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紧不慢,声音亦不局促尖利:“我今年二十岁,老家西省,高中毕业,曾在靖市报社担任记者工作,如今是咱们军区一名军属,近期在家闲暇时光便读书读报。”十分放松舒展。
袁峰点点头,又问:“小谢,你工作现如今定下来没?”
谢茉已基本确定,便实话回答袁峰:“暂未定。”
袁峰便笑了,干咳一声清嗓:“你有这般才华,便不该浪费埋没。军区给军属提供工作岗位,但工作性质并不能完全发挥你特长,你看,你考不考虑来咱们公社宣传科,利用你手里的笔杆子,既能一展所长,还能帮助咱永河镇百姓。”
袁峰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观察谢茉。就见这年轻人脸上先露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诸多赞誉加身,仍旧不卑不亢,不骄不躁。
“小谢,你怎么想?”他把话说完,一气灌了大半杯茶水。
谢茉起身提上茶壶一面儿给袁峰添茶,一面儿飞快转动思维,斟酌言辞:“能发挥我特长给社员们服务当然是件大好事,再没比为人民服务更光荣的……但袁主任,您这提的突然,军区这边一早就透信来,您看这……能给我一天考虑考虑吗?”
说着,她一双秀致的微微蹙起。
神态、言谈、举止无一不妥帖,纵使没一口答应,让人非但不介怀,打心里头谅解,甚尔生出一股淡淡的歉意。
他不禁暗自点头,剥去笔头功夫加持,这也是个人才。
是个能上场面的人。
“当然可以。咱们一切遵从自愿原则。”袁峰笑笑,“但人才宝贵,咱们会尽最大力争取。”
接着,他便讲了讲工资待遇问题。每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三十斤粮票,其他福利另算。
着实不错。
赵梦从旁插话:“这工资可比我多好几块呢。”
袁峰斜眼暗瞪一眼赵梦,沉吟片刻又加了加码:“小谢,你可是咱公社邢主任亲口点名要招揽的人才,邢主任一向求贤若渴。今天若不是他工作脱不开身,就亲自上门请人了。”
他今儿刚进办公室不久就被邢主任叫去办公室,递给他一张报纸。
他接过来一瞧,粗扫一遍又细细品读一遍,嚯!写的真好:“主任,这作者您认识?写得太好了!”
邢主任显然不认识作者,今天县里有个紧急会议,只简略讲了讲前情,又一再仔细叮嘱他去军区找这篇文章的作者,务必说服对方来做公社的笔杆子,说完便跨上自行车匆匆走了。
因不知作者性别,但瞧名字极可能是为女同志,于是袁峰喊上科里的赵梦来到军区,一路打探到门口。
期间了解到谢茉是为女同志,刚来此地不久,丈夫是一名营长。
谢茉杏眼稍瞠,面上浮出些微微赧然:“您亲自上门已令人惶恐。感谢领导的厚爱和信任,我的长处在于写文章,也喜欢写文章,以后定继续学习、思考,笔不辍耕,精心打磨笔锋。您放心,我会仔细斟酌,协商好立马给您递消。”
话音一落下,袁峰眉头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希望能尽早听到你的好消息。”
卫明诚下班回家,谢茉笑盈盈迎他进门,便迫不及待把袁峰两人来访及其目的告诉了他:“……竟然是永河公社的人,一个主任、一个干事。……居然要让我去宣传科。……就是动动笔,写写文章或领导讲稿之类的吧。”
卫明诚一边听一边笑着欣赏她眉飞色舞的模样,黝黑的眼睛沁着水波,灯光下波光潋滟,唇角一提再提,眼波一颤再颤,愉悦的情绪外溢得相当显著。
他声线亦染上她的好心情:“那还不错,你怎么想?考虑去公社宣传科吗?”
“……有点想去。”谢茉敛了敛笑,“我擅长处理文字类工作。”
“虽然军区也有宣传岗位,可据田红梅透露,咱们军区的宣传员还兼具临时教师的职责,需要定期开班交军属们识字算数。”谢茉苦脸,“我对教师这个岗位比较排斥。”
“之前没更好选择时,退而求其次,我还打算选这工作。但今天又出现新岗位,虽然都是宣传,但公社的工作性质更接近我在靖市的记者工作。”
“舒心最重要。”卫明诚说,“那就去镇上工作,虽不在军区,但离家也不远。”
谢茉囔囔:“你这就替我做好抉择了?”
