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峰就笑了:“行,我知道了,一事不烦二主,你跟小谢交接就成。”昨天赵梦闹出的那事我自然了解。
当时他就站在邢主任身后,赵梦跑走时,邢主任还严厉地哼了一声,然后很不愉快地跟他说了句:“就算是陈……的外甥女,你也不能放松要求。小姑娘家家的,有上进心是好的,但要量力而行。她不懂,你这个领导得把握好尺寸,督促她进步。”
他没法辩白,只能谦虚受教。
平白挨一顿说,他今天本想在赵梦画不出来时趁机批评她两句,可前有赵梦舅舅的说情电话,后有赵梦的请辞,他批评的话只好咽回肚里攒着。
赵梦眼底晦涩一闪,讪讪然一笑:“成。”谢茉字好有目共睹,只没想到她画画……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谢茉画画和她书法一般出色。
轻描淡写的几笔勾勒,鲜活人物便跃然于上。
她按照谢茉教导的步骤和技巧描画,却……
再跟谢茉搭档下去,她只会越来越丢脸。一直画不出来丢脸,画出来跟谢茉那笔字并排被衬得更差劲。
好在现今能有个体面的借口抽身。
况且,在无数人的大礼堂做主持可比画两块黑板报风光多了。
谢茉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袁峰招呼她进来,把赵梦的退出和他的安排说了。
谢茉清脆应答:“行。”
她对赵梦口中的汇演主持人没兴趣,便没深问,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这“汇演主持”带给她怎样的麻烦。
赵梦不好意思道:“我舅妈昨天让我去主持时,我纠结了一晚上,虽然还是决定去主持,但心里特别愧疚。从小我舅舅就告诉我人无信不立,就算再难,也该尽力完成承诺,可这两件事装在一起,而主持这件事是舅妈争取来的……幸好,有谢茉在,能让我心里好受很多,总归没耽误事。”
谢茉一抿唇,险些冒出头的笑便被抿了回去。她禁不住暗叹口气,这年代的人演小白花还是稚嫩啊。
小心思都明明白白摆脸上了。
兴许是过于开心,心神放松之下不自觉忘形了。
最不恰当的地方便是找不清位置。
一直“我、我、我”的,话题中心点全围绕自己了,你把你跟前的领导放哪里?领导又不是“知心大叔”,有闲工夫倾听分析你的想法。领导是指挥你干活的,活干不完要撂挑子,你不放低姿态朝领导表态,捧着领导,还剖白起心路历程了,你还不如花这时间想想怎么把理由说得更恳切动人呢。
现在说的越多,招来的反感越多。
终于,赵梦走了。
袁峰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转脸笑问谢茉:“稿子写完了吗?”明天全员研习大会,宣传科的担子压在谢茉和黄长明身上。
谢茉把稿纸从笔记本中抽出来交给袁峰。
谢茉效率高,且颇能体察领导心意,会准备在前头,袁峰很满意。
袁峰点点头,接过稿纸掸了掸,笑说:“唷,这是直接带来了。”
说着,埋头快速扫了一遍,发现即便是枯燥理论文稿,也被谢茉写出意味,全部是到处摘抄糊弄了事的,理论结合实践,字里行间透出她认真的思考,其中不乏发人深思之语。
黄长明是他远方侄子,又在宣传科工作日久,黄长明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哪怕还没看到黄长明成稿,他就能断定黄长明较之谢茉远远不如。
袁峰抬头瞧了一眼谢茉:“很不错。”谢茉虽然才来不到一周,但是扎实的文字功底,积极认真的工作态度,已在大院站稳脚跟,甚至让他不知不觉愈发重视。
她俨然有成为宣传科头号干将的架势。
有能力,会做人,关键会做下属,作为直属领导,他当然高兴。
“文章写得漂亮。但这种积极主动的工作态度更值得鼓励。”袁峰把稿子抵桌上,“继续保持。”
谢茉脆生生回答:“是。”
顿了顿,谢茉说:“科长,我到底年轻阅历浅,还有很多不足,您看稿子哪里不错,希望您给我指点指点,敦促我更好的进步。”
姿态端正,话更顺耳。
