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红梅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聊不到一起?”
谢茉顿了两秒,说:“总觉得她……有点怪。”
田红梅惊讶。
谢茉居然和她有类似的感受。
“哦哦,我也这么觉得。”她积极诉说,“她好像对一些事情特别笃定。搞得跟个世外高人似的……”
谢茉笑而不语。
能“预知”未来,在顾青青看来,可不就比同时代的人站得更高,眼界更宽,见识更广。
“可我和她本没啥交集。”田红梅问,“你说她突然找我是不是有事啊?”
冷不防的热情,却不提为啥,叫人心里挺没底的。
谢茉明白她的顾虑,说:“别急,她要真有事,总会给你讲的。”
饭菜分量大,味儿又好,再加上周遭就这一家饭馆,独家生意好做,星期六晚上的生意尤其火爆,频频翻桌。
当地百姓来的不多,多数是军官或军属。碰到几桌熟人,卫明诚与杨营长还跟人隔空碰了好几杯。
气氛火热,不方便说私密话。再者,也说得差不多了,谢茉和田红梅便结束了话题,专心吃饭。
下桌时,三个孩子捧着圆鼓鼓的肚皮滑下凳子,瞅瞅干净的碟碗,咂摸咂摸嘴,恋恋不舍地跟在大人后头走出餐馆。
天蒙蒙黑,一伙人漫步朝家走。
田嫂子喊回又重振活力往草丛钻的儿子们,一人赏了一记铁砂掌,转头找谢茉说。
“小谢,咱们军区李万里李驾驶员对象是你介绍的吧?”
这时代人们隐私意识差,邻里邻居间更是几乎没啥秘密。幸好各家各院有围墙格挡视线,要是大杂院,指不定年轻夫妻一月行房几回都能被扒出来。
她和卫明诚在院子里亲昵不少回了,幸而自家院墙比周围人家高一截,一般人攀爬不上。
不然,束手束脚让人不自在。
谢茉简单讲了讲过程:“这媒人算是平白捡的。”
“昨儿越过墙头我瞅见俩人了,很般配。李驾驶员眼睛黏人家姑娘身上,乐得嘴开花。”田嫂子拍着手笑,一脸求知若渴的八卦模样,“定下来了吧?”
谢茉说:“李驾驶员上周见过女方家里人了。”
“哎哟,李驾驶员人长得精神,做事又活络,哪个丈母娘能不喜欢。”田嫂子哈哈笑,“指不定年前就领证摆席了。”
李万里和林春芳还没对外说,谢茉不好外传,于是扭脸看向田红梅,转开话题:“你家田同志呢?”
一提起田红梅婚事,田嫂子劲头更足:“你说说梅梅比你还大两岁呢,我问问她跟小郑啥打算,她就不耐烦敷衍我,嫌我催。小谢你说说,这能怪我着急吗?”
“依我看,处到年底趁年假赶紧把婚结了。”
田嫂子见田红梅又朝她甩白眼,垫前一步扯住田红梅手腕,气道:“不识好心,姑还不是替你着想。小郑人好,多少人……”
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她咽下余下的话,但未尽之意却很明白:好男人,尽早抓手心里。
“你不积极,那小郑呢?哪天见着他,我可得好好问问他!”
“姑!”田红梅跺脚。
田嫂子给她一个“你姑还是你姑”的眼神,余光见三个皮猴子又不老实,赶忙喊杨营长去镇压。杨营长的血脉压制见效很快,呼和一声,仨孩子鹌鹑似的老老实实窝在爸爸身边,接受思想教育。
按住葫芦起了瓢,那边硝烟暂止,这边姑侄俩凑头吵得欢腾。
真热闹。
谢茉瞧得有趣。
几人走进一条窄长的巷子,朝里走了几步,谢茉忽然生出些微妙的熟悉感。
余光瞥见一道高大的身形靠近,熟悉的体息卷席鼻端。
蓦地,谢茉恍然,这条小巷像极了靖市的那条洒满金色余晖的巷道,她跟卫明诚在那里,第一次牵了手。
正想着,身侧的手被一双温厚的大手缓缓拢进掌心,然后一点点收紧。
谢茉的心猛地上提。
他也想到同样的场景。
这一刻,两人默契十足。
眼睑轻颤了一下,她唇角情不自禁微微勾起,手指不老实地钻动,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后,撩起眼皮朝上看。朦胧夜色笼罩在她脸上,渲染出一股惊人的清灵美感。
周遭的声响一点点被晚风吹散。
谢茉眉眼弯起,潋滟波光折在眼睛里,如雨过天晴后的水面,极清极深。双唇翕动,她刚要说点什么,一道惊呼的童音打破两人间稠密的气氛——
“谢阿姨和卫叔叔拉手了!”
