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艾你知道吗?虽然最近总是在发生变故,但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过得还挺开心的。这世间事呢,都是‘有风方起浪’,我爹既有争位之心,因此遭遇凶险,而我作为顾家人被波及,都有前因。我是早想过会有一种可能结局不太好,只是……”
“只是有点遗憾,还有想做的事没有做完,我认识玉珩也有好些年了呢,真正这样跟他相处的日子,想起来却嫌太短。”
她没有跟谁说过如此少女心事,那是一种太柔软的,难以与人分享的事物,如今在相伴多年的侍女面前,难得有外露。
嘉艾俯下身来抱住了她。
顾衍誉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美好之事,在自己这里都是短暂的。成亲之后与戴珺的每一次相处,时间都像是偷来的,即便是这样,也不知还能再偷得这份快乐多久。
她闭上眼睛,回忆昨天的夜晚,那是,很好的。
放在心里再想一遍,又有新的欢喜。
顾衍誉跟他从小厨房回来后,看到了戴珺为她准备的嫁衣。此刻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早已有之。
戴珺明显紧张于她对这件衣服的反应:“你……”喜不喜欢,还没问出口。
顾衍誉便抢先说:“我喜欢。”
私心里他当下就想看看顾衍誉穿上这件嫁衣会是什么样,见她捧着衣裳,脸红红的,在灯下细细地瞧,那一幕令他感觉到岁月悠长,还有很多个来日。
于是他说:“困了先睡。衣裳我收好,往后空了再看。”
顾衍誉念念不舍松开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戴珺熄了灯,没有如往常一般走回自己榻上,而是往她床边多走两步,想借月色再看她两眼。
若从未与她相知,或许远远看着就够了;若从未得到她的爱,或许停留在知己好友的程度,也可宽慰此生。但他们已经走到这么近,他禁不住去回味将顾衍誉拢在怀中时的感觉,内心的充盈轻快体验过一回,就再难戒掉。
顾衍誉似有所感,对他张开双臂,他俯身过去,忽然就笑起来,把她拢进怀里,又欲轻轻放开。
顾衍誉却一下子收紧了环住他的手,又偏了一下脑袋,贴上去,细细嗅他刚沐浴之后脖颈间的味道。戴珺这样被她的鼻尖蹭着敏感的脖颈,实在有点哭笑不得:“好啦,你困了得睡觉。”
戴珺想走,却没走成,他转头看到顾衍誉扣住他的手腕。
当然了,以顾衍誉当时的用力程度来说,他不是被她拉回去的,那更像一个诱饵,然后逃得过追杀、打得了群架的玉珩公子,忽然间就“柔弱”到被她轻轻一握带着走,踉跄了一下倒在床上。
很明显,诱饵奏效,被捕获了。
“就睡这里。”她给安排好了。
不待戴珺完全躺好,顾衍誉便整个人滚进他怀里。从身侧拉过他的手,再放在自己身前握住。
因那一碗药折腾许久,熬到现在,她眼下半分精力也无,像只玩累的小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就再不想动。
“是不是很难受?”
顾衍誉不寻常的粘人里也透着不寻常的蔫,戴珺还没有完整经历过这种时期,只记得她跟严柯赌气那一回,顾衍誉饮多冷酒之后嘴唇发白却强撑的模样。想想终究不放心:“要不要再找大夫来看看?”
顾衍誉无声地摇了摇头,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这样就好,暖一暖。”
隔着衣料,手心感觉到其下温热柔软的皮肤,戴珺老老实实贴住,身体有些微僵硬,半分不敢再动。
她忽然扭身,在他的下巴上偷了个香:“做个好梦,戴珺哥哥。”
人生中会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呢?
顾衍誉想着,忍不住撩开车帘,看看距离回戴府还有多远。
她一刻也不想等了,迫不及待要见到他。
早知会这么喜欢他,在成亲那一天,就该洞房的嘛。
已过了平日顾衍誉午睡的点,她有一些不那么好的消息带回来,但在看到卧房里戴珺的身影时,顾衍誉决定成全自己一回,一刻钟也好。
她朝戴珺小跑了过去,眼里亮晶晶:“知道我要午睡,来投怀送抱吗?”
