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朔当然不知,戴珺告诉他,传闻说是他们贪嘴,吃了富贵人才能吃的鱼,穷人消受不了这富贵,于是齐齐毙了命。戴珺当然不信什么穷人吃了富贵东西会死的说法,细究之下才明了,原来那日有散落的燕鲅鱼被街边的小贩偷偷拾了回去,不嫌它脏污变形,依然捡了小半盆带回家。因这鲜货运输不易,保存更难,回家就煮了一条,只觉鲜美无比,还送了一点给邻居,第二天一家人怕东西坏了可惜,索性吃完了所有。然后一家五口,无声无息死在睡梦之中。
阳朔惊道:“有毒?”
戴珺面沉如水,缓缓点了点头:“若不是他们还送了邻居一些,只怕这件事要成悬案。那邻居吃得不多,也躺了十来天才好,说是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去了。”
“我爹素来不收人东西,但王纪带来那两筐燕鲅鱼,却不好说……鲜货不比字画银钱,是放不住的,退回去送过来几次,东西就糟蹋了。它贵在是时鲜,真论价格也不算高。我爹这个人,说他心硬,偏又是最心软。如果王纪坚持,或许他会留下一半。”
“那顾……”阳朔还是有点不相信,他纯洁的大眼睛都有点眨不过来,跟着戴珺这么多年,也看了顾衍誉这么多年。知道他并非一个纯粹无赖,功夫也练过一些,不算顶好,但至少不差。只是……“他,知情么?”
戴珺轻轻抬了抬眼,看向更远的地方,眉目清隽如画:“我也想知道。”
“若是巧合?”真要做了这等事,怎么不好赖卖戴府一个人情,反而自己闷着不说?
戴珺眉眼忽然微微一弯,想起更多事:“若桩桩件件都是巧合,那他可真是个妙人。”
阳朔没懂:“若不是巧合呢?”
戴珺眼里流露出不一样的色彩,薄唇轻启:“那就更妙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陵阳城里的人,各自有各自要去的方向。
戴珺的侍从阳朔,向一个人吩咐清楚,这人驾车出了陵阳,往乐临方向去。
秦绝的拜帖发到在水一方,有了回应,他可见上顾衍誉一回。
顾衍誉他认得,那人此刻正跟没骨头一样靠坐在榻上,一个妖妖娇娇的男人伏在他腿边,一口一口喂他吃切好的甜瓜。天寒至此,甜瓜从温暖的地方运送过来也会因为路途遥远而变质,秦绝听闻有贵胄为了吃这一口,专在城内找有温泉流经的地方种植甜瓜,极尽奢靡之能事。
虽然眼前两个男人长相都是难得的俊秀,但这画面对秦绝来说,简直将“伤风败俗”写到了极致,多看一眼都怕事后落下眼疾。
他忽然又不太清楚顾衍誉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他看着顾衍誉漂亮的眉眼,满腹困惑和因为被怠慢而生出的怨愤却不知该何从发泄,只能压抑着情绪再说了一次来意——他来向顾衍誉求助。
青帮建帮有百余年之久,最早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贫苦人在一起,抱团图个活路。但左不过是些穷途末路人的互相取暖,一直也就是个小帮派,干不了大事,有时依然被人欺负,不过比单独出去被人欺负还是好了那么一点。直到大侠秦旭白横空出世,在长治落脚,他成为青帮这一代的帮主,青帮加了速地成长起来,在长治一带俨然成了半个朝廷。
大庆朝廷对江湖人的态度微妙,能放任一个帮派做大也有渊源——因长治这地方特殊,在三郡交界,来往之人复杂,自古就有些黑不黑白不白的生意,便是朝廷也管不明白。青帮非匪非盗,还能帮着朝廷平一平不平之事,因此这么多年也保持了相当好的平衡。
如今青帮的帮主秦旭白忽然失踪,当地官员一反常态开始翻出青帮的旧案来审,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青帮一乱,其他江湖帮派趁机瓜分势力,秦绝不敢夸大自己这个帮派对于长治来说的重要性,但他又深知,一旦这个脆弱的平衡打破,长治一带可能又彻底陷入混战,民不聊生。
秦绝没跟顾衍誉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这位少爷到底什么个性,用什么能说动他,只拿江湖道义和百姓疾苦为筹码,求取他的帮助。但说出口就发现这是太高看顾衍誉了,原以为吴行之指点他来找的人会是不一样的,他那纨绔的皮相下面有个什么深明家国大义的赤诚之心,然而——
顾衍誉听了他那一番激情昂扬的剖白,只嗤笑一声,大约甜瓜咽下去了,才很不像个东西那样开口:“我朝大德王文扬先生有言,如果山中有花,我看到了,那才是花。如果我看不到,那么有花与无花无异,秦少帮主可省得我的意思?”
