守?你们不是应该在皇城之中吗?”
她的失措取悦了对方,精心布局将敌人诱进陷阱,总该多说几句,那人倨傲一抬头:“你以为世界上聪明的只有……”
话音未落,顾衍誉手中的箭毫无征兆地离弦,伴随破空而来的声音,这位首领和其他弓箭手都以为自己下一刻是该躲箭,低头却看到自己胸口刺出一把尖刀。
是沈迁。
从弓箭手首领胸前刺出的刀太快了,以至于锋刃看起来都还干净,没有挂很多血。
同一时间,方才被“绑住”的钱大人的手下们也出手,一人解决一个。
神兵天降的弓箭手们就这样送了命。
城门之内,王家安排好准备来收网的人未来得及行动,就被戴珺不放心让人多派来的那一队人熄灭在动手之前。
他们早预料到想破这座城门没那么容易,如此好被拿捏的城守不会是最后防线,沈迁没急着让钱大人打开城门,等的就是这一刻。
看似是被捕猎的蝉,其实是黄雀之后的黄雀。
钱大人被解开,下了城门来,笑眯眯对顾衍誉一拱手:“守城人总会给顾小公子行方便,哈哈,现在是顾小小姐了。”
顾衍誉很满意,扭头看一眼秦绝:“惊讶什么,被叫了几十年佞幸,总不能在陵阳城里真的什么熟人也没有吧。”
谢长忠到底是做了多年禁军首领的人,很快发现问题所在:“不要乱,陵阳城里不可能还有其他驻军,这些最多是府兵,没有训练过的散兵游勇,有何可惧!杀了他们!”
队伍里发出呼应他的喊杀声。
他鼓动这些人冲进去,突破人墙,先杀了皇帝。
“这么点儿人还怕杀不尽么?再来双倍,想要杀光也不过早晚的事,给我上!他们受过的训练不会比看家护院的狗更多!”
然而那人墙却怎么都无法突破。
交手过一轮的士兵大喊:“将军,他们是正规军!”
谢长忠鼓睛暴眼:“不可能,不会再有其他军队了!我是这里唯一的守军将领。”
混乱之中,一个声音由弱变强,齐整而有存在感。
“拥明主,诛乱臣,但求清平世,不必我封侯。”
聂弘盛听见了,他在那一刻茫然得像个孩子,抓住了老太监的衣袖:“荣顺,他们,他们……在喊什么?”
殿上的气味很不好闻。
严沐曾与顾衍誉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个“坏人”,不能接受平民的悲剧与父兄的权势有关。
因为她所见的父亲本性良善,他没有亲手杀死过什么人,她在年幼时,父亲还曾与她一起救助一只险些被冻死的小鸟。
对于今日殿上的朝臣莫不如此,哪怕手中葬送过的“遥远的人命”不止一条,真正目睹如此凛冽的杀戮和流血还是第一次。
心志不坚的早就尿了裤子。
肱股之臣的股,变成两股战战的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墙最外面那一排的武士,揭下面甲来,才看得出其人已苍老:“我们的公道,不需要叛臣来讨。”
聂弘盛一颤,死死抓住了面前的老太监:“荣顺……你听到了吗?是他……是他们……我没有听错,是他们回来了。”
城门洞开。
顾衍誉掉转马头,对身后的人,朗声道:“前面,就是我们要奔赴的战场。检查好各位的盔甲和武器,若有战死,你们的家人,都是我的家人!杀进去,一个人头换一两黄金!诸位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拿的叛军人头不够多。”
刘理听着,心想她若心术不正就会是大患。
又不得不说,这种收买人心的小把戏,实在有效。
一个人头一两黄金么?他准备好给家人换个更大的住处了。
信号烟花升空,白日里也显得璀璨无比。
她吩咐沈迁:“让人去找洛莲,要这里所有的高楼都响起战歌鼓乐。每一个人都得知道,今天我们做了什么。”
顾衍誉纵马一骑绝尘,身后是黑压压的队伍,向皇城的方向赶去。
第149章 她握紧手里的剑,好像那是她唯一的生路。
纵有几个高手在外,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那禁军却像潮水一般不断、不断地涌来。
士兵们一个个倒下去,人墙越来越“薄”。
聂弘盛心中也有一本账,盘出了他们能召集到的所有人手,知道抵抗到现在,已经算一个小小的奇迹。
但世上甚少人书写失败者的奇迹,这里的人若早早消耗尽,将来落在史书里的,就只是谢长忠的王朝里,最初经历过的一场……稍嫌漫长的战斗。
然而哪怕有死神的吐息在耳畔,他作为帝王的敏感多疑,依然会见缝插针地苏醒。
聂弘盛听着外面利刃刺破血肉和人倒下的声音,静静打量戴文嵩,戴文嵩不必细看,也知道他在审视的是什么。