戴珺微愣了一下,转而露出一个笑容:“今天还难受吗?”
她拉着戴珺往床边走:“有,但这是正常的,杜衡说要慢慢解了这毒才会好起来。”
她却从戴珺的神情里看出有什么不对:“嗯?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戴珺只犹豫了片刻,温言道:“先睡觉吧,等你睡醒。”
“说吧,” 顾衍誉深吸了一口气,她方才强打起精神的那副模样也不见,开始生气,小声自语,“真讨厌,我只是想跟心上人一起有一刻钟的安睡啊。”
“我……”戴珺眼里分外矛盾。
顾衍誉的神色却正经起来:“现在说吧,我做好准备了。我也有事该跟你说。”
他盯着顾衍誉,想好的说法却一个也想不起来。
这个事实恐怕很难因为措辞而变得更圆融、容易让人接受,他双手握住顾衍誉的手腕。顾衍誉观察他神色,有了一点不对劲的预感,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她的脸往旁边侧了一下,戴珺察觉她的逃避时,将她手腕箍紧了。
“燕安,你娘亲的死,或许不是因为古尔加的诅咒,而是因为,中毒。”
顾衍誉足有好一会儿没动,她已经听明白这句话说的是什么,却又自己跟着默念了一遍,仿佛在确认某种离奇的幻觉,之后立马摇头:“这不可能。我爹为她想尽了办法,若非是无解的诅咒,我娘怎么会无药可救?我爹也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如果,如果你去乐临,见过璧园你就会明白,顾怀璧对他而言是一切,若只是中毒,那不会……”
果然,她的反应比戴珺想得还要激烈。他箍住顾衍誉的手再次紧了紧,以眼神安抚她:“燕安,世上并非所有毒都有解药,也并非所有毒都为人所知。岳丈他……应该是没有机会知道这种毒。”
顾衍誉惶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这是一种秘药,也是一个只在高门大族之间流传的秘密。”
“此毒名为‘相思引’,中毒之人会不断‘看见’自己此生最害怕发生的事,伴随着五感的衰弱,哪怕是名医也无法诊出脉搏中的异常。你知道,人就是靠着五感与外界联结,一旦五感衰微,精神恍惚,中毒之人就会完全把想象中的事当做现实中发生的事,最后被自己的恐惧折磨而死。”
顾衍誉知道他不会骗她,但依然拒绝相信,如果连顾怀璧的病因顾禹柏一直都找错了,那他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如同笑话?
她动作很轻地摇头,越说越快:“那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也不过是转述。也许是我说的太不具体,你才会误判,只是有些症状听来相似,但不是一回事……我……我没有见过她发病的样子,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就更不会知道……”
“燕安,”他将面露茫然之色,情绪激动的顾衍誉按在了自己怀里,“我不会判错。因为……我的娘亲,就是死于这种毒。”
他的人生悲剧主要在于“很不识相”。
成为新天子最信赖的近臣之后,他没有为自己谋算一份可以永续的荣华,没有为他的子孙求得一个可世代承袭的爵位。又在屡次碰壁之后深刻认识到了官僚机构日渐臃肿,日渐被世家瓜分的朝堂根坏在何处。于是当时已经不那么被皇帝重用的戴文嵩,竟还提出了《均官策》。
“这个均,不是平均,而是均衡,他大胆设想要使得平民与世大夫们,权均力齐。”
那是戴文嵩为官多年的心血之作,其中包括诸多防止官员腐败和拉党结派的具体方法,比如后来推行的——官员不可在原籍任职,数年以后轮换。
这么一点乍听顺理成章的事,当时却遭到激烈反对,直至若干年后,有官员在原籍贪腐弄权惹出大乱子,这一条才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之下得以推行,是皇帝和世族各有让步的结果。而均官策中的大部分内容,至今仍孤独地存在于故纸当中。
顾衍誉想起吴三思曾经评价过,也许后世会用“惊世骇俗”当做对它的褒扬,而它在当时的环境下,注定连昙花一现都够不上。
民间曾流传一个“白头小吏”的说法,说的是当官的老子死了儿子掌权,而儿子又未必做得好,那事情都是给谁去做了呢?贫苦人家走科举路上来的读书人。做到两鬓斑白,熬干心血,依然只是小吏一个,不及会投胎的人,弱冠之年就有三品以上官袍加身。
戴文嵩想砸了所有世族承袭的碗。尤其重要位置上,儿子不可继承老子的官位,要再选贤举能。
这不是开玩笑么?