袁峰摆摆手:“这样就行,你把稿纸拿回去,多读几遍,读顺读透,明天会上要朗读。”
上回已经展示过领导权威,明确上下位,这次就不用了。一直做画蛇添足的指点,反会让部下失去敬畏中的“敬”。
谢茉郑重应下。
“行,我不留你了,去跟赵梦交接广播室的工作吧。”袁峰说。
“好。”谢茉把稿纸重新塞回笔记本。
她低着头,忍不住勾唇一笑。
袁峰到底没法再回避广播这块。
还没进办公室,易学英的亮嗓门就传了出来。
“……你往后几天不来大院了?”她哼笑一声,“那你那板报咋办?你总不会是画不出来,故意找借口躲出去吧?”她还真是这么想的,不然时机咋这么巧呢,昨天才丢完人,今儿就有事撂挑子。
赵梦心往上一提,再狠狠坠地,一张脸寡白一瞬又涨得通红:“你瞎说什么。”
缓了缓情绪,她说:“我被邀请去主持国庆汇演,要跟彩排,板报兼顾不过来才放弃的。”
事实如何,她自己心里头清楚。
昨天她跑去县城,的确存了逃避的心思,她清楚舅舅不可能给她换工作,但找一个暂离公社的借口不难,没想到舅妈给了她这样大的惊喜,主持文艺汇演可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
那一刻,她心头郁闷一扫而光。
那可是汇演主持人!
“你?被邀请?”易学英满脸不可置信。
赵梦冷冷哼一声,白眼翻她:“要你管!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易学英瞪大眼睛想了想,忽然嗤笑:“哦——你可是大干部亲戚。”阴阳怪气的。
赵梦咬唇:“羡慕你就直说。”
易学英笑:“是啊,我羡慕。”
赵梦被噎住,愤愤刮易学英一眼。
舅妈这回也大大出乎赵梦意料,想到舅妈的暗示,她压根顾不上和易学英斗气。
赵梦的父母在农村种地,跟广大社员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出过县城,见识也有限。革委会副主任虽是赵梦亲舅舅,但舅妈家势大,舅舅上位靠岳家,在家里说不起话,而舅妈瞧不上赵家这门穷亲戚,两家往来稀疏。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为自家小闺女前程求到县城,舅妈怕他们一再上门闹得难看,舅舅又三求四请,折中一杆子把赵梦从县城支到公社,倘使舅妈使劲,县城哪个单位塞不下赵梦。
这两年靠赵梦表现乖巧,里里外外奉承舅妈,倒是真亲近了几分,有借赵梦联姻想法的舅妈便推了她一把,给赵梦争取到主持国庆汇演的露脸机会。
余光瞥见谢茉,赵梦赶紧起身:“谢茉,我往后几天可能不在,广播工作就落你肩上了,待会有个广播,我趁机给你演示一遍吧。”
还怕谢茉推据,微笑鼓励:“很简单,很好上手。哪里不明白,我多讲两遍,你肯定就弄清楚了。”
话还没说完,她便忙不迭拉谢茉去广播室。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易学英不由地嘀咕:“切,真好笑,之前死活拖着不教人,现在又急赤白脸恨不得往人脑子里灌。这和那用时上前,不用靠后的人有啥区别。势力得哟……一般人可入不了她眼。”
她声音虽不高,但黄长明办公桌和她紧挨,这些话一字不漏钻进他耳朵里。
黄长明没抬头,只握笔的手僵了好半晌。
广播室,赵梦给谢茉仔细讲解,比正经老师还专注投入。
赵梦怕教不好,会被召回来。
主持汇演这事不能出一点纰漏。
“打开扩音机,预热十来分钟……”
“这个闸刀是麦克风开关,拉到‘广播’的这边,广播就开始了,对着麦克风说话,外头的喇叭就把你声音扩散出去,这个时候你就算自言自语也会被传出去。说完一定要拉回去。”
“这几个闸刀要按顺序拉动,先拉这个,再这个……最后这个,要是错了顺序机器要坏的。修起来很麻烦。”
“这里我简单记了几句开播语和结束语……”
晚上回家,谢茉告诉卫明诚:“我明天要广播啦。”
虽然今天只听了一遍讲解,又观看了一遍赵梦从头到尾的演示,但谢茉已把广播步骤了然于心。这年代人少用机器,后世人基本在机器和电子设备间长大,少了陌生感学起来当然快。
卫明诚见她兴致勃勃,不禁勾起唇:“要广播什么?”