因为那些老兵的“死而复生”。
他们为何活了下来,为何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甚至……武器和装备从何而来,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仍保有战斗力。每一个问题,都是诛心之问。
“小喜子”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而后低下头去,眼珠子直转。
过了片刻她抬头,看聂弘盛。天子是不能被直视的,聂弘盛对旁人的目光总是很敏锐。
扭头却见她眼里满是崇敬望向自己,像一只忠诚的幼犬。
这种快被围困至死的处境,多少令他自觉狼狈,还有人这样看自己,他声音里有了一种虚张声势的威严,和不易觉察的愉悦:“你做什么,这样盯着朕?”
“小喜子”天真又认真:“奴才从前没有见过皇上,只从旁人口中听过皇上的圣明。今日见您的大臣和侍卫们,都很是肯为您拼命,方知传闻不虚。”
聂弘盛的眼中有不一样的神采:“这是何道理?”
“小喜子”欢喜道:“书里说,看一个普通人的为人处世,要看他周围的人如何评价他;看一个处高位者政绩的得失,看遥远的百姓是否受益于他;而看一个处高位者人心的得失,就看生死攸关之时,有没有人愿意为之赴死。”
聂弘盛笑了一声,那是一个听了什么孩子话之后的笑,令他展颜,却没有很往心里去。
他耳边是喊杀声,鼻腔中被血腥气填满,恭维给他带来的宽慰到底有限,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不经伪装的惆怅:“可是……带人围杀我的那一个,就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将军呢。他想要我的命。”
“可是,这是不一样的呀。”她的反应快极了,“他才没有在生死攸关时做出决定,他手里握着太多便利的好处,有五十分的贪婪和野心,只要有一分决心,就能促使他做出背叛的决定。而现在保护您,愿意为您而死的人,他们手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能得到什么,是真正的生死攸关之时,他们要付出百倍的勇气才能拿起刀去战斗。”
聂弘盛稍稍愣了一下,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荣顺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却听得聂弘盛感慨了一句“是,他们很勇敢。”
这位帝王眼中方才升起的思虑渐次消散。
哪怕是从地狱回来的恶鬼又如何呢?他们没有来索他的命,反而构成了他面前的人墙。
“小喜子”好似完全未察觉自己方才度过了一场怎样的危机,也好似完全品不出皇帝这句话的意义。不知道他说出一句意味着他对什么释然,对什么放下了追究的心。
她只一脸讨喜的笑容,手上以均匀的力道给皇帝捶着腿,道:“奴才不懂旁的,只知他们的勇敢必是皇帝圣明在先的缘故。”
聂弘盛轻轻一哂,不再计较她的话,也不再去审视戴文嵩。
他只是隔着重重“人墙”,不知在凝望什么。
荣顺在一旁听着,心说他当了一辈子奴才,不知道奴才还能当成这样。
然后聂弘盛伸手让人扶他,慢慢站了起来。
“朕……朕记得……”
他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
“朕记得!”他对着那些拼了命的,又在一个个倒下的武士喊了出来。
“谭斌,杨文远,蒋英……朕记得……记得你们的名字!”
“只要朕活着,就会在这座金殿之前的广场上,为你们立一块碑,刻上你们的名字。朕赏你们万户食邑,朕为你们著书立传。谁也不能,再忘记你们!”
好的政客喜怒哀乐都是筹码,更懂得在合适的时候抛出。
皇帝的表态使武士们更加奋力挥刀砍向敌人。
戴珺也听到了,他远远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阳光照到戴文嵩脸上的时候,反射出一小条细细的光亮,他应当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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