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图看到这一幕,甚为惊异。
因为他知道,戴珺虽未受什么磋磨,散功的药还是给喂过的。至多能恢复个四成功力,而他在瞬时竟有这样的爆发。
再说那顾衍誉,当初推着王潜进来的时候,看上去冷若冰霜,气魄摄人,仿佛她是来登基的。如今看这位玉珩公子的眼神总是水汪汪,她极快地确认了他的伤势,然后好像下个瞬间就要哭出来。
但再有感叹也是瞬间,那图已经明白哈泰如此狂暴是因自己犯了错。可他却插不上手,连累船上剩下的人都生死未卜。
场中几人情况都算不得好。
战术这种东西,对势均力敌、或者哪怕实力悬殊但尚可一战的对手或许有用,在这条船上,他们几个对上哈泰,怎么拼凑排列看起来都没有希望。
哈泰如今刀枪不入,再精妙的招式,再迅疾的出手又有何用?刺中了,他也不会死,行动都不会被拖慢多少。反而如果被他抓住,非死即伤。
那个苟延残喘的药人死了,代价是沈迁和姬雪照完全丧失战斗力,眼下还能打的不多,秦绝在解决其中十卫时就受了重伤,如今也是勉力支撑。
那图愣神的功夫,顾、戴二人倒是没闲着,趁哈泰被其他人缠住,把伤重的伙伴给搬回到宴客厅中,虽然再这么打下去大家都得死,但有一口气的人还是得先救一下。
洛莲不甘等在相对安全的地方,跑出来帮忙给重伤的人止血。
她甚至悄么声匍匐到舱门边,给了那图一拳,结束了那图的恍惚状态。
“进去。”
她用口型说。
那图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死死盯住她:“你不怪我?”
洛莲差点骂人:“来帮忙,先活下去再说。”
“这样下去不行。”顾衍誉不安。
本以为哈泰已是强弩之末,谁知道还可以爆发出这样的杀机。而那该死的焰火,竟是每一柱都有九十九发,不放完不休,他们最开始试图把烟花直接也呛进海里,却发现绑得太牢,在同一个地方纠缠太久万一被哈泰抓住就死定了。
色彩缤纷的火焰不断不断升腾和爆炸,硝烟连成一片雾,远空一片璀璨流光。
顾衍誉也有那么一刻怔忪,如果死在这里,死亡都会被晕染得如梦似幻。
她鼻腔里充斥着此间的血腥气和硝石味道,然而在看到戴珺的那一刻倏然清醒,不,她不要死,她珍视的人也一个都不该殒命于此。
顾衍誉终于想起一个人来,擎云。
擎云正趴在一堆尸体里屏息装死,他当时没有跟其他人一起走出这间宴客厅去围攻哈泰。
他已经发现今夜有古怪,也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加之腿伤了不便行动,于是他趴在血染的废墟里保持静默,希望所有人都能遗忘他。等事情结束,再伺机逃离。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冷漠的刺客少女在离开时,还捎带手帮他简单处理了伤口,这让他对自己的假装晕厥生出愧疚。
顾衍誉在血泊中把他翻过来的时候,擎云再装不下去,他已经猜到她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他用那双有点泛灰的瞳孔盯着她,平和地开口:“我不是你要的‘毒人’,放我的血也没有用。”
顾衍誉眸中厉色一现。
“主人没有必要杀哈泰,更没有道理带一个‘毒人’上来。”擎云看向自己受伤的大腿,继续解释,“我一直在流血,对那些药人并没有用。”
顾衍誉目光一沉,松开了他。
“小心!”
这是秦旭白的声音,话音未落,顾衍誉就看到秦绝被他一脚送了进来。
转瞬间又几道身影闪过,很好,大家都进到了宴客厅内,合力关上了厚重的舱门,顾禹柏最后一个闪身进入,独留哈泰在甲板上疯狂抓挠这扇门。
顾衍誉与顾禹柏目光对上,他很平静,半点对战不敌的狼狈也没有。
顾衍誉来不及想更多,一把抓住戴珺的手:“跟我走。”
水已经漫到了二层的客舱,打湿她的脚踝。
天铁所制的牢门上,流淌幽暗的银光。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控制发狂的药人?”
