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兴哥是一般人?相貌、能力、家世,勾勾手多少姑娘上赶着超上扑,扑不上来还要死要活,远的不说,那谁不就是。”
“今儿头一回见大嫂,大喜的日子,少提那晦气人。”
“这不话赶话么……大嫂哪里的?以前咋没见过。”
“谁知道,在这地界就没兴哥找不到的人……”
舞台上谢茉退场,低下掀起一阵呼喝声浪,口哨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响亮,场面十分火爆,高亢的合唱险险盖住。
王东兴眼睛从舞台划开,问那青年:“六子,你再细说说门口那事。”
六子闻言振奋不已,忙不迭开口:“……当时就穿这一身,雪雪白的衬衫,军绿裤子,牛皮皮带扎腰,斜挎军绿色挎包,还挂着一个军用水壶,衣服新,挎包军用水壶也崭新。”
“崭新的军用水壶可不好弄,看来大嫂有些来头。”
“这种样貌家世,要是在县城,名声早该传遍了,今天下头公社来了不少人,就不知道是哪个公社了。”
王东兴想了想说:“永河公社挨着军区。”
顿了顿,他自信笑笑,没头没尾说了句:“早晚的事。”
本来能去后台堵人,但他叔就坐前头,来时叮嘱他今天不要乱来乱跑,回头找自己有事。
总归人跑不掉,他不急。
王东兴嘴里说着不急,第二天便带着俩小弟找去军区,遇到一个身子笔挺,步伐铿锵的年轻军人,他上前揽人打听:“同志,请问谢茉谢同志住哪里?”
话刚落地,不知是不是错觉,王东兴莫名脖子一冷。
王东兴找来军区颇费了一番周折。
昨天汇演结束他便被二叔叫去了, 好不容易脱身人全散没了,本来弟兄们想替他先把报幕员揽下,但考虑到这帮子人嘴上不把门冒犯了报幕员, 让她先一步警惕反感自己,实在得不偿失, 所以他没准许。
后来打听一圈, 终于用半包烟从看门大爷哪里得知报幕员身份——永河公社宣传科, 谢茉。
今儿休息日,早就蠢蠢欲动的王东兴经不住俩小弟鼓动,三人便追来永河公社,又在公社大院打探到谢茉住部队家属区。
他猜的果然没错, 谢茉是军区哪个干部的女儿。
兴冲冲赶到军区,遇上个军人便迫不及待上前打问。
“同志,你认识谢茉吗?”萦绕在王东兴胸腔的浮躁缓缓沉淀, 他换了个问法。
他这才把注意力转移些许到眼前人身上。
这时王东兴才发现这年轻军人比他高出许多, 身高约莫能有一米八五, 窄腰, 大长腿,结实的身板撑起军装十足十的英武气。
由于部队早取消了建国那会儿制定的军衔制, 改换了模仿红军时代样式的新制服, 从将帅到小兵, 全军统一服装, 都是一身绿, 帽子上一个红星,领口两片红领章, 所以干部级别根本没法从军装上分辨。
差不多的年纪,顶多混个连长。
再看两眼, 王东兴目光却不由地露出惊愕之色。
年轻军人身形笔直如刀,眉峰凌厉似刃,挺拔的鼻梁挺峙如山脊,刀功斧刻般,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冷冷沉沉,不带任何情绪,可王东兴只看了一眼,心里头就遏制不住颤了颤,他鼻子仿佛闻到一股硝烟和铁锈的味道。
这是一个狠角色。
这身彪悍血腥气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来自战场,且并非一两场小战,是真正尸山血海趟过来。
王东兴不敢轻视他,到嘴的催促和不耐烦一咕噜咽回肚里。
跟在身后的俩小弟均感受到这股慑人气势,虾着腰不敢插嘴。
“你谁?”年轻军人终于开口。
他目光沉冷锐利,仿佛能穿破皮囊直透灵魂,王东兴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王东兴不自在轻咳一声,说:“我叫王东兴,化工厂保卫科副科长。”
听到他回答,年轻军人眼神简直像掺了冰。
王东兴心里一咯噔。
虽然不明白年轻军人态度更糟的原因,他也不打算追问,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所以他扯动僵硬面皮,自己找了个台阶:“不认识也没事,我再去问问别人,多谢你。”
给小弟使了个眼色,王东兴正欲调车把,兜头劈来一道雷——“你找我爱人什么事?”