卫明诚哑然失笑:“从你的表述中看,你其实已倾向去镇上工作,而你没直接表态,难道不是心里尚存一丝犹疑,来寻求我的意见吗?”
“少自作多情。”谢茉嗔他。
仿佛她做什么决定必须获得他支持一般。
虽然夫妻间,做重大决定前互相商量是应有之义,可习惯独立的她或多或少因此而别扭。
不愿陷在这思绪中,谢茉转移话题:“不管我去不去镇上工作,归根究底是沈老师傅的极力推荐和鼓励才令我动念写文章投稿,继而发表带来这次工作邀约,所以,我想好好感谢一下沈老师傅。再送吃食,或其他小玩意,不郑重,要怎么向他表达谢意呢?”
卫明诚忖了忖,说:“待你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不论在家亲自下厨招待,还是下馆子,我想沈老师傅都很乐意应约。”
谢茉欣喜颔首。说到工作,想起她种种思量……
事实上,袁峰提出邀约时,她已然意动,之所以没当场应下,只不过是她习惯性谨慎。非十万火急,任凭如何上头,她都会强自按捺住情绪,待过去一夜,再做最终定夺。前世,这一点让她避过很多消费主义陷阱。
想到前世的某些人明里暗里的话,谢茉抿了抿唇问他:“会笑我瞻前顾后,不够果断吗?”
卫明诚微怔,认真道:“怎么会笑你呢。慎重思考,不被一时情绪裹挟盲目决断是极其优秀的品质。很多时候的决定在慎不在快。”
还有些话他没说。做决定前习惯犹豫,一部分人天性如此,一部分人由后天环境造就。倘使家境艰苦,承担不起一丁点的试错成本,那么再做决定时自然而然会左右衡量,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反之亦然,若自小富足,有足够的试错本钱,那么做决断时便少去良多无形桎梏,显出果决洒脱来。
他揣摩不准茉茉分属哪一类,若是后一种……可,以谢家的状况应不至于……
压住飘忽的思绪,卫明诚只是笑,温煦地“嗯”了一声说:“无论你决意如何我都站在你身后,我只想你高兴自在。”
他说的实话。
他的工资足够两人生活,她工作与否,做什么工作,他其实均不在意,只要她开心就成。
他乐意见她笑容明媚的模样。
万一工作不合适,不顺心,那就辞职。
悠闲在家,或重新找一份。
他有给她兜底的底气。
稀松平常的语调, 奇异地捋平谢茉焦躁的心绪。
一丝丝滋生于心底极深处的彷徨,在她尚未来得及觉察时便阒然消弭于无形。
身体因突地放松而涌上一股疲惫,不讨厌, 周身仿佛被温泉水包裹,被融融暖意浸泡得筋骨酥软, 懒洋洋的令人沉溺。
谢茉伸手环住卫明诚劲瘦且稳健的腰, 脑袋蹭蹭他肩窝,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浅浅的“嗯”,顿了顿,她上身外拉,对上卫明诚专注到黝黑的眼珠只容下她一个人的眼睛, 低语:“我一直都知道。”
说完,错开视线。长长的密实眼睫下耷。
面上仍有淡淡的紧绷之色。
眼角余光不经意逸出怅惘。
卫明诚抬手扶了扶她脸颊,一伸手又把她揽回怀里, 让她脑袋埋到胸前, 而后轻轻抚摸谢茉的后脑和颈子, 说:“有我呢。”
嗓音低缓, 几近于哄。
谢茉喷在卫明诚胸前衣襟的吐气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渐渐恢复均匀, 全身心安然倚在卫明诚臂弯里。
后脑再次感受到他温柔的抚·摸。
这一刻, 这只温厚的大手仿佛穿越了时空和距离, 轻轻拍扶在那个刚毕业一头扎进求职大军, 却因一次次被拒而彷徨迷茫的女生肩膀上;揉抚在那个高考完对着分数和厚厚一册报考指南茫然游移的女孩脑袋上;紧紧握住那个瘦瘦小小眼睛却大而黑亮的孩童的手, 送进面对伸来的那双苍老的手。