不怪孩子大呼小叫,他们从没见过俩大人手拉手走路的。
三个大人闻声回头,数道目光齐刷刷望过来。
谢茉:“……”
卫明诚安抚地指腹摩挲她手背。
顿了两秒,谢茉回神。
她的脸颊微烫,好在有夜色掩护,她一面把手从卫明诚掌心抽出来,一面用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物,双手交错间物品转移,而后她扬扬手,说:“哪里拉手了,我在你卫叔叔手里扣糖呢。”
指尖捏着一块水果硬糖。
本想带几块糖给孩子们甜甜嘴,可一进饭馆就被田红梅拉去说话,把这一茬忘脑后了。
这会正好哪来当借口,顺带堵上这三小没眼色的嘴。
“我这里就三块糖,正好你们小哥仨一人一块,刚才掏出来被你卫叔叔捏去一块。”
小哥三赶忙跑过来,谢茉一人发了一块。见三孩子问彼此的糖果口味,忘了前头牵手的事,不由地吁出口气。
一抬头,恰撞上田红梅揶揄的眼神。谢茉自然而然地挪开眼,装作没瞧见。都是体面的大人,还能当场戳破不成。
辉子这孩子机灵的不是时候,把糖块藏好后,问谢茉:“谢阿姨,卫叔叔也爱吃糖吗?”
谢茉笑,侧眼斜睨了卫明诚一眼。
辉子自觉个谢茉亲近,没用谢茉回答,用自以为小的声音说:“我妈说,爱吃糖的人都是馋嘴。”
“嘿嘿,我就馋嘴,特别馋嘴。”
“死孩子,瞎说啥呢。”田嫂子红着脸一巴掌将辉子轰远,朝谢茉歉意笑道,“孩子嘴上没把门的,胡说乱说。”
听见辉子的话,谢茉却乐不可支。
之前她被卫明诚带累的有了个“馋嘴”的评价,现在谢茉间接把这评价原样还回去了。
真想瞧瞧卫明诚这时候的脸色。
可惜夜色渐浓,卫明诚微微垂着头,眉眼笼罩在暗影里,她看不真切。
谢茉不动声色回收目光,随口回田嫂子:“嫂子多虑了。”
田嫂子见谢茉不介意,想打趣两句,但瞅瞅夜色里身形显得益发高健的卫明诚,舔了舔嘴唇,到底把话咽回去了,她还是留着和老杨在被窝里说吧。
“明天休息日,小谢你俩啥打算?”她没话找话。
谢茉说:“我来咱们军区这么久,还从没去逛过县城,明天想去县城看看。”
本来上周日就打算去县城的,但不巧,林春芳家里人那天要相看李万里,因此顺延到这周。
田嫂子“呀”了一声,拉住田红梅说:“你明天别来了,跟小郑也去县城逛逛吧。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多好。”
看到田红梅生无可恋的表情,谢茉不由地同情,想起上辈子那些被家里催婚朝她大倒苦水的大龄同事们。
由此可见,长辈的催婚哪一个时代的人都躲不过。
田嫂子见田红梅油盐不进,只好暂时放过她。
于是在接下来的路上,田嫂子和田红梅这两位“前辈”便开始给谢茉科普起买什么要去哪里,哪里的服务员态度蛮横,哪里的糕点好吃,哪里的景不错……
分别时,谢茉已给不大的县城勾勒了一副简易地图。
略过某个尴尬的小插曲,这顿饭宾主尽欢。
回到家。
谢茉进卧室换衣服散开头发,踱步到堂屋,卫明诚竟不在,书房的门还关着。
来到院子里,洗澡间的灯亮着,“哗啦啦”的水声拍击地面。
确认人在哪后,谢茉转身回屋,倒了一杯凉茶咕嘟咕嘟灌下去。饭馆的菜作料多,容易口渴。
把空了的茶缸灌满,晾在一旁等卫明诚洗完澡喝。
卫明诚洗完澡赤·裸着上身进门,他显然擦拭的潦草,斗大的水珠将黄橙橙的灯光折射出晶莹光晕,摩擦在紧实的肉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光河,堕入军绿长裤。
谢茉地目光落到卫明诚被棕色牛皮腰带勾勒得劲瘦分明的腰线上,流连两秒,视线掠过银色凛凛的钢扣,愈发觉得这般的他像一柄利刃。
让人心头止不住悸动。
谢茉抬手蹭蹭鼻尖,说:“怎么不擦干?裤子都洇湿了。贴在身上不难受吗?”