这话轻飘飘的,可每个字都像锐角分明的冰块砸王东兴脸上。
冷厉的黑眸好似铁链把王东兴牢牢锁在原地。
他爱人?
我找他爱人?
我在找谢茉……所以……
王东兴在身后两道抽气声中懵逼了。
他那双好悬没从眼眶跌出来的眼睛直愣愣瞅着年轻军人。
“谢茉居然结婚了?!”王东兴满脸不可置信地惊呼。
“不是军官闺女吗?”
“竟然是军嫂!”俩小弟面面相觑,忍不住瞪眼小声嘟囔。
王东兴顾不上俩人,被年轻军人冰锥似的目光刺个激灵,稍稍回神,他狠狠吞咽一口唾沫,又确认地问:“不是,你说你是谁?”
“谢茉爱人,卫明诚。”年轻军人一双直戳着他,“还找她吗?”
“不、不、不找了。”王东兴脸像刷了白漆,顿了顿,他忙不迭找补,“我、我们就是顺路……”
磕巴了一下,他急中生智,翻倒出个勉强过得去的借口:“高主任让我们顺便捎句话给谢茉、谢同志,让她再考虑考虑去县城工作的事……”这并非瞎编,他听见高主任跟人说很遗憾谢茉拒绝了调来县城工作的提议,拿来搪塞这年轻军人正好。
卫明诚沉目扫了一眼三人,不置一词,迈步离开。
“呼——”
军绿人影在视野里消失,王东兴擦了一把汗,神魂归位,他回忆起刚才怯懦的表现不由地恼羞成怒,瞟见俩小弟正挤眉弄眼,像是在嘲笑他一样,怒火直窜脑门,撂开自行车,两脚踹翻俩小弟:“你们怎么打听的?结婚这事咋没打听出来?啊?”
俩小弟爬起来敢怒不敢言,委屈解释:“没人说啊……”
“她第一次冒头,只透露了工作单位,其他她自己应该也没提……”
“行了。回县城。”王东兴不耐烦打断。
俩小弟噤声,赶忙给他扶起自行车。
王东兴掌住车把,回头望着年轻军人离开的方向,虚张声势似的低喝道:“走着瞧!”
俩小弟立马捧臭脚:“当兵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兴哥你当初要是参军指不定做他领导了。”
王东兴脸上带了点笑模样:“谁让我阖家就我一个男丁呢。我说想去当兵扛枪,我妈我奶差点把家里院墙哭塌了,硬压着不让我去,我二叔都拗不过,想让我进机关单位,我哪坐得住,我就想摸枪,最后各退一步给我在保卫科找了个活儿。唉……”
“听说当兵可苦了,不把新兵当人操练,负重跑,泥地里打滚……那太遭罪了。”
“是啊,兴哥你听二叔安排,前程可不比当兵强多了。”
王东兴挑挑眉。
他二叔是副县长,提拔他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再说二叔家只有一个闺女,就他一个大侄子,这些年一直不惜钱财人脉地栽培他。
身边这些人蹭前擦后的,不也是因为他二叔。
“走了。”王东兴一扫腿踩住脚踏。
一个小弟回头瞅瞅,忍不住叹息:“可惜了,头回遇见这么漂亮带劲的姑娘,还结婚了……”剩下的话被同伴一手肘拐散。
小心觑一眼王东兴,这人又继续说,“就是男人像个不解风情的。”
“嘿嘿,结婚还不能交朋友了?”
王东兴不明意味地笑笑。
是啊,结婚了又怎么样?结婚还能离婚!