像是心底有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女孩终于鼓足勇气向世界小心试探出触角,用手接住倾斜而来的这一束光。
“谢谢……”谢茉的声音又轻又闷。
气氛很是美好安谧, 却偏偏——
“咕噜噜。”
突兀的一道闷鸣响起。
是谢茉,她今天送走袁峰和赵梦两人便无心其他, 午饭没吃,这会儿受了委屈的肚子比主人脾气大,直把不满嚷嚷出来,还嚷嚷得光明正大,人尽皆知。
“没吃午饭?”卫明诚低冽的嗓音忽然响在头顶,谢茉身子一凝,呼吸下意识放轻。
她扬起脸:“额……”
卫明诚垂着眼,视线牢牢困着她,微蹙的眉峰透着不赞同。
“那个……我、我忘了。不是故意的……”谢茉心里发虚,讪讪扯了个笑,磕磕巴巴辩解。
“怎么又不按时吃饭?”卫明诚声线虽下沉了几分,但内里充满了无奈纵容。
谢茉一阵无话可说。
之前两人就因按时吃饭这件事讨论过,她郑重答应了,为了让她好好吃饭,卫明诚早餐桌上留下的纸条都攒了一沓了。
况且,因着她血糖低,两人骑车去县城时,卫明诚还给她特地准备了饼干和糖果。
这般想想,谢茉心头就更虚了。
悄悄掀起眼皮偷眼打量一圈卫明诚脸色,嗯,有点沉,本就冷峻的面庞又皱了眉,看上去端的危险……
电光火石间,因心虚局促而高速运转的大脑“叮”地一声冒出一策,谢茉只迟疑一瞬,身体便先于意识行动了——她双臂挂上卫明诚脖颈,仰着脸,嘴唇重重碾压覆盖他抿紧的双唇。
她知道自己不妥当,可不想听说教。
所以,闭上嘴巴。
可渐渐地,事情走向便脱离了她的掌控。
深入的,带点惩罚意味的吻,索取吸吮……
谢茉脑海里掀起阵阵浪涛,却空茫茫没剩下什么。
她趴伏在卫明诚身上,像生长在涯边的一株花,根系一面死死扒牢包裹的土壤,一面汲取土壤营养。
终于,双唇黏连着分开。
谢茉目光有点涣散,神思还飘在虚空。
卫明诚喘着气,捏了捏她纤细的颈子,哑声低笑:“你呀……”鼻息喷在她脸上,潮潮热热的痒。
谢茉把脸埋在他胸前,慢慢平复喘息和余韵,听见卫明诚叹息,懒怠张口,便用头顶蹭了蹭他下巴。
“我去做饭。”卫明诚薄唇不断亲吻磨蹭谢茉的侧脸和鬓发,耐心叮嘱,“你先吃两块饼干,稍微垫垫就行,不然正餐该吃不下了。”
“……嗯。”谢茉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
卫明诚低笑一阵,摩挲她肩头:“再稍等等,很快的。”
谢茉缓缓点头,把自己从他身上揭下来。
卫明诚俯身拢了拢她,没直接出门,而是先去了西屋拿来饼干盒,又替她冲了一杯麦乳精,才转身去了厨房。
谢茉慢腾腾吃了块饼干,又一小口一小口啜光茶杯,收拾好桌面,端起杯子到压水井旁冲洗。
卫明诚听见声响,站在厨房门口说:“放着我待会一起洗。”
“哦……”
谢茉放下茶杯,倚在厨房门框上,那双黑润的眸子一刻不离地沾在卫明诚身上。
跟一朵小向日葵似的。
卫明诚感知敏锐,而这双目光又过分强烈,他回身,勾起嘴唇问:“在监工吗?”
谢茉这才回神,眨了眨眼睛,意会到卫明诚的玩笑,轻轻挑眉,压住一个劲上弯的唇角,摆出郑重其事的模样说:“当然。监督才出效率。干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卫明诚切好黄瓜丝,粗细均匀的黄瓜丝被整齐得码在盘子里备用,扭脸笑问:“那要是干得好有奖励吗?”