他的声音好听,似有金玉之声,吐字清晰,如果闲出屁来的人,听这么一个人说话大概是种乐事,可惜秦绝为救命而来,听这败絮其中的败家子扯了一通闲篇,竟没一个在点上。
他是好武之人,在吴行之的“强迫”之下,读过那么几本书。王文扬这个名字,乃是他最痛恨的之一,这人生平不做实事,专爱提出各种理论。要命的王文扬说万物存在的基础是人的本心,人心里觉得有了,这东西才存在,人心里没有,这东西也就等于不在世上。秦绝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想的是,找个机会把这人关起来,饿上十天半个月,王老先生恐怕就知道馒头是人凭空想出来的,还是本身就存在的了。
秦绝虽看不上理论家那一套东西,但此刻顾衍誉提了,他却不得不好好思量一下。顾衍誉见他面露疑惑,皮笑肉不笑地解释:“我所见之事,是华服美食,是精舍美人,也唯有这些能入得了我眼。管那些平民做甚,左右不在眼前,便是我尽了力去帮他们,事成之后又有几人记得我顾衍誉的恩德,又有几人记得秦少帮主你呢?”
秦绝这下是听懂了,意思是顾衍誉眼里看不见长治百姓死活,他是个王八蛋。
他帮义父分担帮务也有数年之久,不算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但没跟顾衍誉这样的人打过交道。秦绝此刻立在他下手的位置,可怜的年轻人有一瞬间失措。他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浑身上下叫嚣着想要离开,可是他不能走,那是为数不多能抓住的希望,年轻人的脊梁挺得笔直,他乌沉沉的眼盯着顾衍誉,沉默而倔强。
顾衍誉认得秦绝那把刀。刀柄上刻着篆书的“侠”字和繁复的兽纹,当年秦旭白便是背着一把朴刀行走在这片大陆,留下无数侠义传说。顾衍誉未识字识全的时候就在话本子里看过。
秦绝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打量秦绝。江湖人士,秉性周正。也很明显的,并不喜欢她。顾衍誉觉得有点好笑,她在回到陵阳之前崇拜的侠客、敬仰的文士,倒是齐齐地不待见她。
她对青帮在长治出的这桩事情早有耳闻,也觉得蹊跷,只不过并非她份内之事,顾太尉也告诉过她不要主动招惹麻烦。若非秦绝找到她的庄子里来,顾衍誉还想不到跟他们产生联系。
她故意说了一番不着调的话来激怒他,并确信秦绝听懂她话中讥讽。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最终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傲然仰起头来,直直看着她:“不是这样的,绝虽浅薄,也知这日月轮转,沧桑变化不以人心为转移。顾公子觉得眼中没有的,这世上也没有,可这泱泱世界并非仅存于你一人眼中。即便你看不到,长治乱局和百姓枉死也都真实存在。顾三公子何以认为你眼中不见的就并非真实?”
顾衍誉和令狐玉对看一眼,显然都有些惊讶秦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顾衍誉很会胡搅蛮缠,表情甚至更淡漠些许:“莫管世上如何,百姓如何,秦少帮主既然来找的是我,就应该看我想的如何。你的仁义之道,百姓疾苦,说服不了我,对我也没有意义。”
秦绝眸光明灭,思虑了片刻,握着朴刀的手松了又紧,他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是秦绝有求于顾三公子,绝,不忍义父心血东流,不忍长治生灵涂炭。还望顾三公子能够出手相助,解青帮眼下困局。”
顾衍誉露出惹人嫌的笑意,有如此心性,真是不容易,但还不够:“既然有求于人就要拿出诚意,可我没有看到秦少帮主的诚意。“
秦绝似有困惑:“绝自然是怀揣诚意而来,如蒙三公子相助,只要不违道义,青帮上下愿为驱使。”
他仰头等着顾衍誉的反应,顾衍誉却回头朝令狐玉看了一眼。令狐玉只得了个眼神,便很懂的笑了起来:“这么有意思的年轻人真是少见。谁不知道顾家小公子一好美玉,二好美人。秦少帮主此番空手前来,难不成是要自荐枕席么?”