“没事。我火力旺,一会儿就能烘干。”卫明诚靠近些许,即使没贴上他皮肤,谢茉都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男人体内汩汩热力似将两人间的空气烤热。
两人对视,片晌,不见卫明诚动作。
谢茉疑惑,男人眼底的暗火明明都要蔓出眼眶了,还忍着?
一转眸,谢茉想起不久前的小插曲,眼睛发亮,笑问:“生气了?”
余光一晃,瞥见桌脚的陶罐,眼波一颤,捋了捋碎发,转身走到桌边端起茶缸,手臂一伸,凑到卫明诚唇边,笑盈盈说:“来,喝口凉茶消消火气。”
卫明诚掀眸对上谢茉的笑眼,眼睑一垂,刚想就势喝一口,谢茉却突起坏心,立刻缩回手,戳戳他肩窝:“你还真生气了?”
卫明诚:“……”
谢茉笑得灿烂:“我当时只是灵机一动,可没蓄意栽赃的意思。”
“再说后来辉子那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她哼哼两声,翻旧账:“哼,因为你,我还被人说馋嘴呢,传播范围广多了。咱们勉强彼此彼此。”
“我跟你一笔勾销,是你占便宜,占了大便宜。”
卫明诚哑然失笑:“我没说过我生气。”
谢茉看他:“嗯?”
“我没生气。”卫明诚说,“我不怎会跟小孩子生气,更不会跟你生气。”
谢茉一双水润的眼睛,眨巴眨巴,睫毛一颤一颤的。嘴角抿着,弧度却不听话地一点点上弯。
显见的愉悦。
“这话你可要记得。”谢茉故作严肃。
卫明诚:“嗯。”
说着,把茶缸接过来一口喝干随手放到一旁,然后一用力,谢茉便跌坐在他大腿上。
圈拢住。
谢茉挪动屁股,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见卫明诚的抽气声,暗笑:“那你刚才怎么……你想什么呢?”
那只在昏暗窄巷悄悄与她紧紧交扣的手,此时正明目张胆自她衣摆探进去,纵向竖向延伸战线……
“我在想……”卫明诚低头亲了亲谢茉,一侧头,又在她颈子上咬了一口,才挨到她耳畔,启唇低语,“该怎么从你那抠糖吃。”
说完,双唇重重碾上去。
强势。有力。凶猛。却透着珍惜和柔情。
“唔……嗯……”谢茉挣出一丝缝隙, “不要……在这里……回、回卧室去再……”
“嘘。”卫明诚低喘,“专心。”
谢茉照着他手臂用力掐了一下。
卫明诚大手扣住她后脑勺,不再给她半分出声的机会。
窸窸窣窣, 一地令人遐思的凌乱。
军绿长裤、女式衬衣裤子……彼此交错,不分你我。
椅子四脚摩擦地面的声响, 或如狂风骤雨或像缠绵春雨, 嘈嘈切切乱了夜风, 也乱了紧紧搂缠在一起的俩人。
第二天清晨,谢茉醒来时,床上又只剩她一人。
穿好衣服,慢悠悠晃出卧室, 一抬头,正和跨进堂屋门槛的卫明诚对上眼。
男人挺立在门口,背着一身薄薄金光, 日渐跃升的早晨, 朝阳像稀释的金粉, 漫撒在他周身, 这种极朦胧盎然的色调和他冷峻的线条形成奇异的反差,反倒让他显出别样的魅力。
谢茉目光随他步伐走动。余光不经意扫到那张椅子。
不由自主地, 她想起了昨晚它不堪重负吱嘎的声响, 以及……大汗淋漓, 急切又温柔的男人。
虽只克制地来了一次, 但……回味无穷。
谢茉瞳仁一缩。
卫明诚唇角微微勾起, 朝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谢茉睫毛一垂,抬手将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 佯装没察觉空气中的微妙,极力自然说:“不早了, 我抓紧时间洗漱。”
卫明诚弯身把面碗放到饭桌上,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来:“嗯。等你吃早饭。”
吃过早饭,谢茉收拾好自己。外间的卫明诚正在往军用水壶里灌凉茶。
这凉茶还是谢茉赶集时从老乡那里买的,材料是夏枯草、陈皮、甘草、淡竹叶四样,清凉解暑,正和两人骑车路上喝。
谢茉去屋檐下取来编织篮,让卫明诚把两个水壶放里面。
卫明诚又去西屋捡了一盒饼干,几块奶糖。
谢茉不解问:“吃过饭了,你还拿饼干干什么?”