谢茉故意沉下声:“干活就干活,还想要奖励?”
卫明诚说:“当然,奖惩要分明,不然队伍不好带。”
谢茉实在想笑,带兵经验都搬来了,她咳了一声:“我想想。”
卫明诚:“像以前那样就成。”
以前哪样?
哦~谢茉明白了。以前都是她先凑上去亲一口,现在他都学会主动索要了。
进化了啊。
谢茉忍俊不禁:“看你表现咯~”
卫明诚作为军区最年轻的营级军官,各方面表现自是出色的,当然也包括区区一顿饭。
自然地,谢茉也不会吝啬。
仰脸嘬了卫明诚一口后,谢茉直接跳开,而后冲他口齿清晰地说:“我要去镇上工作。”
她眼里盛满星光,笑起来如同初阳照雪。
卫明诚几不可察地怔了怔,温和应了声:“好。”
谢茉的心很充盈。
有点发涨。
身上却松快许多。
只要她觉得“好”那就行了。
第二天,袁峰站在办公室门口不住朝外头张望,待见着邢主任进了隔壁办公室,对着窗玻璃整了整衣领,又喝茶磨蹭十来分钟,才去敲响主任办公室的门。
“主任,我昨儿去军区找见谢茉同志,她对来咱们公社工作的事十分意动。”
邢国强眉心一动,问:“怎么说?”
袁峰说:“说是要考虑考虑。”话在舌头底下抡了一圈,他又忙补充,“但意愿很强烈。”
邢国强摆摆手,朗笑:“尽然如此咱们可以再上门嘛。有困难,能解决的咱们帮忙解决;有要求,提出来能满足咱们也尽量满足。人才难得,态度要先拿出来。”
袁峰连连附和:“是,是。要是这两天没信,我再去登门拜访。”
邢国强就笑:“人才呀,就得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能量,更好为发展做贡献。”
领导高瞻远瞩。
袁峰跟领导讲起谢茉的情况:“……大城市来的文化人,之前在报社工作,言谈有物,讲话相当有水平。文化素养,个人修养,都没得挑,和常见的军嫂全不一样。”
在镇上不少见军嫂,但她们中的大多数来自农村,生活相对粗糙,兴许识几个字,将将写出来就不错了,写文章就是天方夜谭了。
自己出身农村,倒不是嫌弃生养自己的土地,嫌弃一同长大的兄弟姐们父老乡亲,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城乡差距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回避也没用。
只能使尽全身气力将孩子们送出农村。
“还是您识人之能高。”袁峰适时轻拍一记。
“严重了,严重了。”邢国强浑不在意摆手。
“只没想到谢同志那么年轻就能写出那样有深度的文章,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不能信。”袁峰开始闲话家常,倒不是他嘴碎,而是作为领导左右手,适当和领导讲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以示亲近。
正说着,赵梦和同事路过,听见这话,走开稍远的距离对方问她:“领导们在说谁?”
赵梦拿了拿乔便说了。
“文章登上省报,邢主任那么铁面无私的人竟也没口子夸?这么厉害?”同事满脸赞叹,“听那意思人家年纪还不大?”
赵梦说:“谢茉同志今年二十岁。”
“了不得!”
不知想到什么,赵梦眸光一闪,赞叹道:“那还用说,再说人家爱人是现役军人,营级干部,那福利待遇咱们合公社谁能比得了。”
这下同事更好奇了:“她丈夫是营长?那每月光工资就百十来块了吧?”念念叨叨几句,忽悠问:“营级干部一般多大年纪?”
赵梦掖了掖鬓发:“三十往上吧?我也不太确定。”
“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嫁一个岁数那么大的老男人……”同事咂摸咂摸嘴。
赵梦笑:“营级干部待遇好,再说年纪大的男人会照顾人。”
“是呀,是呀。”同事阴阳怪气,“小娇妻嘛可不得疼着。”
赵梦笑着伸手去扯同事的脸:“就你会说。”
两人在办公室拐角,显示还压低声,后头便顾不上,正被出门办事的邢国强和袁峰模棱听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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