上面的动静和炸开的草药气味已将一切不言自明,王潜在此处必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冲顾衍誉一咧嘴:“我跟你说过了,姐姐。需要毒人。只有毒人的血才可以。你试过擎云了么?”
顾衍誉咬牙:“你误导我。”
她该庆幸擎云没有有意把她引入歧途,否则此刻她会耽误在没有意义的尝试上,可能还会白白让人送命。
王潜满脸无辜:“我什么都没说,是你太会察言观色。”
“造出这些怪物的药师,是从王家逃出去的。你一定还有办法。”她一手把住牢门,语气加深,“王潜,别意气用事,这是你提条件的机会。”
王潜目光落在她另一只与戴珺交握的手上,忽然笑了:“好啊,那我的条件是你进来,与我拜天地。在这个人的见证之下,嫁给我。”
顾衍誉愤怒:“这种时候耍嘴皮子有什么好处?哈泰杀完所有人难道会放过你么!连他亲弟弟都不会幸免。我也不想你死在这里,无论有什么,是我们一起回到陵阳之后该解决的。”
王潜一直抿着唇,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最终伸手一指:“是他。”
“什么?”顾、戴都感觉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忽然间一紧。
王潜十分满意自己所看到的。
他用一种做作的忧愁看过来:“戴珺哥哥,你被关押在国寺期间,一直有人在给你喂食龙锦葵。”
他的语调轻轻,只听声音如同关切:“混在饮食里,你不知道而已。所以船上现在唯一能救大家的是你了。”
他看向面无血色的顾衍誉,带着笑:“姐姐,我乖不乖?你没有答应我的条件,我却给了你答案。哪个笨蛋买来的消息,如此浓烈龙锦葵粉末气息,哈泰哪怕在坟墓里怕是都能活过来。他若已经发了狂,一星半点的血压制不住的。但也好解决呢,只要戴珺哥哥自己的血流尽,哈泰也必死无疑。”
她感觉到攥住自己的那只手越握越紧,顾衍誉只觉正被攥紧的仿佛是自己的心脏。
戴珺只微微偏了一下头,露出平和的困惑:“可是,我住在国寺时从未服用他们给我的食物,都是我的护卫避人耳目偷送进来的。”
王潜露出瞬间的怔楞,虽然很快恢复如常,可他对面是怎样的两个人,只要这个瞬间的破绽就足够了。
戴珺语气变冷:“你在诓我们。”
王潜没有得逞,谎言被当面戳穿也没有让他多尴尬,他得意又快乐地晃了晃脑袋:“是啊,被你发现了。”
他看向顾衍誉:“怎么办姐姐,好想活着看到你变成小寡妇。”
顾衍誉骂了一句脏话,她意识到这又是个错误,生死关头,她怎么会指望跟王潜这种疯子交易?
她不熟悉船上的机关,才带了戴珺一起下来。
“打开,我不杀他,但要断他一条胳膊顺我这口气。”
戴珺垂眸,依言摸向机关。
王潜眼中终于有了波动:“我没有骗你!你自己难道猜不出么?”
顾衍誉一惊,王潜:“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起因又是什么,可世上除了‘毒人’的血没有其他可以压制哈泰的东西。不在狂暴状态下的药人也不是你带的高手可以除掉的,你们手里分明就有‘毒人’的血,你没有发现么?”
顾衍誉的神情越来越惨淡,几乎站不住,只觉每一句都令自己心中生寒。
王潜幽幽地说:“那我们来猜一猜,‘毒人’会是谁呢?”
上层,哈泰已经徒手撕开了厚重的门。
巨大的震动使得船的沉没加速。
我早该想到的,顾衍誉心说。
她不过是下意识想要假装最坏的那个可能没有发生。她觉得顾禹柏总该有别的办法,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是顾禹柏,做出什么坏事都很正常那样。她宁愿相信他发现了奇迹,也不愿面对他设下这个局的时候,已存必死之心。
顾衍誉松开把着牢门的手跑回去的时候,听到王潜在她身后问:“如果我先认识你,你会喜欢我么?”