卫明诚把东西塞进编织篮,而后从谢茉手里接过来拎自己手上:“给你预备的。”
“嗯?”谢茉一边戴草帽,一边斜眼看他。
“你血糖低。”卫明诚说,“有备无患。”
谢茉的嘴角就怎么也压不住了。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辆自行车地向县城进发。
迎着清风,自行车在绿色的田野和蔚蓝的天空中穿梭。
谢茉眼睛盛满碾碎的晨光,笑得无比灿烂。
七点多中,路上行人零零散散,很久才偶尔有一辆慢腾腾的牛车驴车,道路两旁的草木因晚间挂上的露珠绿得越发生机勃勃。
谢茉眼尖,发现隐藏在草丛的野草莓,樱桃大小,红莹莹的,煞是可爱。
“停一下。”她喊住斜前方的卫明诚。
谢茉下车,弯腰摘了两颗,卫明诚推车站在她旁边,拧开水壶给她冲洗。
冲洗完,随意甩了甩,一颗塞进嘴里,一颗喂给卫明诚。
“咦……没想象中甜。”小时候会跟小伙伴一起扫荡草丛,摘一捧野草莓,到河边清洗后,一边踩水一边分吃,那是她童年一抹忘不掉的清甜。再品了品,她不得不略失望地表示,“不大好吃。”
刚才瞧见,一时意动,再尝却不是记忆里的味道了。
但终究意趣十足,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正感慨呢,忽地听见卫明诚低沉吟:“我这颗味儿很不错。”
谢茉好奇:“真的吗?一条藤上挨着的两颗味道差那么远?”
卫明诚视线落在谢茉手上顿了顿,再垂眼和她四目相视,眼底笑意渐深:“嗯,我是这么觉得的。”
谢茉回过味,随手揪了一朵小野花抵到卫明诚唇边,揶揄道:“那要不你再尝尝这?”
卫明诚哑然,含笑伸手摘走谢茉手里的花,倾身插进她麻花辫的绳结处。两片翠长的叶子托着一朵淡黄小花儿,清新野趣,而谢茉发梢的这朵被酣酣的和风一吹,益发现出一股昂扬朝气。
“好看。”男人浓眉朗目,笑意璨璨。
谢茉眼睛在发梢定了片时,一甩头,发辫飞舞,小黄花在半空画出一道优美曲线,伴着一声源自她鼻腔的娇哼。
卫明诚俯身再摘一朵,伸臂要插进谢茉另一条发辫,被她推开:“戴一边就够了。”
卫明诚指尖捻着花梗,问:“不要对称吗?”
戴一边是心血来潮的时尚,戴满边可就失去轻盈散漫的味道了。
“不要,再多就成画蛇添足了。”谢茉拒绝,而后接过那朵野花挨着先前那多别好,美滋滋向卫明诚展示了一下,眼角眉梢明晃晃写着“这才叫美”。
卫明诚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阵儿:“嗯。瞧着是更顺眼些。”
谢茉挑挑眉,抬腿上车,翘着嘴角催促:“走咯~”
卫明诚望着窜出去的那抹亭亭背影,笑了一下,掩不住的纵容。
风擦过脸颊,撩飞额发,谢茉回头,卫明诚紧跟在她身后,然后提速,两辆自行车齐头并进。
遇见感兴趣的景或物,两人便停车驻足,要么静静观赏一会儿,要么兴致勃勃究研一番,走走停停,随意快活。
两人全不似赶路,倒像是一场迟来的春游,或像一场漫无目的,却随心所为的旅行。
天好,景好,人更好。
飞扬的心,怦然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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