谢茉说:“读报,读最高指示,读科普小文章。”
停了一瞬,她又说:“明天会上还要读我文稿。”说着,她翻出稿纸递给卫明诚。
卫明诚看过,说:“要不要先试读一遍?”
谢茉挑眉捏着稿纸读起来。
口齿清晰,字正腔圆,语速不疾不徐,有一股引人入胜的意味。
“怎么样?”她清了清嗓子问。
卫明诚低笑,只说:“好。”
的确好。
她这一把嗓音通过广播扩散出去后,很快引起注意。
许多人都是愣了一下。
“我没听岔吧?广播换人了?这话可比以前那些广播员标准多了。”在树荫下歇凉闲聊的社员们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面面相觑。
宣传科办公室里的易学英听了一会儿,不由地感叹:“小谢这普通话可真好,声音也好听。”
袁峰欣慰点头。
这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啊。
站在供销社柜台后的林春芳听到广播也愣了一下。
这声音怎么听着像谢茉?上回碰上,谢茉就说去公社宣传科工作了,宣传科管着广播室,今儿这广播员多半就是谢茉了。
中午歇息时,林春芳抽空来到公社大院,在办公室找见谢茉:“茉茉,刚才广播的是不是你?”
谢茉落落大方:“是我。”
“你普通本来就标准,在喇叭里播出来,真跟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林春芳眼睛晶亮,夸得诚心诚意,“我隔壁那大姐你还记得吧,她就以为是在转播呢。我说是你,她还不愿信,我俩还打了一毛钱的赌。”
谢茉笑得不行:“她再不信,我亲自去念给她听。”
林春芳弯腰咯咯笑。
“对了,我给你留了两瓶黄桃罐头,你什么时候去取?”林春芳揉着笑酸的腮帮子。
谢茉眼睛一亮:“今天下班就去。”
她拎两瓶罐头回家时,卫明诚还问:“庆功?”
“广播而已,多大点事儿,成功不是必然的么,值得庆功?”谢茉佯装淡定,端着姿态,拿着强调。
“必然的成功,也是成功。”卫明诚开了一瓶罐头,两人分食。
谢茉吃完黄桃,喝光汤水,碗递给卫明诚后,装模作样叹道:“每个成功女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男人。”
卫明诚勾唇低笑,问:“那每个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什么?”
谢茉眼波漾过去,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了。”眼底的狡黠折射出潋滟的光。
卫明诚放下碗,倒了半碗凉茶后递还谢茉:“那你确是个无所不能的成功女士。”
这话太顺耳了。
谢茉笑眯了眼,假假客气:“哪里哪里。”
然后不忘商业互吹:“少不了你持续的支持和付出。”
卫明诚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应该的。”
谢茉赞他这句“应该的”无私,却不想这男人受不住夸,当天晚上就从床上朝她讨利息。
国庆汇演好几场, 赵梦主持的这一场在工人文化宫举办,场面相对大,永河公社还送选一个节目, 是知青们编排演绎的话剧。
本来和谢茉不相干,但因这一出话剧便被派去看汇演写相关宣传稿。
之所派她这个办公室资历最浅的新人出差, 是因为昨天的研习会上她的稿件被邢主任大肆褒奖, 连带表扬了宣传科, 高度认可袁峰这个科长的工作组织能力。
袁峰脸上光彩,倍感振奋。
本着给优秀人才多加担子深挖潜力的原则,于是这次出差县城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到谢茉肩头上。
研讨会后邢主任就对袁峰说:“能力强的同志就多给机会,发更多光和热。”
这话正反说了两人。
赵梦能力不济就先做好手头工作, 加强学习,布置其他任务前先要考察,通过后再委以重任。若不然, 既耽误工作, 还打击年轻同志工作积极性。
谢茉能力全面, 放着不用太可惜, 多多锻炼,有助于个人成长, 拓宽前路。
邢国强作为军转干部, 天然就对谢茉这个年轻军嫂多出一份亲切, 谢茉偏又样样拿得出手, 他更愿格外关照一二。
“是, 能者多劳。”袁峰忙不迭点头。
安排赵梦画板报那事算是彻底翻篇了。
袁峰指完任务便给谢茉说:“知青们住下面村里,村支部要专门派拖拉机送他们, 你自己骑行车去,还是搭顺风车?”