她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也没有回答,只是疯了一样往上跑。
眼泪从上层动静停息的时候就开始掉。
顾衍誉很久之后都无法去回忆那一幕。
她看到她的父亲和哈泰被五把不同角度刺出的刀剑“串”在一起,血流了满地。
烟花还在不停绽放,“咻”一声之后,夜空会短暂地亮如白昼,将一切映照得毫发毕现。
这场烟花表演已至尾声,凌空绽开的图案不再是哈泰的脸,而是大朵大朵的繁花。
绚烂的背景将此处映衬得尤为安静。
每一个出手的人,见到她时都有不忍和些许尴尬。
但她知道,怨不得任何人。
事后她仍然得到了道歉和解释,因彼时顾禹柏太镇定了,他让所有人以为他心中有数,熟稔哈泰的弱点何在,于是他们在他的指挥下选定身位并出手,最后一刻,顾禹柏闪身进入包围圈中,他用一把刀扎穿了自己和哈泰。
也没有人再能来得及收手。
秦旭白、秦绝、阳朔,还有不好意思再继续装死的擎云,都全力送出了手中武器,第五把刀来自顾禹柏自己。
哈泰的隐铁铠甲被洞穿,跟其他药人武士的死法不同,他像被放了气,迅速萎缩下去,变成一团又皱又烂糊的人形。
所有人都下意识抽刀疾退,给顾衍誉让出空间。
她冲了上去,跟出来的那图扑跪在不远处,声音颤抖:“他……已经死了么?”
顾衍誉的眼珠子都没有动,她举刀,重重对还在间歇性挣扎的人形扎了下去,然后告诉那图:“现在死透了。”
她跪坐在地,把已经倒下的顾禹柏扶起,托住他的头,沾满血的手止不住颤抖,她努力将声音压得稳一些,尽管缥缈的尾音证明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我是来救你的,我本可以救你……”
早在发现顾禹柏给哈泰喂食时,她就该想到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毒人。
滴入羊肉中的血,用杜鹃花掩饰的血,融入玉碗的血……
那是很“顾禹柏”的风格,他追求万全,从不押宝在一处。而哈泰一个不落地踩进他的陷阱。
龙锦葵,正是因为服用这种草药,他身上相思引的毒才得以被压制多年。
听到顾衍誉的话,失血过多的顾禹柏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如果不带着此人罪大恶极的目光去打量,这是一个到了中年依然俊美无俦的男人。顾衍誉猜度此刻他的五感理应尽失,但他表现得那么从容,没有半点灰败与仓皇。
他转了一下脑袋,用目光示意顾衍誉去拿他袖中的东西,顾衍誉照做,夹出一张折好的羊皮纸来。
顾禹柏的力气不够,所以动作很慢,但很连贯。
看起来哪怕他要死了,也不会允许自己死成一口气断断续续的狼狈样。他指向戴珺:“念。”
戴珺连忙接过,将其展开,匆匆扫完全部,他眼前忽地被水汽模糊。
然后所有人看到他对着日出的方向跪下,右手捂在心口,开始虔诚念诵古老的咒语。
水已经漫过甲板,海面起了风浪。
理智的选择是赶紧从船上撤离逃生,但仿佛所有人都沉入一种奇妙之“境”,无人开口,只有低低的雅克苏古语,缓缓从戴珺唇间吐出。
戴珺后来告诉顾衍誉,那是一封古语写就的“契”。
第一部 分是他们都了解的背景,大意是说,初时,创世古神缔造人间界,同时定下这个世界的秩序。使神心悦的运转逻辑就是刻在顾家家主戒指上的那几句话。
而特尔坦的现世,是不祥之兆。它意味着秩序崩坏和神的愤怒。
第二部 分是契约的内容,说神典有载,能为创世古神重拾人间秩序的人,会得到神的宽恕和偏爱。
以“独王”与“暴君”为祭,将其永镇山海之下。
让原本该在地下的回到地下,不再作恶人间;让地上的人得以好好生活。
如果居斯彦在此,可能就会明白过来,那是养父曾告诉他的,传说中的“奉神之祭”。
但它的达成条件过于严苛,哪怕在最喜欢玄之又玄传说的少年时代,他也没有当过真。在见到聂弘盛陵寝之中的图案时,居斯彦确乎有过一闪念,但那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他不敢想。
神典说凡人若有能力去实践创世神的意志,他便可以祈求神的垂怜。
顾禹柏用这一切做交换,许下的心愿是,“请你给她,好一点的来世。”
顾衍誉后来才知道,顾禹柏的担忧大概自继任顾家家主的仪式后就一直存在。
他这一生,不信天,不信命,不惧权贵,更不侍鬼神。