陵阳城里能对这《均官策》发表意见的人,有谁会允许它被推行?这些人甚至不会允许它被谈论,若让百姓因此心思活泛起来,如何收场?
所以说这《均官策》既是惊天地泣鬼神之言,同时也是痴人说梦。
戴珺有些讽刺地笑起来:“其中很多,还是皇帝登基前,自己曾与我爹讨论过的。”
聂弘盛还是皇子时就有感于世族势力的根深蒂固,而戴文嵩看到了因世族瓜分利益带来的百姓疾苦,他们在这点上大致能走到一起去。然而在《均官策》提出,遭遇群臣激烈反对乃至报复之后,这位皇帝,选择了更疏远戴文嵩。
这个忠直的臣子是一面靶子,一块被扔进深渊里试试深浅的臭石头,来自深渊的回响让聂弘盛明白了自己曾经的天真,也重新审视了旧贵族维护他们利益的心。
顾衍誉在沉思中,语调冷冷:“把权力放到人手中,就好比带血的鲜肉喂给饿狼,再想把这块肉全须全尾拔出来是不可能的,保不准还会被咬掉一只胳膊。”
这些人不是皇族,却胜似皇族。没有生活在皇城之中,坐在王座之上。但这些姓王的,姓陆的……他们隐秘地瓜分了一切。
平民再无出头机会,便是举家之力供出一个能读书的孩子,除了给世家做走狗,也难有第二种可能。
戴文嵩站在朝堂之上以拳拳之心讲述时,并未意识到杀身之祸已至。
“他们因此给你娘下了毒?”
“毒……原是下给我爹的,但我娘亲先一步察觉,抢过来一饮而尽。”
顾衍誉听时皱着眉,她不懂,意识到有毒,为何她不是泼掉,而是饮下。
戴珺:“那是清露酒……要在手中转上两圈方可入口,我娘是世家贵女,自幼便被教导熟悉这些礼仪。‘相思引’说是无色无味,但对气味敏感的人还是可以察觉一点。又或者她只是熟悉清露酒的味道,才会在酒在我爹手中转开一圈时,闻出不对来。”
顾衍誉眼睛睁大,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戴珺从来不饮清露酒。
初来陵阳的聚会里,曾有世家子以清露酒的喝法羞辱顾衍誉,那一次戴珺不在,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说有戴珺的宴会上就不会出现清露酒,而有清露酒的宴会,戴大公子不来。
“是谁……下的毒?”
戴珺闭了闭眼,轻轻摇头:“这种毒,据说是当初的陵阳国主命人炮制,专门用以控制下属,使人忠心不敢背叛。那几个延续百年的世家手里都曾有过。后来研制出此毒的药师目睹世家如何鱼肉平民,便杀了传承他技艺的亲子,再自杀。临死前毁去所有文稿。所以这毒药所剩无几,不在王家,就在陆家。最有可能的那个人,是当时的王国舅。”
王国舅,上一任王家家主,也算这些世家之首。
其实把王家女抬到皇后的位置,就已经是聂弘盛为统治稳固所做的一次妥协。真不知道该说戴文嵩正直还是蠢笨,他唯一可能的“同盟者”姿态太灵活了,不是会坚定向世家开战的人,他却还要提出《均官策》来。
有什么用呢?
或许它给了世家一点震慑,但它也给戴文嵩的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
顾衍誉终于忍不住问:“既然察觉有毒,为何你的娘亲还……”
戴珺的睫毛不可抑制地颤抖。
顾衍誉柔柔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再把手盖上去,用力握了握。
戴珺眼中一片赤红,他就这样笑了:“因为那是在,一次……百官宴上。”
品级高的官员可携家眷入宫,皇帝特赐他们宴饮。彼时的顾禹柏,还不够资格参与这样的宴会。
宴席中不远处放起烟花,有人簇拥着戴文嵩夫妇去看,有人留在原位。
等戴文嵩再回来,那杯酒变成了毒酒。若非他的夫人及时察觉、及早抢下,饮下此酒的就会是戴文嵩。
“都知道,他们都知道……都看着……”戴珺的声音发颤,听得顾衍誉心中一紧。
与其说那是明目张胆的下毒,不如说是一场众人注视下的行刑。
殷勤的共谋者,沉默的旁观者,共同促成这场蓄意谋杀。
怎么?士大夫要和贱民权均力齐?老子的官位不能传承给儿子?卑贱之人的后代只要有才能也要踏足朝堂,与高贵的世家之后平起平坐?