谢茉眼睛一亮, 说:“搭顺风车。”
她可太久没坐拖拉机了。
拖拉机在这年月还算稀罕物,乃至谢茉幼年基本在乡村普及。那时候她经常搭村里人的顺风拖拉机去赶集,“突突突”地去,“突突突”地回。后来家家户户买电动车,还有三蹦子专做接送生意,拖拉机便渐渐消失在赶集路上。
约莫十年过去了,谢茉竟怀念起那道独特的“突突”声。
袁峰说:“行,到时候让司机来大院接你。”
“路况不好,坐拖拉机能颠得你脑门疼。不过县城路远,骑自行也不轻松。”易学英男人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她这会子眉毛皱得老高,那滋味仿佛重现,又叹口气说,“坐公共汽车倒是舒坦舒坦,可惜它啥时候来没个准头。”
镇上有公共汽车站点,但到站时间弹性比皮筋都大,有时候两个小时一辆,有时候三个小时一辆。但凡卡时间办事,都不会选它。
“我来这儿头一回坐拖拉机,正新鲜着呢。”谢茉笑说。
还有一层原因,她和知青们都是永河公社的人,外出最好一起行动,若发生意外还能互相照应一二。
汇演当天,谢茉先骑车到公社大院,刚翻看两页报纸,传达室大爷就出现在门口:“谢同志,拖拉机到巷子口等着了。”
“辛苦您跑一趟。”谢茉赶紧道谢,起身整理收拾。
她身上背着军绿挎包,里头放笔记本、钢笔、钱票、饭盒等零碎,脚上特地换上跟脚的解放鞋,自然还少不了出远门必备的军用水壶,沉甸甸的灌满温水。
装备得非常完善。
袁峰见到还夸她:“精神面貌不错,展现了咱们永河公社积极干练的风貌。”
易学英说:“小谢是去给咱们公社长脸去了。”
谢茉抿唇笑,摆手:“是大家爱护我这个新人。”
她诚恳说:“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发扬风格把机会让给我一个没什么经验,最需要锻炼的新人,你们才是咱们公社基石。”
“滑头,不过这话听着浑身舒坦。”
“以后咱们就该开这样的夸夸大会,多开,天天开。”
“想听好话还用开会……”
谢茉踏着他们说笑声出门走远了。
路过和卫明诚侧脸五六分相似的黑板画,她特地顿足多观赏了两眼。这画是她昨天刚画好的,接了赵梦的活儿,承接了袁峰的指导思路,工农兵三个代表人物象仰头朝飘扬的红旗敬礼。
画面鲜活逼真,仿佛一曲无声赞歌。
谢茉心里哼唱着“五星红旗,我为你骄傲,五星红旗,我为你自豪……”,耳朵里听着拖拉机铿锵的鸣唱。
“突突突”,像新中国前进的脚步声,昂扬坚定。
谢茉的心像被轻轻揉了一下,饱满得涨。
眉眼不自觉弯起,她脚步轻快地往巷子口跑去。
拖拉机手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面堂黝黑,身形壮实,完全不同于车斗里两个皮白斯文的男知青,三个女知青更是各个跟枝头梨花似的,质朴无华却青春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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