秦绝倏地睁大眼睛,被这直白孟浪的说辞唬了一跳,没料到这堂堂顾家之后,竟是如此的,不要脸。这话只从他耳边过一回,就仿佛他已经被玷污了一次清白。
看他模样,顾衍誉也猜到该是着急前来,什么都没准备。她有点好奇,能想到来找顾衍誉求助,却想不到要带点添头,这是个什么思路?
这位年轻的帮主脸上出现了那么一瞬间的窘迫。
令狐玉堪堪从阶上走下去,端详秦绝一番,最后视线落在那柄古旧的朴刀上。秦绝察觉到他的眼神,下意识握紧了些。
令狐玉道:“这把刀不错,看起来值些钱。”
秦绝警惕地看着他,那确实是他身上唯一的长物,他抿了抿唇,耐着性子解释:“这把刀是义父所赠,在下不能割爱。”
顾三公子既未开言,也未表态,眼光轻飘飘掠过他,倒是令狐玉像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什么时候说我家公子爱上这冷硬的铁块了,我是说你当了它,换几个钱,说不准还能去淘换一点玉石。”
“你……”秦绝面色不好看了,眼中一瞬露出点凶光,不过很快克制住。令狐玉抚着自己胸口,像受了惊吓似的,又含笑靠回顾衍誉身边。秦绝转而看过来,眼中充满不屑和挣扎,顾衍誉展颜:“若是秦少帮主想送美人的话,记着本公子喜欢玉郎这样漂亮惹人怜的。”他这话刚说完,令狐玉的脸贴过去,在他的手指上蹭了蹭。
秦绝狠狠一闭眼,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他脸色转青,似乎在说服自己成大事眼里必定要揉得了沙子,然而到底有些东西是他心中不可破的底线,秦绝睁眼,咬牙切齿吐出两个字来:“告辞。”
他走出别苑,令狐玉才算正经坐起来,此刻端肃的神情倒有几分美艳不可方物的意思:“那小子竟然就这么走了。”
顾衍誉把目光从他背影挪开,浑不在意道:“随他去。”
第8章 人活天地间
顾衍誉心里着急,或许她比秦绝还要更急。她想知道谢为良谢大人此刻是否还好好活着,还希望他能顺利把淮山拿回去好好管。
顾太尉总跟她说做事要思前顾后,要算无遗策,顾衍誉是这么听的,也是这么做的,可惜任她怎么再想把事情做得周全,最近都发现有些不受控制之处。就好比贪墨案里被无辜牵连进去的谢为良。
顾衍誉已经打定主意要捞谢为良,但时机有讲究——眼下大头都还没判,单单朝一个小官伸手反而惹人怀疑。找谁去办也有讲究,她不好在父亲面前暴露自己想太多这件事,让令狐去做恐怕节外生枝,这几日甚至都没找令狐去打探淮山的消息。秦绝送上门,给了她一个机会。可她还不确定,这一线曙光是不是真能被抓得住。
顾衍誉不知道该说是自己年轻,总有很多事考虑不周全,还是该说,人活天地间,上有日月、下有后土,再怎么自信能翻天覆地的人,都不能忘了自己只是天地之间的一个人。总有你算不到和做不成的事。
对秦绝太热切唯恐露出马脚来,秦绝,也太年轻了。落在顾衍誉眼中,她一眼能看出这是个耿直忠厚的江湖人,但这么短的时间里,顾衍誉能跟他打交道的机会有限。她也实在没有办法和时间再去慢慢试一试此人是否可托付,这小小的一激,估计把那年轻人气狠了,顾衍誉暗自祈祷他心性最好经得起磨练,可别一去不回。
一夜过去。
在庭院里练罢功夫,顾衍誉身上出了一层汗,把自己泡进侍女早已准备好的热水里,闭着眼让嘉艾给她揉肩。嘉艾一边用控制得极为精准的力道给她捏肩,一边跟她说别苑中的人传来消息,秦绝去了集雅斋。
顾衍誉轻哼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听起来却是满意的意思。嘉艾跟着她多年,对她习性也算摸得七七八八,平素在人前,她尽职尽责地扮演了让人恨得牙痒的世家亡赖子,背地里惫懒得紧,总像睡不够。沐浴罢,嘉艾给她穿戴齐整,这一头乌发用青玉簪子束好。她不赖不皮的时候,还当真是个俊俏的风流公子模样。
顾衍誉凝视镜中人片刻,发了一会子呆。她没有见过自己做女孩打扮的样子,那镜中人仿佛是自己,又不那么像自己。直到嘉艾在耳边轻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抬脚往集雅斋的方向走去。