有些话是说说而已,在百姓面前图个冠冕堂皇罢了,拿出这样具体的做法来是要干什么?往世族的头上动刀么?
有人敢说这样的疯话,那就让他——去死吧。
在众目睽睽之下付出代价,让既得利益者放心,也让同样有“疯念头”的人看一看,这就是下场。
顾衍誉明白了,势比人强,那杯毒酒没法当众泼掉,戴珺的娘亲知道这些人的用意,可她没有更好的办法。情急之下,唯有以身代之。
顾衍誉为那个女人难过起来,若易地而处,群狼环伺之下,如何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她是迫不得已挡了毒酒,还是早就为丈夫和儿子的性命忧心,所以在那个瞬间做出决定,选择牺牲自己作为激怒世族的代价。
戴珺看顾衍誉的目光柔软,带着一点恳求:“我想带你,去看看她。”
顾衍誉起身来,牢牢牵住他:“好呀,我们走~”
走到屋外,穿越回廊。
是日光正烈的时辰,但这个季节的日头尚不刺眼,风也和煦。
戴珺情绪稍缓,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说:“还记得你有一次来书房,问我是不是很讨厌那些大人么?”
顾衍誉很爱观察他,她发现戴珺升迁之后,处理起公事总是不太快乐,于是问了一嘴,戴珺只说是事情多,之后便很少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对劲。
顾衍誉自己也有不想做但非做不可的事,自认很能理解他处理公事时的烦,也就没再多想。
“他们给我的,正是掌管官员考校擢升的位置,我去的第一天,陆大人问我,对现有的官员任用和考核制度怎么看。”
他平静地说完,顾衍誉眸光一寒。
这看似正常的安排和发问,包藏几乎要溢出来的恶意。
戴文嵩多年前提出“均官策”,因此被报复,如今他们在拉拢时却把戴珺放在这样的位置。
是试探,也是一种耻辱的测试——
你会做出跟你父亲一样的选择么?
你会否定你的父亲,忘记你母亲的那条命,从此跟我们站在一起,成为这利益集团里的一员,从此安享庙堂之高,让子孙后代都有享不尽的荣华么?
还是……你也跟那块臭石头一样,以卵击石之心不死?
顾衍誉眸中盈盈闪动:“我从不知,还有这些……”
“誉儿,我没有想过瞒你。只是……”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顾衍誉,眼睛里涌动着烈火和岩浆那样的东西,无法平静,无法熄灭。
随着对顾衍誉了解更多,他开始更明白她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喜欢什么样的爱人。
一个自幼与父母分离,又藏在假身份之下过了这么多年的少女,她对人总是防备心重,而当关系变得亲密,越过她心中一条关于信任的准线,却会看到她展露出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没有防备的天真。
她的有些行为通常只会出现在很小的孩子身上,比如一刻不停地寻求他人亲密照顾,他推测那是因为顾怀璧的骤然离世和顾禹柏冷酷将她送走的行为,使得顾衍誉虽也好好长大,在某些方面,却因得不到满足而永远停留在那个阶段。
对熟悉的人,她喜欢种种与人表示亲近的小动作。戴珺观察到她跟她的贴身侍女相处时,比寻常的主仆亲密。那位侍女伺候她的时候更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儿。她喜欢喂顾衍誉吃东西。若赶上顾衍誉早上刚醒睁不开眼,侍女给她换衣裳时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怕她随时再睡过去。
他因此起过短暂的嫉妒心。
不过在他跟顾衍誉互明心意,顾衍誉对他摸摸捏捏的小动作不断之后,戴珺稍有释怀。给顾衍誉簪发的活儿已经抢过来了,喂饭、穿衣什么的,迟早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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