但顾怀璧把家主戒指为他戴上的时候,他曾在那个仪式里听到过,古尔加给背叛者的诅咒。顾怀璧从未放在心上,却成了顾禹柏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作为顾家家主,得到顾氏的传承,顾禹柏比陵阳城中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天铁的来龙去脉。顾怀璧在时,他们曾一起想过如果该死的聂弘盛一意孤行要卖天铁该怎么办。
顾怀璧没有什么她是古尔加后代、所以要守护天铁的自觉,不过出于不想看到平民蒙难的发心。顾禹柏不会说自己关心这个世界,他只是觉得,如果能让那个古尔加开心一点,说不准她不会去找顾怀璧的麻烦。
大庆那个缠缠绵绵的天铁开挖问题,最后被搁浅,亦有他暗中一份推波助澜。
后来呢,后来顾怀璧死了。
理智告诉他一切皆有前因,顾怀璧的死甚至只是个意外。
但顾怀璧死后,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想过就那么死掉,然而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急切想要得到天铁的哈泰又一次找上了他,暴君希望利器为他所用,好征服四境。顾禹柏本能地排斥他这个念头。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为顾怀璧治病而四处搜集神典时,曾看到过的一个传说——
“奉神之祭”。
王国舅一死,上天把一个绝好的机会送到他手里。
听起来不可能的祭阵,顾禹柏发现,对他而言没那么难。
所谓神的意志和心愿,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希望独王与暴君皆死,事情回到一切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决定去完成这件事,然后给自己兑换一个小小的心愿。
他想过很多次这个心愿应该是什么,他想和顾怀璧生生世世做夫妻,但生生世世是多么大的愿望,如果神明觉得他贪心,不肯同意怎么办?他只有一次机会,神明也不会现身跟他讲价。
那就小一点吧,下辈子他还要遇到顾怀璧。
可是,这辈子他似乎不算什么好人,顾怀璧如果没有遇到他,也不会有后面背叛家族的事。
他最终想好了,一个所求不多的心愿,若真有神明,大概也不会拒绝——
请你给她,好一点的来世。
毋庸置疑,同一时间,大庆的那位皇帝也已咽气,他的陵寝在一座被挖空的山里。
帝陵之中摆满奢华的陪葬品,四壁之上画满献祭的符文。
戴珺念诵此契,有向神重申的意思,喏,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该是你兑现的时候。
海上的风浪停了,等待营救他们的小船渐渐靠近,在周边聚拢成一圈萤火。
戴珺起身,指挥大家把哈泰的尸体搬进船舱内,神女塑像内藏机关,里面是一个人形的棺材,也是为哈泰而制的坟墓。他身上的隐铁铠甲,能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不,你们要对我的兄长做什么?”
戴珺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和缓却不容置疑地:“王爷,船就要沉了,请先行离开,你的安危对羌虞更重要,其他事我们容后再谈。”
那图出离愤怒,这些诡异的展开令他充满惶惑:“不行,那是我兄长的尸首!我只答应了你们他可以死在今日,但人我要带走,他不可能孤零零地留在海里。”
洛莲款步走到他跟前:“那图,你已经参与杀了他,坚持这个还有意义么?”
“他是羌虞的王,死后该入皇家的坟墓,哥哥这一生已经足够不幸,我如何能让他死后还逐水飘零?”
洛莲眼眶微红,对他摇了摇头:“那不是你哥哥,你哥哥早就离开了。”
那图再次开口之前,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言语甚至冷于刀锋:“现在下船,活着回去成为新的羌虞王。或者再多一句废话,让我在这里杀了你。我去当羌虞王。你选。”
那图深深地震惊了,以至于他一时都没能说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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