集雅斋的主事叫元金宝,这个财气灼灼的名字的主人是个笑面虎,诨号叫老赖。专做些倒腾金石玉器的生意。顾衍誉在他这里耽误片刻,从难缠的掌柜那里赎回了秦绝的刀。
到别苑里的时候,见秦绝等候已久。她款步走进去,看到秦绝还穿着昨日那件褐色长衫,落拓却不失神采,一直带着的刀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桌上盖着红绸布的物件。她早已知道那该是一块昆山玉,只是老赖回报说秦绝拿了未经打磨的石头便走了,顾衍誉一时也没摸准他带着一块毫无修饰的石头上门,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到顾衍誉来,正直的少帮主一言未出,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径直过去掀了绸布。上好的昆山玉上刻着扎眼的“忠义”二字。稍显粗糙,但这力道一看,却很见功底。顾衍誉若不是碍于此刻情景不合适,几乎要笑出声,感情这愣头青一样的少帮主不是来贿赂于她,却是来打她脸的。
秦绝掀了布便盯着顾衍誉有什么反应,他有意拿“忠义”二字去膈应她。
顾衍誉却浑然不知他促狭的心思一般,看着那一方玉石,唇角含笑:“光泽如腊,油润浑厚,这昆山玉,倒是不错,玉里这红色沁得也好,就是雕工奇崛了一点。不如刻个八仙庆寿或者金蟾送宝,麒麟献书也能考虑,跟这玉石形态倒颇为契合。”
秦绝负手盯着那块玉,并未直接去回顾衍誉的话,而是缓缓说道:“三公子知道昆山玉的故事么?”顾衍誉稍显诧异地看他一眼,很快又恢复如常,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等他说下去。
秦绝说的是昆山玉的典故,玉出昆山,这片土地上曾有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在此殉国。新皇承诺给他万户食邑,高官厚禄,但将军无法面对自己国破的事实,也不想用无谓的抵抗使无辜百姓遭受牵连,于是高呼国号,口称万岁一头撞死在昆山之下。从此之后,昆山的玉石里便有了沁红。传说是那位将军的心头血所化,将军的英灵守在昆山上,死后也依然护卫这一方百姓。
“绝以为唯有‘忠义’二字能配得上昆山玉石,也唯有这二字能配得上顾家满门忠义之辈。”秦绝直直看向顾衍誉,似是想从这败家的纨绔眼里看出一丝惭愧。顾衍誉翘起嘴角:“如此说来,倒是秦少帮主有心了。”态度轻松浑然未觉他话里讥诮一般,秦绝这一拳打空,颇有些懊丧。反观顾衍誉笑得云淡风轻,四两拨千斤的样子让秦绝心里更添几分烦恼。
在秦绝怔仲之时,顾衍誉带着笑意开口:“秦少帮主方才说的这个故事感人至深,不过正史上这位将军死在自己最后一战的战场上,是因战而死。于昆山殉国所以玉里沁红的说法是倒腾古玩那些商人生造出来的。”无视秦绝错愕的眼神,她伸出玉白的手指轻轻摩挲了那方玉石,出口更是刻薄,“若这传说是真的,倒可怜了那位将军,每天要在传说里殉国几百次,造福的却是这些商贾之人。你说,这将军若转世成了神明,是该司国运,保一方太平呢,还是该做财神,保商贾顺利呢?”
秦绝紧捏着拳心,只觉得眼前这人单论皮相,确实清艳明朗,但说起话来却可恶得紧,纨绔子、王八蛋这几个词在秦绝嘴边转了好几圈,愣是忍住没说出口。顾衍誉是那种随时能激得人对她举起拳头,但拳头到了跟前,却怎么都无法落下去的人。
顾衍誉言罢,悠悠打量着秦绝,那眼神似猫儿玩弄自己捉到的老鼠,直叫秦绝心中气血翻涌,又无处可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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