现在知道人姓名,工作单位……呵,来日方长。
昨天来回拖拉机颠簸,下车时浑身骨头架子差一点就散,再加上临时顶岗主持,精神一直紧绷着,到公社就瘫座椅上眯了过去,下班晃晃悠悠骑车回家,勉强吃过晚饭洗漱干净后,倒床上就彻底沉入黑甜乡。
早上享受一顿现成的早餐,这才算全然歇过劲。
骨头里积蓄的懒散让她抛弃与卫明诚一起逛街买菜的美好预想,而是坐在屋檐下看云听风,惬意感受时光流逝。
卫明诚在院门口刻意收拢好外逸的情绪,推开远门就见到这样一副安闲自在的画面。
本就是极秀致的面孔,被和煦日晖密密缭绕更如镶裹水露的花儿,被阳光晒得悠悠然的风丝携带着,轻巧地送到卫明诚鼻端。
深吸一口气,眸底冷冽顷刻间被熔化。
谢茉已经睁开眼,见卫明诚站在门口,她唇扬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都买了什么?”
卫明诚关门走近,把菜篮子放到谢茉手边。
谢茉却没立刻俯身翻看,她视线如涂抹了胶水直勾勾黏在卫明诚脸上。
卫明诚低头,眼睫轻眨一下,光斑从他睫毛上滑落。沉吟片晌,他再抬起眼,黑沉沉的眸子因着一点清光,和谢茉目光相接,严丝合缝。
“怎么了?”声线一如既往沉稳,不过——
这男人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谢茉关切问:“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说这话时,谢茉暗暗惊诧。
到底什么事能让卫明诚如此生气啊。
卫明诚养气功夫高超,情绪基本不浮于面上,谢茉还对他坦言过羡慕,当然俩人说笑时他并不很克制。
但,怒火却头一回见,哪怕只露出一二丝不明显的痕迹。
她看出来了。
他在为什么人或什么事生气呢?她能肯定,和她绝对没关。
出门时还阳光灿烂,回来却黑云压顶……只能是路上发生的变故。
卫明诚神色起了微澜,几不可见:“不用担心。”嗓音温和。
谢茉站到他身畔,伸指摁上他眉心,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那道折痕揉平。
卫明诚黑眸定定地看着谢茉,忽然一伸臂把她拉入怀里。
明明确信茉茉连一个眼风都不会多给那个叫王东兴的,明明知道那个叫王东兴的是个掀不起波澜的跳梁小丑,明知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明知道不该理会,却还是动了怒。
……动了大怒,动了忍不住拔木仓的大怒。
归根到底,不过是他承担不起一点点失去茉茉的可能,哪怕这“可能”微如尘埃。
他不想就此思考半点。
现在有人挑起一点,就算因为不明状况,他的怒火已从喉咙口烧到肺腑。
这不仅是怒火,还是惧火。
谢茉不明所以,由他抱着,可他手臂越收越紧,她快不能呼吸了,不自觉挣扎两下,卫明诚渐渐放松力道,像往常那般虚笼着她,温柔、珍爱。
“对不起,我没收住力道。”他低敛眉眼道歉。
谢茉被这把低哑的嗓子一揉,益发心疼。
她追根究底,可他明显偏移话题,也只能暂且搁置,等他情绪沉淀了再说,想了想,她弯眼一笑,说:“你弄疼我,我要还回去。”
卫明诚微勾唇笑:“怎么还?”
谢茉亮出小白牙,故作凶狠:“咬你!”
不给卫明诚回答机会,她便趁他反应不及,踮起脚尖凑上去,含住他的唇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退开,她挂在卫明诚胳膊上,看着他暗潮渐起的眼眸,煞有架势地说道:“我的牙齿利不利?是不是快把皮咬破了……唔,可能还差一点,毕竟我留力了。”
卫明诚眸光沉沉地盯着她。
她把他拽入人间烟火,而他甘之如饴,彻底沉沦。
他成年后最激烈的情绪和感情都给了她。
她是他的爱恨贪嗔痴。
谢茉澄澈的眸中弥漫着朦胧。
卫明诚用一种她没法切当辨明的深沉眼神穿过水雾, 直直倾压着她,压得她心尖颤了又颤,下意识屏息。
就在她承受不住生出躲逃的念头时, 卫明诚嘴唇翕动,低哑开口:“茉茉, 我……”
三个字刚离唇, 后头的话便被乍然响起的拍门声拍散。
“谢阿姨——”
紧随而来的清脆童声穿透力十足, 一下子刺破围拢俩人的粘稠气氛。
谢茉脱开卫明诚怀抱,应了一声疾步去开门。
辉子正双手捧着个大白盘站门口,盘子里卷着几张大饼,见到谢茉, 他赶紧往前一递:“谢阿姨,我妈刚烙的大饼,让我送几张给你和我卫叔尝尝。”
“替我谢谢你妈, 也谢谢你这个小邮差。”谢茉忙探出手把盘子接过来, “你妈这饼烙得可真好, 真香。”
辉子眼睛蹭的亮起光, 小胸脯子一挺,声调都拔高两个度:“我妈烙饼最香!”
谢茉笑不可抑, 很捧场地说:“那可不, 哪天我非得跟你妈请教请教, 怎么把饼烙这么香。”
辉子响亮回答:“没问题!”
谢茉把辉子引进门, “先进来, 我把盘子空出来你带回去。”
辉子站在院子里不进屋。
“那你先在这儿等着。”谢茉进屋,把大饼折叠好放自家碗里, 转头又去西间开了饼干罐子拿出几块饼干,摆到盘子里, 出来递给辉子:“呐。”
辉子高高兴兴接了饼干,迫不及待咬上一口,小脸上直冒光。
一边吃,一边用刚学会从一数到一百的小脑袋瓜子数起饼干,一二三四五六……我一块,二哥一块,大哥一块,妈妈一块,爸爸不用吃,还剩两块都是我的!
走到门口,辉子已经把一整块饼干塞嘴里,又拿起一块啃了一口,怕回家哥哥们不服他的分配,抢走他那一份。
谢茉把人送门口,叮嘱:“慢点走,看着路。”
辉子“哦”了声,没跳,老老实实迈过门槛。
走出去几步,辉子突然折返,凑到谢茉腿边,小声说:“谢阿姨,我先头看到几个叔叔找卫叔说话。”
谢茉眸子一凝,转而面无异色问辉子:“认识那几个叔叔吗?”
辉子摇头:“从来没见过。”
军属区说大不小,像辉子这样镇日在街上逛游玩耍的孩子基本对这片住户都脸熟,认识得人比谢茉多。
歪着脑袋想了想,辉子又补充说:“他们好像问谢阿姨你家在哪。”
谢茉不动声色挑挑眉,不由地思索起来。
辉子仰头看了谢茉一会子,说:“我不喜欢那几个叔叔。”
“嗯?”
辉子说:“他们骑车过来,还吹着口哨,我哥上回那样吹哨子还被我妈扇了,我妈说那是流氓哨,不说好的人才吹。卫叔走了,他们还打架踹人,自行车都摔……”
顿了顿,他拧眉小眉头想出个词:“败家子。”
谢茉蹙眉问说:“没欺负你吧?”
“没有!”辉子连忙摇头说,“我躲大树后头挖蚂蚁窝呢,他们看不见我。”
谢茉揉了揉辉子的脑袋:“再等阿姨一会儿。”
谢茉抓出一小把糖装辉子口袋。
辉子想躲:“谢阿姨,咋又给我糖?光饼干就够了。”
谢茉拍拍他肩膀:“这是阿姨给你的奖励。”
“以后遇上这样的人也学先前一样,不要凑过去,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就躲着,咱不招他们的眼,好不好?”
“嗯。我听谢阿姨的。当时我就是看他们过来了,才跑去树后挖蚂蚁的。”辉子小脸莫名兴奋得通红。
就这样,小男孩咧着嘴,捧着饼干回去了。
这份奖励,一部分嘉勉辉子的机灵,一部分便是对小家伙无意间解开她困惑的感谢。
若辉子口里几人找她目的正当,卫明诚定然已将他们带回家。
但结果是卫明诚独自回家,且情绪全然不同于往常的平静稳定,竟有一种山呼海啸般的凌厉感。
辉子又提及流氓哨,谢茉一下子便联想到昨天的汇演,她无论上台下台,观众席上总要掀起一阵阵哨响。
那几人身份和来意便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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